空空褲兜
這個簡陋的小碼頭沒有現代化機械,運來的貨物只能靠肩膀挑下船。挑夫都是外來民工,個個黑得能擰出油來,他們舍得花力氣而且費用低,很受雇主青睞。
那時,坐在碼頭邊垂釣是我打發時間的主要方式。有時許久不見魚兒咬鉤,我便跟這群民工聊天,日子久了,便認識了。
有一天,一位四川民工忽然對我殷勤起來,特意用幾根竹子外加一塊塑料布,給我搭了個棚子。我有些疑惑,畢竟我們只是相識,更何況他們挑磚是按量計酬的,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較著勁兒干活。
搭好棚子,他站在一邊盯著盛魚的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說:“等一下你拿幾條魚回去燒菜吧。”可是,真到拿魚時,他居然把桶里最小的魚拿走了。我很過意不去,那幾條魚喂貓吃都嫌小呢,他卻說:“夠了夠了。我只是拿給孩子玩。”我這才知道,過幾天他兒子就要從老家來了。
他說,差不多一年沒見兒子了,想得厲害。正好這會兒農閑,就讓妻子帶兒子來一趟。
次日,他仿佛換了個人,頭發理了,胡子剃了,碼頭上總能聽見他歡快的歌聲。幾天后,我見到了他的兒子。
小男孩兒六七歲的樣子,坐在碼頭上沖他喊爸爸。他臉紅紅的,挑著擔子上碼頭時,每次都特意繞到兒子身邊,摸一把兒子的腦袋,或者舉起孩子在空中轉一圈。
連接碼頭與船的是一塊不寬的木板,他挑著沉重的擔子走在上面,眼睛一個勁兒望向孩子這邊。有好幾次,他險些落水,身子左右搖擺了好一陣才穩當下來。但是,他對兒子說:“爸在上面給你跳舞昵,好看不?”
孩子咯咯笑著,直點頭。于是,他再挑著擔子走上木板時,故意跺著腳,讓整個板子劇烈抖動起來。他也跟著上下晃動,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淌下來。我驚呆了,他應該不會忘記,幾個月前,一個工人正是從這里連人帶磚掉下水的。一位工友沖他喊:“你不要命啦!”他這才從木板上走下來。我清楚地看見,他的雙腿在顫抖。
而他卻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摸著孩子的腦袋說:“爸唱歌給你聽。”說著,他真的放聲唱起來,那么大年紀的人,那么粗的嗓門,幾首兒歌經他口中出來,居然也像模像樣。兒子奶聲奶氣跟著學:“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們在跳圓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
他妻子不知什么時候來到碼頭邊,眼里滿含笑意。一曲唱畢,我聽見她問他:“你什么時候學會唱歌了?”他憨憨地笑:“想娃了,就跑到附近幼兒園看其他孩子,我估計那里孩子唱的歌咱兒子也喜歡,就偷偷跟著學,沒想到還真學會了。”他臉上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花。“以后我就做咱兒子會唱歌的玩具,他想聽啥我就唱啥。”
他接著說:“我還給兒子準備了‘鋼琴呢。”說著,他上下抬動肩膀,那根被沉重的磚塊壓得彎彎的扁擔發出“略吱咯吱”的聲音,時而緊促,時而緩慢。汗水濕透了衣裳,他的喘氣聲越來越粗,說:“這一下是‘哆,那一下是‘啦……兒子,你可以跟著爸爸的琴聲唱:哆啦咪發唆——”
中午,趁妻兒午睡的時候,他來到碼頭邊,脫去襯衫。用水沖洗紅腫的肩膀,眉毛擰成了兩塊疙瘩。我問他:“是不是很疼?”他先是點頭,繼而搖頭,說:“兒子今天可高興了。”說著,他轉身往回走,“小家伙睡覺老踹被子,我得看著點兒……”
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漸漸模糊。我想,他的舞蹈、歌聲、琴聲,一定會陪伴他的兒子度過最美好的歲月。因為,那是一位父親用愛與智慧演繹的快樂,有這偉大的快樂相伴,他的兒子肯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