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摘 要:先秦時代的“縱橫家”多出身于一般士人。他們憑借自己的豐富智慧和辯說能力走上政治舞臺,參與國家事務的決策與管理。他們的出現大大地沖擊了此前一千多年卿大夫職務的世襲制度,對以后的征辟與察舉制乃至科舉制的形成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縱橫家起于三晉,也以三晉士人為主。三晉和燕國本皆姬姓之國,相互間雖有諸侯國之間的利害沖突,但士人、貴族去此就彼,并非后代意義上的“叛國”,只不過是“擇主而仕”。隨著“一天下”思想的逐漸流行,齊、秦、楚也有了“一統”觀念,所以不能以“朝秦暮楚”作為否定縱橫家政治立場和道德觀念的理由。《鬼谷子》是縱橫家留下的唯一一部理論著作,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在充分探索人的心理特征和心理活動規律的基礎上,論述勸諫、建議、協商、談判和一般交際技巧的書。作為我國古代外交經驗和技巧的集大成之作,《鬼谷子》的學術價值應予肯定。
關鍵詞:縱橫家;《鬼谷子》;外交策略學;先秦政治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1—0218—05
《韓非子·五蠧》云:“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從衡之黨,則有仇讎之忠,而借力于國也。從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衡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皆非所以持國也。”《五蠧》還對言從(縱)者、言衡(橫)者的立場加以駁斥。韓非將“縱橫家”歸入“言談”一類,并在同篇云:“今人主之于言也,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于行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焉。是以天下之眾,其談言者務為辯而不周于用。……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但韓非作為法家的一個集大成人物,雖然對游說的理論也很有研究,有的論著(如《說難》)同“縱橫家”的議論方式很接近,但他卻是站在統治階級立場上來評論“縱橫家”的,所以基本上對之持否定態度、對縱橫思想的概括也不全面。當然,從韓非的話中也可以看出戰國“縱橫家”思想的一些特征:
其一,或主張“縱”(合眾弱以攻一強),或主張“橫”(事一強以攻眾弱)。作為學派而言,“縱橫家”實質上屬于今天所言的“技術型”人才,他們自己并無一定的政治主張,甚至有的人先持這種主張,不成則改行另一主張。他們的共同點實際是在“游說方法”的研究上面。
其二,他們不是為了宣傳什么哲學思想或者達到什么社會理想而游說國君,但他們的個人目的卻很明確,就是希望參與國家的管理,爭取在國家事務中發揮自己的能力。韓非說他們“借力于國也”,說他們以言談而“有貴之尊”,其實都是就此而言的。
其三,他們言務為辯,聲求其美,講究表達方式與言辭之動人。
所以說,韓非對“縱橫家”的評論雖然并不全面和準確,但也還大體符合事實。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列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小說為十家,兵、醫、天文、歷譜、五行、雜占、神仙之類另列而不在其中,而“縱橫家”居第七。應該說,班固對“縱橫家”還是比較重視的。其評論云:
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
這里指出了縱橫家的文化淵源和孔子對行人之官的重視,還特別強調了行人之官受命之后,可以自主采取有效辦法完成使命,具體言辭出于己而不受當權者制約的特征。所以,這里也算是揭示了部分的真理。尤其指出“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將“縱橫家”分為正、邪兩類,具有辯證的思想,也符合事實,比后來很多學者對縱橫家一概加以否定或一概加以肯定(極少)的做法要高明得多。
但是,無論是戰國時人還是漢代學者,對縱橫家的認識,對他們的界定,對他們思想與理論的特征,都未能很好地把握。實際上,直至近代,學術界對縱橫家的認識仍然存在很多模糊甚至錯誤的看法,至于對其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意義的認識,那就更是很不到位。
首先,《漢書·藝文志》認為縱橫家出于春秋時行人之官即外交使臣,從文化淵源方面說,這是對的;但二者有一個很大的區別,這就是:春秋時行人多由貴族階層的卿大夫所擔任,或成為固定職務。如《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秦伯之弟鍼如晉修成,“叔向命召行人子員。行人子朱曰:‘朱也當御”。叔向之意要行人子員來承擔同秦國使臣的交涉工作,子朱卻認為,按其輪流值日的情況,那一天應該是由他來承擔,并且說:“班爵同,何以黜朱于朝?”可見,子員、子朱均是固定的行人職務,而且二人的班爵相同。這大約就與《周禮·秋官》中說的大行人、小行人一樣。而秦國派景公之弟鍼,則顯然是根據此次所交涉事情的具體情況,臨時所委派。但全面考察戰國時期的著名“縱橫家”,其中多是并無貴族身份和世襲官爵的人,他們只是憑著自己的言談,憑自己所講政治主張、策略取得人主的信用,而被委以重任,如江乙、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蘇代、蘇厲、馮諼、魯仲連、范雎、蔡澤等皆如此。也就是說,在春秋時期,行人生下來就有地位;而戰國時期的“縱橫家”則多是靠自己的口才、能力而贏得人主的賞識與信用獲得官爵地位的。蘇秦在窮愁潦倒的情況下苦心鉆研《太公陰符》之書,“簡練以為揣摩”,最后見趙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后,約從散橫以抑強秦”。這類情形同唐代以后科舉制度下一些寒士由于一朝高中而顯耀的情形十分相似。從這一點說,戰國時期的縱橫家大大地沖擊了以前延續一千多年的貴族世襲制度,作為平民出身的士人走上了政治舞臺,參與國家事務的管理。春秋后期,禮崩樂壞,私學興起,雖然部分士子憑借學問、能力得為卿大夫家臣或諸侯國佐吏,但并無決策權,只能是為卿大夫服務;而縱橫家的活動,卻可能獲得人主之下的最高職務。這種情況在世界古代史上是再沒有第二例的。所以,其意義是重大的。對此,不但班固不可能看到(他的思想比司馬遷還要守舊,不可能對此更有認識),后代很多學者也未能看到,至今有些學者一提起“縱橫家”仍舊說他們“朝秦暮楚”、“反復無常”。其實,戰國時期的諸侯國,除了南方的楚國、越國,其他不是姬姓諸侯國,便是周天子所封之國(如齊、秦),即便是吳國,其統治者也是太伯之后(民眾是當地土人,而統治者是姬周血統)。這一點,無論當權者還是士人們,也都是清楚的。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曰:“故言權變辯智之士,必曰三晉兩周。”所以說,除楚、越之外,其他諸侯國的士人,尤其三晉兩周之地的士人,并不將由此國至彼國出將入相看做叛國事仇的行為。孟子等人“一天下”的思想,也正是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提出來的。所以,我們今天要對當時的政治、文化背景有一個正確認識,對戰國縱橫家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有一個正確的評價。我以為,漢代的征辟與察舉制(如賢良方正、孝廉、文學、秀才異等、明經等)正是在戰國時期不拘一格任用“縱橫家”的基礎上提出來的,是對它的一種繼承和改進;唐代以后一反魏晉南北朝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九品中正制”而實行的科舉制度,也一定程度上是對“任人唯賢”不唯貴精神的恢復。
其次,《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于先秦時縱橫家著作,只列《蘇子》三十一篇(原注:“名秦,有列傳”)、《張子》十篇(原注:“名儀,有列傳”)、《龐煖》二篇(原注:“為燕將”)、《闕子》一篇、《國筮子》十七篇,共五家。其中《闕子》馬國翰有輯本,但也只六條。《國筮子》在所有文獻中不見蹤影,這大約是據劉向父子的《七略》而成。看來,從劉向至班固,對縱橫家的范圍、特征等,都還缺乏準確的把握。先秦時期的“縱橫家”絕不止這么幾個人;他們既以言辭見長,又奔走于各諸侯國之間,也不可能沒有留下著作。應該說,《戰國策》一書所收內容絕大部分是縱橫家的東西。其中有的作者并不能稱之為縱橫家(如見于《楚策一》的莫敖子華、《張儀相秦謂昭雎(滑)章》中那篇文章的作者屈原),但編者將它們收集于其中,是以為可以作為學習“縱橫之策”的人的參考,其理論也同縱橫家的主張并無沖突處。過去很多的專著、文學史教材都把《戰國策》同《國語》、《左傳》一起列為歷史散文一類,給人的印象,認為它們是“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產物。這個看法至今未能改變。當然,《戰國策》雖大多出于縱橫家之手,卻不是談他們的理論的,而是他們在具體的社會活動中所寫的上書、書信、游說辭底稿或追記稿的匯集,其中也收入一些編者認為有參考價值的其他作品。劉向以為“戰國時游士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宜為《戰國策》”,已說得很清楚;所以把它純粹看做一部歷史著作,是不妥當的,雖然其中的文章和開頭結尾說明背景與結果的文字也確實反映了春秋以后至楚漢之間245年間的有關歷史。又,劉向《戰國策書錄》言,當時國家圖書館所藏此類書籍,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可見,戰國之時此類書很多,且名目不一,看來這都是那些學習縱橫家游說技巧與言辭藝術的范本。原本只有上書書信、游說辭之原文,在流傳過程中,有的人為了讓讀者明白事情原委,在開頭、結尾加上了有關背景和事情結果的說明,作了“穿靴戴帽”的工作。這一點,將1973年在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戰國縱橫家書》同《戰國策》中相同篇章加以比較就可以知道。有的文章初始甚至并未標主名,傳抄中加上主名以至有加錯者。鄭杰文先生《戰國策文新論》之第三章專門有一節《<戰國策>主名誤考辨》可以參看。①當時,除儒、道、墨等師徒相傳的經典之外,其他著作尚未形成嚴格、明確的注釋體例將說明文字同原文分開。直至漢代,有的人編輯詩文集,尚將說明文字置于作品之前,成“小序”,給人的印象,似為作者原有,如《文選》所收賈誼《鵩鳥賦》、《玉臺新詠》所收《孔雀東南飛》等。后代學者考證《戰國策》各篇之真偽及時間,往往據開頭、結尾說明原委的文字或據開頭結尾同當中正文中文字是否矛盾立論,把本來不偽者,亦往往定為偽作、擬托。殊不知那“穿靴戴帽”的工作為他人所作。斷《戰國策》各篇之真偽,應將后人所附加的文字加以剝離。這些文辭在流傳中,有的好事者覺得某些地方還不夠滿意、還不能聳人聽聞,往往憑自己的臆想加以增改。關于這一點,我在《<莊辛諫楚襄王>考校兼論<新序>的史料價值》一文中有所論述②,此處不多談。總而言之,《戰國策》基本上是一部縱橫家的著作集,《漢書·藝文志》卻未列入其中,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失誤。
《戰國策》雖然基本上是縱橫家文章的匯集,但其中確實也反映了很多歷史事實,而且基本上是縱橫家活動與言辭的記載,并非系統反映縱橫家思想特征的理論著作,所以我很同意鄭杰文先生對這部書部類和文體的三點看法:“形式上看是史書”;“有較多子書因素”;“是一部以記敘文和論辯文為主體的散文集”③。那么,縱橫家的標志性著作是什么?它在理論上究竟有什么建樹?
我以為,要認識縱橫家在思想上、理論上的成就與貢獻,就不能不對《鬼谷子》這部書作一認真的研究。
《鬼谷子》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在充分探索人的心理特征和心理活動規律的基礎上,論述勸諫、建議、協商、談判和一般交際技巧的著作。自人類歷史進入奴隸社會之后,形成了上自國君、三公、卿大夫,下至基層佐吏組成的寶塔形的國家機構。在這個機構中,皇帝、國王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以下三公、宰相之類,則在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依次類推,統治階層的每一個成員在他所管轄的范圍中,就是真理的象征;他說的話就是“國法”,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下級或一般老百姓說話、做事不合上意或犯了上級的忌諱,無論其動機如何,本意如何,都有可能遭殃,甚至掉腦袋。從最高層言之,遇上一個昏君,即使把國家弄得到了敗亡之地步,大臣也不敢批評,否則就可能被昏君隨意處死。《史記·殷本紀》中說:“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微子等遁去,是知其諫也無益,雖然知道造成的結果是國家滅亡,也只好甩手不管;比干覺得責任重大,不忍心不管,結果被殺,連心也被挖出。比干自然贏得了后人的崇敬,孔子過其墓也要兩手扶軾,表示出無比的敬意。但比干的命丟了,而且丟得毫無效果;紂的態度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殷朝也終究亡國了。儒家講“殺身以成仁”,“見危授命”,很多正直剛毅之士犯顏直諫,或抗命上疏,其高風亮節,令人欽佩;但他們大多落得不是被殺頭,便是被貶謫,令人痛心。多少年中,沒有人研究過既不甩手不管、也不白白送死的辦法。春秋末年產生了《孫子兵法》,戰國時代又產生了《吳子兵法》、《司馬法》、《孫臏兵法》等兵書,相傳的《太公兵法》也被整理而得到流傳。因此,在打仗的方面,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不講策略、不講效果的白送死;但文臣在諫說國君、上級時怎樣才能取得成功而不至白白送命,與鄰國協商事情不至勞而無功,儒家、道家都基本上少有研究。孟軻以雄辯著稱,往往使聽他辯駁的國君無言以對,但卻也只是戰役上贏了,在戰略上是每論必輸;墨家稍好一些,但也并無專門的研究;至于名家,只是邏輯上的推理,有時流于狡辯,并不能入于人心,使其心悅誠服。縱橫家并不爭于儒、道、墨、法的思想觀點之間,它著重探究把握人心的方法,探究論說的技巧,總結研究游說中如何能達到預期的效果,這在封建社會中不能不說是獨樹一幟,開辟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
很有意思,縱橫家的基本理論,是在兵家思想的啟發下產生的,或者可以說是在兵家思想中生發、發展起來的。《戰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章》中寫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窮困潦倒而歸,于是“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高誘注:“《陰符》中奇異之謀,以為揣摩。揣,定也;摩,合也。”《史記·蘇秦列傳》在寫到蘇秦聽到兄弟、嫂、妹、妻、妾的嘲笑之語后云:
蘇秦聞之而慚,自傷,乃閉室不出,出其書徧觀之。曰:“夫士業已屈首受書,而不能以取尊榮,雖多亦奚以為!”于是得周書《陰符》,伏而讀之。
《史記索隱》云:
《戰國策》云:“得《太公陰符》之謀”,則陰符是太公之兵符也。……王劭曰:“《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非為一篇也。”……江邃曰:“揣人主之情,摩而近之。”其意當矣。
聯系《戰國策》、《史記》之文及諸家注解看,蘇秦在受到極大刺激下抱定必成的決心,而最后下功夫讀的書,是《太公陰符》。《史記》言“周書《陰符》”,因姜太公呂尚是西周時人,故同書而異稱。《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著錄:“《太公》二百七十三篇:《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原注:“呂望為周師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以為太公術者所增加也。”《史記·齊太公世家》云:“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錢大昭《漢書辨疑》曰:“《謀》、《言》、《兵》就二百三十七篇而言,《太公》其總名也。”沈欽韓《漢書疏證》曰:“《謀》者,即太公之《陰謀》;《言》者,即太公之《金匱》,凡善言書諸金版……《兵》者,即《太公兵法》。《說苑·指武篇》引《太公兵法》。”《太公》之書,今不見流傳,其實已被后人刪并為《六韜》一書。依我的看法,太公《言》刪并為《武韜》五篇;太公《謀》刪改為《文韜》十二篇;太公《兵》的內容,刪并為《龍韜》、《虎韜》、《豹韜》、《犬韜》。此由《六韜》各篇內容之側重可以明白,此處不能詳論。人類從原始社會末期即發生戰爭,因為其間有死人、流血之事,勢必會不斷總結經驗教訓,代代相傳,但這些還不能說是理論。至商周之際,《周易》哲學體系產生,人們的理論意識增強,注意于對事物發展規律的探索與總結。故傳統認為兵權謀之類的理論起于姜太公,并非向壁虛造;以往人們普遍采取不相信態度,乃是受疑古思潮的影響。自然,姜太公理論在流傳中不斷有所增附,也是自然之事。后來的《太公陰謀》、《太公金匱》、《太公兵法》之類,應是呂尚以來這一派軍事家戰爭經驗的總結。
儒家在與人來往方面講求“誠信”。自然,與親戚朋友、一般交往者及明智的國君、上司結交,應以誠信為準則;但如對十分昏昧、不明事理甚至失去理智的人也講誠信,那就不一定有益于事。于是,聰明的士人為了獲得人主的信任,就不能不研究策略,做到知己知彼,并研究語言表達的方式方法。所謂“知彼”,就已包含了對對方的心理、有關想法的推度和把握。當然,游說、勸諫畢竟還是人際交往范圍的事,一般人總還是不能完全擺脫社會倫理和道德的約束;但那些只求成功、不計其他的人,就將游說、勸諫看得同作戰一樣,任何手段都可以用。因此,我以為蘇秦所讀的《太公陰符》乃是就學于鬼谷先生時,鬼谷先生所定的學習他這個學說應讀的基本著作,鬼谷子思想中有一些理論即來源于此,或受其啟發而產生。蘇秦當年對鬼谷子的用意尚理解不深,對《太公陰符》同游說等的關系也缺乏深入認識,至其按一般的辦法連連碰壁之后,才認識到了《太公陰符》游說理論在實踐中的意義,從而茅塞頓開。應該說,是鬼谷先生完成了由兵家權謀理論向縱橫家權謀理論的轉變,并在總結春秋以來行人外交活動及辭令撰述經驗的基礎上,創建了縱橫家的理論體系。《鬼谷子》一書中有《本經陰符七術》,及《權篇》、《謀篇》、《決篇》等,正可以看出其同《太公陰符》之類軍事權謀的關系;其中又有《捭闔》、《反應》、《內揵》、《抵巇》、《飛箝》、《忤合》、《轉丸》等,可以看出鬼谷子的學術獨創性以及作為一門獨立的交際、游說、管理理論體系的確立。
歷代封建統治階級駕馭臣下乃至統治老百姓,都是用權謀甚至用陰謀的;但這些“權術”他們只能用,并不說,更不希望一般士人和廣大老百姓懂得這一套,以識破他們的手段和行徑,所以他們在口頭上仍然是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一套理論。而《鬼谷子》一書卻由兵書及行人的經驗兩方面,不但將此一一點破,而且總結成理論,用于對付掌權者、用事者。高似孫《子略》論戰國縱橫家時云:“士有挾俊異豪偉之氣求聘乎用,其應對酬酢、變詐激昂以自放于文章,見于頓挫險怪離合揣摩者,其辭又極矣。”這里采取了贊賞的態度,尤其對其充滿激情和富于變化的文章風格評價頗高,其論《鬼谷子》一書云:
《鬼谷子》書,其智謀,其數術,其變譎,其辭談,蓋出于戰國諸人之表。夫一捭一闔,《易》之神也;一翕一張,老氏之幾也。鬼谷之術,往往有得于捭闔張翕之外,神而明之,益至于自放潰裂而不可御。予嘗觀諸《陰符》矣,窮天之用,賊人之私,而陰謀詭秘,有《金匱》韜略之所不可賅者,而《鬼谷子》盡得而泄之,其亦一代之雄乎!
高氏對此書評價之高,實超越前賢,而慧眼獨具,其點到之處,正是《鬼谷子》一書的不凡處,也是歷代封建統治者貶它的原因。當然,這其間也確實有些道德學問都很高的人批評它,怕它壞了人心。其實,這也只是出于一種良好的愿望。在封建專制制度之下,他們那樣主張屬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并不公平的。可以說,《鬼谷子》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統治者對“權術”的使用特權,有力地幫助士人走上政治舞臺,進入國家各級管理部門,甚至進入重要決策層,這不僅加速了氏族血緣統治結構和貴族世襲政治的瓦解,而且大大促進了民主政治萌芽的生長,在我國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高似孫稱《鬼谷子》的作者為“一代雄才”,是不為過的。戰國縱橫家留下的作品雖然不少,但真正的理論著作,真正代表了縱橫家思想成果的,也只有《鬼谷子》這一部書。
《鬼谷子》一書,《漢書·藝文志》未著錄,而《隋書·經籍志》著錄之,曰:“《鬼谷子》三卷,皇甫謐注。鬼谷子,周世隱于鬼谷。”晉秘書監荀勖因魏秘書郎鄭默的《晉中經》所作的《晉中經新簿》,東晉著作郎李充在荀勖基礎上所著書目,宋秘書監謝靈運、齊秘書丞王亮、秘書監謝朏等所撰目錄,梁阮孝緒《七錄》,并皆散佚不存,我們無法知道《隋書·經籍志》之前對此書著錄的情況。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一,魏晉之際的皇甫謐對它作了注,且有《序》(胡應麟《四部正訛》言“皇甫謐序傳之”)。第二,兩晉之間的葛洪《抱樸子內篇·遐覽》中著錄了《鬼谷經》。《遐覽》篇實為道教最早的書目,被認作道教元典者皆稱作“經”,如《老子》為《道德經》、《容成子》為《容成經》等。《鬼谷子》同早期道教的關系,猶如《老子》、《墨子》同早期道教的關系,故亦被納入道經,稱作《鬼谷經》。第三,梁陶宏景注《鬼谷子》,唐長孫無忌《鬼谷子序》及《隋唐·經籍志》皆有著錄;又,這兩種文獻記載,隋以前還有樂壹的注本。
由以上三點可見,《鬼谷子》一書的流傳從魏晉之際至隋線索清楚,并非至唐代才突然冒出。所以,也不能肯定荀勖以來目錄之書沒有著錄。因此,以“從《隋書》才見于著錄”為由,否定這部書為先秦古書,其理由是站不住腳的。至于不見于《漢書·藝文志》及西漢以前之書,則不止《鬼谷子》一種。王應麟作考證,補出《漢書·藝文志》失載之書二十六部,除去有著錄而后代傳其別名、自古書中裁篇單行故名稱不一等可以作出解釋的之外,可以肯定應著錄而未著錄的也有數種,而近人章太炎、顧實又指出若干缺漏。所以,以《漢書·藝文志》未著錄《鬼谷子》而將其定為偽書,也難免會有誤判。余嘉錫《古書通例》一書就班固《漢書》中有關文字,對形成缺漏的原因有所推論,第一條原因即是民間所有,秘府未收。余氏舉《漢書·楚元王傳》云:“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世或有之。”余先生說:“云‘世或有之,明非秘府所有;‘或有者,如今人言版本學者所謂少見云耳。以其傳本少見,秘府無其書,故不著于錄。”《鬼谷子》一書所講,不僅和儒家思想相違背,同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后朝廷所倡導的主流思想大為不合,因其相當程度上是講臣下如何對付君主、無權者如何對付有權者、布衣之士如何對付各級長官的辦法,教人如何窺測對方的心理,掌握其“人性的弱點”,所以朝廷對此書焚燒唯恐不及,怎能存之中書?因此,《七略》和《漢書·藝文志》均未著錄,不為無因;然而,這種書對于廣大非世族大家出身的文人來說,卻是上天的階梯、獵取官爵的利器,自然秘相傳抄,因而在民間相傳。可以證明劉向之時有此書的是,劉向據舊籍編成的《說苑·善說》中就引了《鬼谷子》中的話,并明確標出了書名:
《鬼谷子》曰:“人之不善而能矯之者,難矣。說之不行,言之不從者,其辯之不明也;既明而不行者,持之不固也;既固而不行者,未中其心之所善也;辯之,明之,持之,固之,又中其人之所善,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于人之心,如此而說不行者,天下未嘗聞也。此之謂善說。”
為什么未著錄于《七略》卻又見于《說苑》呢?《漢書·劉向傳》云:“(向)遷光祿大夫,乃采傳紀行文,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說苑》乃是采各書可取之說而形成的著作,非專門張揚某一家學說。劉向本人在其《說苑序奏》中也說:
所校中書《說苑雜事》及臣向書、民間書……其事類眾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除去與《新序》重復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后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
那么,《說苑》一書所收,在劉向看來也多“淺薄,不中義理”,并不能同專門校錄之書相比,則他對待《鬼谷子》一書的態度便可以類推知道,而他在《七略》中不著錄《鬼谷子》的原因,也就大略可知。
至隋唐之際,因為經過長期戰亂,世所存先秦之書已十分稀少,《鬼谷子》便作為古籍浮出了水面,被《隋書·經籍志》加以著錄。由此,此書才像一個長期無戶口的“黑人”,有了“戶口”。
但遺憾的是,由于這部書長期缺乏身份證明,其內容又與統治階級所宣揚的一套不合,自唐柳宗元以來,一直被視為“偽作”,否定之詞不斷;而如高似孫那樣看到其不凡處者,可謂寥若晨星。20世紀出版的《諸子集成》、《新編諸子集成》皆將其排除在外。這不僅是先秦思想與文化研究的一件憾事,也是中國古代思想與文化研究的一件大憾事。20世紀末,臺灣學者蕭登福先生出版了《鬼谷子研究》(文津出版社,1984年),山東大學鄭杰文先生作《鬼谷子天機妙意》(南海出版公司,1993年)、《鬼谷子奧義解說》(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鄭杰文、梁嘉彬、趙錢寒等先生并有論文發表。當前也有好幾種注本見之于市場上,以方向東注評《鬼谷子》較好。但就《鬼谷子》被人們以懷疑的眼光看了一千多年,從各個方面提出很多疑難和指責這一點來說,要解決、澄清的問題還很多,尤其在思想史、學術史的方面,應如何看待這部書,一時還很不容易形成一致的意見。
注釋
①鄭杰文:《戰國策文新論》,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②《楚辭研究》,《中國屈原學會第四次年會論文選》,文津出版社,1992年。③鄭杰文:《戰國策的部類和文體》,《戰國策文新論》,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
責任編輯: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