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志心
《中學語文教學》2007年第8期刊登了楊先武的《可敬而又可悲的父親——〈臺階〉意蘊新探》,同年第10期又刊登了王君《〈臺階〉的結尾是敗筆嗎?——〈臺階〉意蘊再探》。拜讀上面兩篇文章,我不由想起了自己2004年與作者李森祥的通信。他在給我的復信中說:
關于小說的結尾,當初我的確沒有把它當做悲劇來處理。在中國鄉村,一個父親的使命也就那么多,或造一間屋,或為子女成家立業,然后他就迅速衰老,并且再也不被人關注,我只是為他們的最終命運而惋惜,這幾乎是鄉村農民最為真實的一個結尾。但是,即使富裕起來的農民,他們最終的命運會不會有所改變呢,我個人仍然認為不能!這就牽涉到另外一個層面,如人生的兩難,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頑疾……當然還包括生命的終極目的等。
這段話,是我們正確理解這篇小說結尾意蘊的鑰匙。我認為,這段話有這樣幾層意思:
第一,父親的悲劇形象,是千百萬中國農民命運的真實寫照,洋溢著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
只要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會看到當地農民的真實生活。他們一結婚,首先傳宗接代,生個孩子,因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然后撫養這個孩子長大,上學,造房子給他結婚做新房(自己卻仍然住在又破又爛的老屋里),自己的人生目標也算達到了。當然也有的為子女撫養第三代,第三代成人后,自己也就走完了人生之路。這是現實生活中的父親,而歷代文學作品中的父親,也大都是悲劇性的形象。朱自清寫的《背影》中的父親不就是這樣嗎?
第二,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頑疾的體現。
中國傳統文化主要可以歸納為三種:1.宗法文化;2.農業文化;3.血緣文化。在封建社會的大家庭里面,血緣關系十分重要,特別強調輩分和地位的等級差距,因此十分重視家族家規,它們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比國家的一些制度更具有凝聚力和威信。在魯迅先生的小說里我們常常可以看見宗法文化對封建統治和人們思想產生的影響。我國自古以來至今還是一個農業大國,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以農業為主的經濟形態必然會產生與之相適應的文化制度。這種血緣文化綿延至今,一個家庭以父親為核心組成;父親是為家庭而活著,為子女而活著,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這個家。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頑疾的體現。所以大凡父親的奮斗目標,也就是營造一個家,而營造一個家最重要的是造一座像樣的房子,以為房子的臺階越高,地位也就越高。所以小說中的父親拼命要把自己的臺階筑高,從筑高中求得自我安慰。但在造房過程中,父親也就迅速衰老了。這不僅是肉體上的衰老,而且是精神上的衰老,因為臺階造好,從此他就失去了奮斗的目標。
楊絳最近出版的新書《走到人生邊上》說:“‘人生實苦!多少人只是又操心又苦惱地度過了一生。貧賤的人為了衣、食、住、行,成家立業,生男育女得操心。富貴的人要運用他們的財富權勢,更得操心。”(商務印書館,2007.8,第81頁)所以,作者說:“即使富裕起來的農民,他們最終的命運會不會有所改變呢,我個人仍然認為不能!”
人一方面要為生活操心或爭名奪利;一方面自己很快衰老下去,“將錢買憔悴”。這就是“人生的兩難”境地。
第三,這是“生命的終極目的”的體現。
生命的終極是死亡。那么生命的終極目的是什么呢?弗洛姆說是“自我實現”,尼采說是“追求永恒的快樂與幸福”,佛家說是“脫離苦海,往升極樂”。對于具體的人來說,每個人的終極目標是不同的。商人的終極目標是賺更多的錢,做官的終極目標是獲取更大的權力,老百姓的終極目標是過上平安幸福的生活。什么是幸福生活?無非是要滿足自己的合理的需要,不斷地追求不斷地實現自己的需要,當然,是以合法的手段去實現。那么,怎么去合法地滿足自己的需要呢?人的需要可以概括為精神的和物質的兩類。物質需要的實現在于你自己的努力,在于你的技能或者更直白地說是你賺錢的能力。至于精神的需要,其實現大概有兩個途徑,其一是你通過賺錢得到尊重,得到父母、妻兒、兄妹的尊重,得到領導、同事、朋友的尊重乃至社會的尊重。其二是通過你對別人的尊重而獲得尊重。小說中父親這個形象不只是一個勤勞誠實的農民形象,他不同于魯迅筆下的閏土,也不同于老舍筆下的駱駝祥子(農民出身),他是一個人性開始覺醒的農民形象。父親一心想筑高自家的臺階,也就是為了抬高自家的地位。這意味著中國農民人性的覺醒。一個老實厚道的農民,不僅要求能溫飽和能造屋遮風躲雨,而且要求獲得地位和人們的尊重,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需求,也是他生命的終極目的。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作為一個“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的農民,在當時生產力低下的社會里,他所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的力氣。父親最后又通過自己的艱苦卓絕的勞動終于把臺階筑高到九級。父親為子女造了一座高臺階的房子,盡管自己“老了”,但他深愛的子女得到了幸福,他自己理應也感到幸福了,然而他并沒有這種幸福感,因為他已本能地感覺到自己“老了”。身體是幸福的基礎,身體不行了,哪還能感到幸福呢?“怎么了呢,父親老了。”這句平淡而冷靜的話,道出了“人生的兩難”境地:要獲得“幸福”就必須奮斗,而要奮斗就要付出,就要付出時間與精力,也就會“衰老”,這是不以人們的意志而轉移的生理規律。這也許就是小說結尾的意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