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語言研究與地域文化

嚴翼相

摘要：韓國的中國語言學研究過于依靠權威的文獻(如《說文解字》、《切韻》)，忽視漢語的非文獻資料(如當代方言以及語言的文化、社會及心理層面)。文章試圖把韓國的中國語言學研究的范圍從文獻研究擴大到非文獻研究。并嘗試證明今天的方言和對語言的文化層面的分析是如何同古代漢語和韓漢音的比較研究緊密相聯(lián)的，希望借此來培養(yǎng)更多的中國語言文學方面的優(yōu)秀青年學者。

關鍵詞：語言研究；地域文化；比較

中圖分類號：H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5831(2008)02－0117－05

一、韓國研究漢語的意義

韓國研究中國學的目的在于培養(yǎng)深入了解中國的人才，為韓國的發(fā)展做貢獻。通過對漢語的研究，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漢語，這對理解包括韓語在內的世界諸語言具有寶貴的學術意義。所以韓國研究漢語其對象無論是中國的文學還是語言，都有意義和價值。

二、以“方言與地域文化”為主題

漢陽大學中文系的BK21研究組的主題是“中國方言與地域文化”。之所以確立這一主題，其主要原因：一是許多韓國人認為中國方言太多，難學，學無所用；二是認為學習中國文化就是學習中國中心地區(qū)的文化；三是因為韓國的地理文化特點。韓國領土面積不大，有史以來政府都是中央執(zhí)政，其結果是對地方分權的文化生疏，條條大路通往首爾。這樣的傾向到了現(xiàn)代更加明顯。總人口的一半以上居住在首爾和周邊地區(qū)，對于韓國人來說，首爾話就是韓國語，首爾人的文化就是韓國文化。韓國人將這樣的公式照搬應用于中國，造成韓國人所關心的只是中心地區(qū)的語言與文化。

韓國學生的這種態(tài)度在他們選擇留學地區(qū)的調查中顯得非常明顯。為了體驗中國的語言與文化，韓國學生最想去的地區(qū)大多是北京。上海人經常說北京只是軍事和政治中心，中國真正的中心是上海。這樣的說法常常會讓韓國學生覺得上海人具有強烈的地方優(yōu)越感。西安地區(qū)的大學人士喜歡說西安才是中國文化的發(fā)源地，而且是中國古代王朝中建都時間最長的城市，對此韓國學生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吸引力。很多學生只是去看幾次秦始皇陵或兵馬俑，沒有多少學生想在那兒住上幾年研究西部文化。四川成都人以成都是蜀文化的中心而感到自豪，但是與諸葛亮的武侯祠和杜甫草堂相比，一般韓國學生對當?shù)厮a的名酒或九寨溝的旅游景點更感興趣。過去韓國中文系畢業(yè)生大多選擇去臺灣留學，可是現(xiàn)在卻有很多學生不知道去臺灣可以學習漢語的事實。

筆者以漢陽大學中文系本科100名在校生為對象，于2005年10月調查了留學首選地區(qū)，結果無論是長期還是短期，首選地區(qū)都是北京。1～2個月的短期研修生的首選地區(qū)為北京一天津等北方中心地區(qū)(62％)，以下依次為上海一南京(22％)等東南部地區(qū)，沈陽一長春一哈爾濱等東北地區(qū)(8％)。研修期為1年的研修生的首選地區(qū)排序與上面相同，但北京的百分比更高，達到了71％，上海地區(qū)和東北地區(qū)分別僅為14％。在研究生為取得學位留學的首選地區(qū)中，北京也以79％占據(jù)了榜首。最大的差別在于上海(11％)排行第二，依次為臺灣(5％)第三，東北地區(qū)以(4％)很小的差異排在了第四位。

根據(jù)上述調查可看出韓國學生首選留學地區(qū)很明顯是北京地區(qū)。但了解了北京不等于了解了遼闊的中國。中國的語言與文化地域差異非常明顯。若以中心地區(qū)為主的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韓國的中國專家會有局限性。為了更好地和各地區(qū)的中國人打交道，我們必須了解中國的各種方言與文化。

三、擴大研究地區(qū)

中國對韓國人來說實在是一個領土面積很大的國家。中國語言文化的地區(qū)差異超乎韓國人的想象。不了解各地區(qū)的特點就無法深入研究中國。中國的方言大致可以分為7大方言。

這些方言之間語言不通。當然可以通過普通話這一人為設定的標準語來互相溝通，但是各個方言地區(qū)之間思想文化的差異也不亞于語言的差異。所以只是了解了中國的某一個特定地區(qū)就說是了解了整個中國是非常武斷的說法。要成為真正的中國專家就必須了解中國各地區(qū)的語言與文化。中國是一個地域遼闊的國家，集中研究某一個地區(qū)效果可能更好。例如，韓國的主要大學或地方政府將中國劃分成幾個地區(qū)后分別研究其中的某個地區(qū)，這樣可更有效地管理國家人力資源。了解中國整個地區(qū)語言與文化的差異是很有必要的。正因如此，漢陽大學中國方言與地域文化研究組試圖擺脫過去以中心地區(qū)為中心的研究，擴大研究范圍。這并不等于拋棄對中心地區(qū)的研究而只研究地方。因為中心地區(qū)也是一個地方，成為標準語的普通話也如上述——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也只不過是眾多方言中的一種方言。盡管官話方言地區(qū)占總國土面積的80％，使用人口占總人口的70％以上，可是從經濟角度來考慮，不可忽視吳方言地區(qū)和包括廣州、香港的粵方言地區(qū)。

四、擴大研究對象

研究對象的擴大不僅僅局限于地區(qū)，擴大研究資料的范圍也很重要。過去漢語和中國文學研究只是研究文獻資料。至今仍有部分學者認為研究文獻資料最有價值。但是從語言學發(fā)展過程來看，文獻學(philology)是比較語言學(historical-comparativelinguistics)之前的學問。自19世紀歐洲出現(xiàn)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方法開始，對語言的科學研究才被公認是獨立的學科領域。歷史比較語言學到了20世紀才意識到應該區(qū)分語言學和歷史。其結果是語言學理論發(fā)展成了結構主義(structralism)和轉換生成語法(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歷史比較語言學和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根本差異就在于語言研究的目的。前者的目的在于闡明某個語言系統(tǒng)的歷史，后者的目的是正確描述語言的結構。20世紀中期以后語言學擺脫描述語言結構，試圖分析語言表達過程中的心理。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處于研究揭示過去典籍和文獻中出現(xiàn)的語言體系的狀態(tài)，那么韓國的中國語言學研究就過于單調和貧乏。所以漢陽大學不僅要做過去的典籍研究還要對現(xiàn)實活生生的語言加以研究。

活生生的語言研究與擴大研究地區(qū)直接涉及到了中國方言研究。約100年前高本漢也是通過調查中國方言構擬出了中古音和上古音。從此以后觸發(fā)的漢語方言調查研究比世界任何語言的方言研究更加活躍。我們的方言研究在兩方面與高本漢的中國方言研究和在中國國內進行的方言研究存在根本上的差異：第一，不以漢語的歷史構擬作為目標；第二，不以中國偏僻地區(qū)方言或少數(shù)民族語言作為研究對象。

我們的研究目的不同，對主要方言的基本理解與對多種方言使用者的非標準普通話的體驗與適應才是我們方言研究的目的，也就是針對中國人所說的各種普通話進行訓練和研究。這樣的目的是重視漢語研究及教育的實用性。因此，我們認為韓國學生應該了解中國各大方言間的差異，強調對中國方言的基本研究及體驗。

五、研究方法的變化

有的學者認為中國語的研究只是對字典和韻書的研究。還有的學者認為使用傳統(tǒng)方法研究才是正統(tǒng)。典籍研究是必要的。如果是一本還未經研究的韻書，那么整理此韻書的音韻體系，闡明其音韻特征是有必要的。但對于一本已沒有什么爭議的韻書反復研究是否有此必要?當然如果分析方法和視角不同，也許或多或少能得出一些有意義的研究結果。調查某種方言以后，提出其方言的聲韻調系統(tǒng)，或許是比較簡單的工作，可也不能說沒有任何學術上的意義。

韓國的中國語言學界正處于通過研究方法的革新謀求新的發(fā)展的時期。我們要根據(jù)語言學的理論來分析語言資料，研究主題和方法要從典籍研究轉換到有爭議的論點的研究。要提出爭論之點并通過可信度較強的語言學根據(jù)得出新的結論，就必須以爭論來促進研究，以正確的資料和可以正確分析此資料的語言學理論的判斷力為基礎。如若不然就無法擺脫羅列某種韻書的聲母、韻母和聲調系統(tǒng)的基礎工作。這一點讓韓國的漢語語言學學習者非常辛苦。他們首先需要接受現(xiàn)代漢語的訓練，還需要接受古文、英語及對整個語言學的基礎訓練，要比中國和美國的漢語語言學學生學習更多的內容。

六、語言學研究的文化內涵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的本質包含了文化因素。所以有的學者提出人類語言學或文化語言學的概念。從文化范疇理解語言這項研究可謂無窮無盡。例如，韓語詞匯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等直系親屬稱謂中只有“哥哥”使用“兄”這一漢字詞匯，其理由是因為封建社會里只有男性能夠接受到文字教育。“家”字由“亥”字組成，古代中國人為了避免蛇等野生動物的襲擊在自家的一樓飼養(yǎng)豬，“家”字由此而來。這也是漢字文化學的一個例子。還有“重”和“輕”字，有[u]系統(tǒng)元音的漢字表示大且重的觀念或事物，有[i]系統(tǒng)元音的漢字表示小且輕的事物。聲音象征也是將語言與文化結合起來研究的領域。中國人通過諧音字區(qū)分吉祥或兇險。例如“四”字與“死”字發(fā)音相似所以被人們忌避，“八”字和發(fā)財?shù)摹鞍l(fā)”字發(fā)音相似所以被人們喜歡。這些是典型的例子。這樣的諧音現(xiàn)象和中國人的吉兇觀念關系十分密切。

但這并不是主張只有研究屬于文化語言學范疇的內容才是有意義的，而是說對語言的文化方面的接觸和解釋是十分重要的。語言學研究為什么還要找出其文化意義呢?如果語言學的研究結果只是停留于語言研究本身，那么只有少數(shù)人會對此感興趣。但如果試圖用文化來解釋語言研究的結果，那么將會有很多普通人對此感興趣。學問當然不是為了引起普通人的注意而做的。但普通人的理解和支持也不會損害某個研究的學術價值。找出漢語方言特點與當?shù)鼐用竦谋Ｊ匦院瓦M步性有哪些關系，方言和歷史人文地理特征有哪些關系，不僅可以擴大語言學者本身的研究領域，而且對研究結果感興趣的讀者也會增多。這對克服人文學科的孤立性和封閉性也有幫助。與熱衷研究中國的語言或文化本身的研究生相比，社會首選的是能夠從中國的語言和文化中讀解出中國各地區(qū)的經濟、社會、歷史、文化的年輕學者。所以為了培養(yǎng)實用的語言學者，我們必須同時研究語言和文化。

七、韓漢音和上古音

筆者于2001年在《中國語言學報》(JCL)上發(fā)表的論文中，根據(jù)章系及知系漢字與百濟地名中的端系相互對應的現(xiàn)象，主張韓國古代漢字音，也就是百濟漢字音，反映了章、知系和端系還未分化的《切韻》之前的中國漢字音。例如《三圓史言已》<地理志>中出現(xiàn)的百濟地名中“眞峴”地區(qū)是現(xiàn)在的“大田”地區(qū)，“眞峴”又寫成“貞峴”。從這一點推測“眞”字和“貞”字音相同或相似，這兩個音最為相似的時期為上古音時期。因為5世紀以后的中古音時期與屬于知系的“貞”字不同，章系的“真”字的聲母已成為了塞擦音。

另外百濟地名“馬突”又寫作“馬珍”，這兩個字的聲母在上古音時期可能分別讀作d-和t-，但筆者推測古代韓國漢字音無清濁之分，所以這兩個字的讀音在當時可能相同。中古時期屬端系的“突”字仍保持t-音，可是知系的“珍”字已經變成了腭音或是翹舌音t-。

此外筆者主張表示“眼睛”的韓語詞匯[nun]和有關“日”字的韓語詞匯nac(nat)和nal都是中國上古音的遺留。nal的中國上古音根據(jù)王力構擬為*njet，根據(jù)李方桂構擬為*njit。無論選擇誰的構擬，韓國語中表示白天的nat和表示日子的nal都是由上古音而來的。因為它們都有鼻音聲母，在元音方面筆者認為，在古代亞洲諸語言中，元音a-e-i可互用。

日njet/njit(OC)nac＞nac/nat(IK)⁽²⁾＞nal(IK)＞il(SK)

除此以外還有一些保留了中國上古音痕跡的韓語詞匯。例如筆者曾指出被認為是純粹韓國語詞匯的na(你)和na(我)也可能是來自于古漢語第二、第一人稱代詞的上古音。

這樣看來，“爾”字和“日”字都是上古日母字。日母字的聲母在韓漢音里一般都變成零聲母。然而筆者從上古日母字中找出了現(xiàn)代韓國語中帶有鼻音聲母的幾個例子：

另外“眼”字和“我”字都是上古疑母字。疑母字的聲母在韓漢音里一般都變成零聲母。但是筆者可從上古疑母字中找出韓語中仍保留鼻音聲母的例子。下面是支持筆者學說的幾個例子：

從上文舉到的韓語或韓國漢字音的例子可明顯看出，它們都保留有中國上古音的痕跡。韓語或韓漢音中保留中國上古音的痕跡是有歷史性意義的。一般認為現(xiàn)代韓國漢字音是從中國中古音來的。這樣的認識并不是完全錯誤的。可是韓語或韓漢音中保留有中國上古音痕跡又意味著什么呢?這與漢字的傳人有關。這是我們用以推測漢字在中國仍處于上古音時期就已經開始傳人韓國的決定性證據(jù)。上古音是從中國的史前時期到相當于漢朝末的2世紀左右的中國語音。這就是漢字在漢末之前已經傳到了古代韓國的語言學證據(jù)。因此筆者在1990年對高本漢(Kaxlgren)于1926年所假設的漢字傳人日本的時期比韓國早的學說不甚贊同。

研究韓國漢字音等于研究中國古音和方言。韓漢音就是一種地域語言。闡述韓漢音在歷史上傳人的時期和路徑當然和文化有關。因此這里介紹的有關韓漢音的研究也是一個關于地域語言和文化研究的例子。

八、結語

漢陽大學中文系和BK研究組把中國劃分為北部、中部、南部3個地區(qū)，在進行課題研究的2006－2012年7年間，逐步進行語言和文化的研究。三個地區(qū)的劃分以方言為標準。羅杰瑞(Jerry Norman)在1988年將中國7大方言歸納為下列3大方言：(1)北部方言。官話方言。(2)中部方言。吳方言、贛方言、湘方言。(3)南部方言。閩方言、客家方言、粵方言。

依此中文系BK研究組訂立的長期研究計劃如下：2006－2008年北部地區(qū)語言與文化研究；2008－2009年中部地區(qū)語言與文化研究；2010－2012年南部地區(qū)語言與文化研究

從2007年開始，研究結果將在每年韓國或國外舉辦的“中國地區(qū)文化與語言國際學術會議”上發(fā)表，還將編輯并出版《中國地域文化與語言》系列叢書。

7年的努力將會對提高韓國的中國語言學及文學研究水平起到重要的作用。韓國的中國語言和文學的研究以后要從中心地區(qū)到各個地方、從文獻典籍到非文字資料、從描寫現(xiàn)象到深層分析，擴大其研究對象及范圍，更新研究方法。隨著此計劃的順利進行，我們期望到2012年以前漢陽大學中文系將成為韓國最重要的中國文學及語言研究基地之一。

(責任編輯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