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強
摘 要:清代常州詞派的周濟在分析北宋周邦彥詞時用了“鉤勒”一詞。如何理解“鉤勒”,在詞學史上眾說紛紜。鉤勒本是畫論范疇。本文從考察畫論入手,結合周邦彥詞的特點,認為周濟所說“鉤勒”是指清真詞中顯現詞旨的語句,“鉤勒”的運用使清真詞更加渾厚。
關鍵詞:鉤勒;周濟;清真詞;渾厚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1—0223—03
清代常州派詞論家周濟在論北宋著名詞人周邦彥的詞時,使用了“鉤勒”一詞。《介存齋論詞雜著》云:“鉤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亦云:“清真渾厚,正于鉤勒處見。”這是評析周邦彥詞藝術手法的經典論述,深受后世論詞者的重視而被廣泛征引。然而,“鉤勒”一詞如何理解,后人的認識頗不一致,甚至分歧很大。這個問題不僅涉及到周濟用此一詞的原意,還關系到對周邦彥詞藝術特點的認識,因而值得探究一番。
一
后人解析“鉤勒”主要有三說:
第一,主旨說。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云:“吾詞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詞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況周頤認為,“鉤勒”是指顯明詞中作者寓意主旨的文字。杰出的詞作往往情景混茫,作者的思想主旨隱而不彰;但也有作者出于特殊的考慮,在作品中有意使用一些顯明主旨的語句,況周頤認為這就是“勾勒”。
第二,虛詞說。夏敬觀《蕙風詞話詮評》說:“勾勒者,于詞中轉接提頓處,用虛字以顯明之也。”夏氏認為“鉤勒”是指用虛詞使詞句具有接續或轉折的效果。在詞的片與片之間、句與句之間,可用實詞,也可用虛詞。使用不同的詞可以產生不同的語言風格和效果,夏敬觀認為使用虛詞的用法是“鉤勒”。
第三,故事說。當代學者吳世昌先生云:“(周邦彥)在情景之外,滲入故事,使無生得變為有生,有生者另有新境。這種手段,后來周濟稱之為‘鉤勒,他說‘清真愈鉤勒愈渾厚,他所謂‘鉤勒,即述事:以事為鉤,勒住前情后景,則新境界自然涌現。”吳先生認為,“鉤勒”是指在詞中插入另一故事情節的手法。①
夏敬觀所說的“鉤勒”與張炎《詞源》所說的“用虛字呼喚”相近,乃指姜夔詞清空的因素之一,②與周邦彥詞中的實情似有距離,后世論者少采用此說;吳世昌先生的插入故事說,后經其弟子施議對博士的宏揚③,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本文認為,況周頤的主旨說最為可取,但況氏未加詳細的申說,下面試析一二。
要理解周邦彥詞的“鉤勒”,必須追溯“鉤勒”一詞的語源本意并考察其批評內涵。“鉤勒”一詞本為繪畫技法術語,用筆順勢為鉤,逆勢為勒,是繪畫造型的重要手法。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卷三《傳神》云:“用筆亦有各各不同之法,或宜渲暈,或宜勾勒,或宜點剔,或宜皴擦。”鉤勒乃古人所說“筆法”之一,用線條勾畫出物體的輪廓,是造型的基本方法。清代方薰《山靜居畫論》卷上云:“畫石則大小磊疊,山則絡脈分支,而后皴之也。疊石分山,在周邊一筆,謂之鉤勒。鉤勒之,則一石一山之勢定。”“鉤勒”手法對所繪對象形體有強化的作用。在繪畫的眾多筆法中,渲染與鉤勒一樣也是一種主要的技法,屬古人所說“墨法”范疇,以墨在宣紙上的洇染效果來造型,有使物體輪廓邊緣虛化的效果。從繪畫效果上看,鉤勒是與渲染相對立的。一般來說,鉤勒是“形似”的主要手法,渲染是“神似”的重要手法。二者好像有些初高級的差異。高明的畫家,往往不用鉤勒只用渲染就能得到所畫對象的神理。清代錢杜《松壺畫憶》卷下稱贊姚公綬《拙政園山茶圖》畫山石的方法:“山石亦用淡赭汁綠皴染,不復鉤勒,石骨韻致極佳,蓋能以士氣勝也。”皴染乃渲染手法的一種,此畫沒有用鉤勒造型,僅用皴染,不僅畫出了山石之形,還畫出了“石骨韻致”,這是跨越初等技法的鉤勒,徑直采用高級技法皴染的例子,以見畫家的功力深厚。畫人物也有同樣的道理。《芥舟學畫編》卷四說:“雖工致人物,亦不宜用勾勒,蓋以單筆點出,具有生動之致。若勾勒所成,便傷于刻,且失之板實,反害大體矣。”本來用鉤勒可使人物更加形似,但過于求形,反失其神,所以說“便傷于刻,且失之板實,反害大體”。
然而,中國繪畫是充滿了辯證法的藝術。古人對待繪畫技法也充滿了辯證思維,對鉤勒手法的運用亦是如此。正因為鉤勒是初級技法,因而帶有樸拙的意味。在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畫家眼中,鉤勒的樸拙又具有了自然樸素之美。《山靜居畫論》卷下稱贊癡翁“畫高峰絕壁,往往鉤勒楞廓,而不施皴擦,氣韻自能深厚”,是說畫家僅鉤勒出高峰的輪廓,畫法雖然簡單,卻取得了氣韻深厚的效果。《芥舟學畫編》卷三《傳神》更是詳明了僅用鉤勒的審美意義:“試觀古人所作人物,但落落數筆勾勒,絕不施渲染,不但丘壑自顯,而且或以古雅,或以風韻,或以雄杰,或以雋永,神情意態之間,斷非尋常世人所易得。”總體來說,鉤勒的簡單、樸拙可以獲得古雅、風韻、雄杰、雋永之美;相反,使用渲染等技法以求繁復成熟效果的繪畫則流于俗套了。
綜上所述,鉤勒與渲染是繪畫手法中一對辯證的范疇,原本有初高級之分,但在藝術實踐中又呈現出不同的審美效果和意義。
二
了解了畫論中“鉤勒”的原意和引申的審美內涵,再來看周濟論清真詞的鉤勒。
周濟用“鉤勒”一詞來稱贊周邦彥詞手法的高妙。《介存齋論詞雜著》云:
讀得清真詞多,覺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經意,鉤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
“鉤勒”在畫中是指用線條勾畫出物體的輪廓,在詞中則指顯明作者寓意主旨的文字。周濟的意思為,詞體強調含蓄蘊藉之美,詞中主旨以隱含不露為高。所以一般詞人或不懂含蓄,或惟恐別人不理解詞中主旨,因而使用鉤勒手法以顯明之,其結果卻喪失了蘊藉之美,使詞流于淺薄寡味,所以是“一鉤勒便薄”;周邦彥的詞以渾厚見長,在詞中往往特意使用一些點明主旨的鉤勒之句,但周氏使用“鉤勒”之法不僅沒有使詞的含蓄蘊藉之美受到影響,反而“愈鉤勒愈渾厚”,審美價值更高。這是其他詞人所不能達到的境界。所以,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周濟又一次強調:“清真渾厚,正于鉤勒處見。他人一鉤勒便刻削,清真愈鉤勒愈渾厚。”
清真詞的鉤勒之妙具體如何體現,試舉例說明之。周邦彥有一首〔浪淘沙慢〕,全詞如下:
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余滿地梨花雪。
這是一首懷人詞。自起處至“親折”,皆追述往事。“念漢浦”以下寫到現在,述別后的悵望和愁怨。周濟所評的“鉤勒”之句在結句:“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余滿地梨花雪。”從全詞來看,結句以上整體為敘事:由往事寫到現在,反復渲染現今的思念。結句跳出敘事描述語鏡,直接抒發情感:“恨春去、不與人期”,好似一聲喟嘆,又好似對以上情事的總結,全詞的主旨也于此句顯明和凸現,周濟于此句評曰:“鉤勒勁健峭舉。”此種以敘事渲染、以抒情鉤勒的手法,絲毫沒有因凸現主旨而使全詞的情感意境顯得淺薄,反而更加渾厚,正是周濟所說“清真愈鉤勒愈渾厚”的效果。從作詞手法來看,顯明主旨的鉤勒,是藝術造詣不高的尋常詞人慣用的手法,按說造詣深湛的大詞人應避免使用,但深諳藝術辯證法的周邦彥在全詞渲染的渾茫之中,恰當地使用之,使得詞旨在顯與不顯中閃動,似云海之中忽現的峰巒,因而達到了“愈渾厚”的效果。
周濟用“鉤勒”論詞并不局限于清真詞,評柳永詞亦曾用“鉤勒”:“柳詞總以平敘見長,或發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勾勒提掇,有千鈞之力。”④周濟這句話是批于柳永[斗百花]詞之上的眉批,[斗百花]全詞如下:
煦色韶光明媚。輕靄低籠芳樹。池塘淺蘸煙蕪,簾幕閑垂風絮。春困厭厭,拋擲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緒。終日扃朱戶。遠恨綿綿,淑景遲遲難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處。深院無人,黃昏乍拆秋千,空鎖滿庭花雨。
全詞寫春閨嬌慵的情態,過片“遠恨綿綿”點明了詞旨,乃“以一二語勾勒提掇”之筆法,與清真詞有異曲同工之妙。此一筆法,顯示出柳永絕非平庸之輩的崢嶸之色。此例可以作為理解周濟論清真詞“鉤勒”的佐證。
周濟論詞最為推崇周邦彥。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他提出“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即將周邦彥列為上述四大詞人之首,推為“集大成”者。周濟認為清真詞的“渾厚”、“渾化”是其藝術精髓所在,而“鉤勒”正是實現其“渾厚”、“渾化”的重要手法。周濟借用了畫論中體現藝術辯證法精神的“鉤勒”范疇,并將其運用于詞學批評之中,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周邦彥詞藝術手法的高妙,使后人加深了對清真詞藝術成就的理解。
周濟是常州詞派的領袖和理論的奠基者。周濟論詞強調比興寄托的“空實”、“出入”:“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求實,實則精力彌滿”⑤,“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⑥。周濟“寄托”說的核心是:既強調作詞要有寄托,又強調寄托的渾化,而周邦彥詞正是寄托渾化的典范。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認識周濟乃至常州詞派詞學理論的內涵。結合畫論中“鉤勒”一詞的原意與周濟使用“鉤勒”的語境、詞例綜合來看,夏敬觀的“虛詞說”和吳世昌的“故事說”于義皆有所未安,況周頤的“主旨說”更為可取。
注釋
①《周邦彥及其被錯解的詞》,載《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1年。②張炎《詞源》:“虛字卻要用之得其所。若使盡用虛字,句語又俗,雖不質實,恐不無掩卷之誚。”張炎將清空與質實相對。③參見施議對多篇論文,如《詞體結構論簡說》、《走出誤區——吳世昌詞體結構論》,分別載《施議對詞學論集》第一卷《宋詞正體》和第二卷《今詞達變》,澳門大學出版中心,1996年。④《宋四家詞選》柳永詞眉批。⑤《介存齋論詞雜著》,《詞話叢編》。⑥《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詞話叢編》。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