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比較理想的抗戰(zhàn)歌曲集

在拙著《抗戰(zhàn)音樂史》的后記里，我曾說現(xiàn)在缺乏一本理想的抗戰(zhàn)歌曲選。現(xiàn)有的幾部選本，不是太濫就是太簡單，均不合乎理想。現(xiàn)在，一部比較理想的抗戰(zhàn)歌曲集終于出現(xiàn)了，這是令人高興的事。為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全國有十幾家出版社推出了抗戰(zhàn)歌曲選本，這些選本各有所長，由向延生同志主編、群眾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抗日戰(zhàn)爭歌曲集》(以下簡稱《歌曲集》)就是其中較好的一部。本文試就此書的得失略陳鄙見，供編者和讀者參考。

由于編者是研究近現(xiàn)代中國音樂史的資深專家，對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歌曲創(chuàng)作進行過詳細的研究，所以，雖然“用于編輯的時間僅有兩個月”(見該書《編后》)，但取得的成績相當可觀。抗戰(zhàn)時期膾炙人口的歌曲雖不能說已經(jīng)網(wǎng)羅無遺，卻已經(jīng)是大致具備了。對比先后同時出版的另一本抗戰(zhàn)歌曲——《民族之魂》(闞培相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該書別擇精嚴。《民族之魂》號稱“精選”，“詞曲俱佳”，然而其中竟然沒有聶耳的《大路歌》、《開路先鋒》、《新女性》，沒有冼星海的《熱血》、《青年進行曲》、《祖國的孩子們》、《三八婦女節(jié)歌》、《黃河頌》、《保衛(wèi)黃河》，沒有張曙的《筑堤歌》、《趕豺狼》、《丈夫去當兵》，沒有任光的《別了，皖南》、賀綠汀的《1942年前奏曲》，沒有劉熾的《翻身道情》，沒有李劫夫的《忘不了》、王莘的《戰(zhàn)斗生產(chǎn)》、徐曙的《晉察冀小姑娘》等許多經(jīng)典之作全付闕如，而大量粗制濫造、早被遺棄的貨色卻充滿篇幅。請問：這是什么精選?編者自詡搜集了3261首歌曲，材料不可謂不豐，結果竟然如此。可見，單是擁有材料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要有眼光。僅從這一點看，《歌曲集》的編輯者就要高明多了。該書并不能說全無遺憾，但大體上是可以令人滿意的。

我在《抗戰(zhàn)音樂史》后記中曾經(jīng)指出：以前的選本偏重西北、華北(這是對的)，但對華東地區(qū)的創(chuàng)作有所忽略。《歌曲集》的編者則認為過去對晉察冀和新四軍的作品重視不夠，因而試圖有所匡正，視野比以往的歌選有所拓寬。其實人們對晉察冀的李劫夫、盧肅、王莘、曹火星過去介紹得并不少，較少的是對華中解放區(qū)歌曲的介紹，《歌曲集》多少彌補了這一方面的缺憾，選了該地區(qū)近20首歌曲，不僅有人們比較熟悉的何士德、孟波、章枚等人的作品，還介紹了人們不知道的張?zhí)旌纭⒐苁a深的作品。這固然得益于《新四軍歌曲》一書的出版，但主要歸功于編者能夠放開眼光，廣收博采，吸納新的材料。此外，對于接近國民黨的作曲家的歌曲也選了一些。

歌曲集的編排，可以有種種不同的方式。例如前述闞編的《民族之魂》是依漢語拼音字母順序編排的，同時出版的梁茂春教授編的《抗戰(zhàn)歌曲160首》則依獨唱、齊唱、合唱等體裁分類排列。這兩種編排方式的好處是便于檢索，但如希望讀者從歌集中看出時代前進的步伐，找出歌曲演變的軌跡，則非采取編年的方式不可。向編的《歌曲集》所采用的大體就是編年的方式。該書除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列于卷首外，其余歌曲均依照“九·一八”事變后的歌曲、抗日戰(zhàn)爭初期的歌曲、抗日根據(jù)地的歌曲、大后方的歌曲及慶祝勝利的歌曲等五大部分分別編排，而每首歌曲之后，盡可能準確地注明寫作年月。為便于檢索，又在書后附錄一個《歌曲曲名拼音索引》。我認為，這種編排方式是比較合理的。我非常高興地注意到，《歌曲集》各部分的安排，與拙著《抗戰(zhàn)音樂史》的結構相比，兩者的脈絡基本相同，所不同者僅僅是拙著有《淪陷區(qū)的音樂》一章，而沒有單獨論述“慶祝勝利的歌曲”而已。所以，如將拙著與向編《歌曲集》配合閱讀，一定會相得益彰，收到更佳的效果。

上文提到，向編《歌曲集》對每首歌曲都盡可能準確注明其創(chuàng)作時間，這比闞編“精選”僅依據(jù)底本籠統(tǒng)交代“作于××年之前”要好得多了。尤為可貴的是《歌曲集》書后還附錄了85位詞曲作家的小傳，并附64幅照片，其中有稀有的珍貴資料，足供參考，使讀者可以知人知世，既豐富了歷史知識，又加深了對音樂的了解。所以，雖然是一部歌曲集，卻同時具備了史的品格。

我們說《中國抗日戰(zhàn)爭歌曲集》是一部“比較理想”的選本，就是表示它還不是完全合乎理想。如果求全責備的話，至少可以指出以下幾點：

我們肯定此書“別擇精嚴”，但也必須指出也偶有取舍失當之處。例如《玉門出塞》這首歌曲(羅家倫詞、李惟寧詞)，雖然很有特色，曾受到冼星海的贊賞，但是細味詞意，卻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不是一首抗戰(zhàn)歌曲。歌詞鼓勵開發(fā)西北，這雖然不錯，對今天更有現(xiàn)實意義，但結句說：“莫讓碧眼兒，射西域盤雕”，矛頭并非指向日本帝國主義。而且聯(lián)系詞作者的政治傾向，此處的“碧眼兒”也不可能是英、美等西方國家，而是指當時與我國“西域”毗鄰的蘇聯(lián)。所以，這實際上是一首隱含著反蘇防共內容的歌曲，不應入選。鐘立民同志可能有鑒于此，在其所編的《難忘的旋律》中將此歌的“碧眼兒”改為“木屐兒”，這倒是指向日本了，但又帶來一個問題：難道西方“碧眼兒”染指我國西域就是可以容許的嗎?所以這首歌曲很難處理，還是不選為好，當然，專業(yè)人員從藝術的角度去研究、借鑒還是可以的。

關于《玉門出塞》的作曲者還有一個問題不應回避，即他在1942年接受汪偽政權任命，出任偽職，這是蕭友梅、陳洪等愛國音樂家寧死也不肯接受的。所以盡管李惟寧在抗戰(zhàn)初期寫過《抗戰(zhàn)到底》等歌曲，但他的附逆行為已經(jīng)否定了這些作品的價值。今天我們?yōu)榧o念抗戰(zhàn)勝利而選一個喪失民族氣節(jié)的人的作品，不是有些不合時宜，令人有滑稽之感嗎?

去取失當?shù)倪€有《焦土抗戰(zhàn)》這首歌曲(胡然詞，江定仙曲)。這首曲子很好，但歌詞所宣揚的是一種錯誤的戰(zhàn)略方針。長沙大火之后作者們已經(jīng)認識到這一點，將歌名改為《抗戰(zhàn)到底》了(見江定仙的自述《悠悠往事堪自慰》)。我認為，應當尊重作者的意愿，采用修改后的題目。

在曲目的取舍方面，還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如盧冀野作詞的《國殤》有應尚能、江定仙的兩種曲譜，《歌曲集》選用了江定仙譜曲的一首，對比之下，應尚能一首深沉、闊大，似更杰出。此外，為照顧從前受到忽略的程懋筠、黎錦暉等人，這次選了他們的一些作品，這本來是無可厚非的，但選得似乎過多，而且作品并不出色。實際上這些作品當年毫無影響，略選幾首，以備一格，也就夠了。還有新四軍方面的作曲家，過去研究得不夠，因而入選的歌曲未必盡當，這些都有待于改進。山東解放區(qū)由于所處的位置與環(huán)境，它的抗戰(zhàn)歌曲過去常常被人忽略，情形較華中尤甚。《歌曲集》選了沙洪作詞、王久鳴作曲的《跟著共產(chǎn)黨走》和阮若珊、李林作詞編曲的《沂蒙山好風光》兩首，當然很好，但仍嫌太少。其實山東解放區(qū)人才輩出，音樂創(chuàng)作非常活躍，許多優(yōu)秀歌曲深受群眾歡迎，流傳甚廣，有些還傳播到華中、華北、東北解放區(qū)，影響很大。例如朱力生作詞、王久鳴作曲的《晉東南進行曲》就曾被孟波同志改為《淮南進行曲》，最近中宣部宣教局、文化部藝術司把它收入所編的《愛我中華——抗戰(zhàn)歌曲60首》(改題《我們自由地走，縱情地唱》)，可見已受到選家的重視。王久鳴的佳作尚多，至少還有《天高秋風起》和《咱們是一家》應當人選。解放戰(zhàn)爭時期，作曲家彥克曾依據(jù)東北野戰(zhàn)軍“部隊歌詠座談會”的情況寫了一份《紀要》，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東北的部隊仍然流傳著山東解放區(qū)的歌曲，如賈霽作詞、艾力作曲的《我們的連長何萬祥》。這是一首很好的英雄頌歌，不應棄置不取。此外，那沙作詞作曲的《中國進行曲》，蒙沙作詞、李淦作曲的《別讓它遭災害》也可入選。膠東方面，馬少波作詞、袁先作曲的《天快明了》，朱兆豐的《堅持到最后勝利》，孔健飛的《爆炸戰(zhàn)》，王琴聲的《快樂的民兵》都不應被忽略。

另外，底本的選擇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歌曲集》的編者也有偶然失察之處。如黃自的《抗敵歌》有段譜、通譜兩種版本，后者復調手法的運用上變化更多，顯然應當采用，但《歌曲集》用的是較為簡單的段譜。又如黃自的《旗正飄飄》，“不殺敵人恨不消”一句，主旋律在男高音聲部。為突出主旋律，女高音降低下來，與女中音同度進行。但有些版本編者妄加修改，將女高音提高八度，反而使音樂的力量受到削弱。《歌曲集》所采用的，正是這一錯誤的版本。又如何安東作曲、陳黃光作詞的《奮起救國》，開頭一句歌詞是“暴敵憑陵，破壞遠東和平”，1957年出版的《抗日戰(zhàn)爭歌曲選集》編者妄改為“暴敵欺凌……”現(xiàn)在的《歌曲集》沿襲了這一錯誤。又如賀綠汀作曲、田漢作詞的《墾春泥》最末一句的曲調原有一個下行三度，1957年版的上述“選集”在三度中妄加一個經(jīng)過音，對原作的風味大有影響。此外，鄭律成作曲的《八路軍進行曲》歌詞未用公木同志的原作，而用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公布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原詞中的“直到把日寇逐出國境”，改為“直到把反動派消滅干凈”，已經(jīng)不是一首抗戰(zhàn)歌曲了。還有賀敬之作詞、杜矢甲作曲的《七枝花》未采用原作，而采用了經(jīng)人改過的《五枝花》，也不恰當。

其次，考訂偶疏。這樣的例子不多，但也有幾處，如趙元任的《我是個北方人》，作者的女兒趙如蘭說是父親根據(jù)一首描寫8至lO世紀北歐海盜的英文歌詞《我勇敢的北歐勇士》譜曲，后來他又重新作詞，并更換了曲名。當時正值日軍大舉進犯熱河、冀東、察哈爾各線、宋哲元、馮玉祥等紛紛率部奮起抵抗，歌中的“北方人”就是贊頌堅持華北抗戰(zhàn)的愛國將士的。(見《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從這一段“編者按”可以知道：《我是個北方人》是趙元任作詞作曲的。據(jù)商務印書館新近出版的《趙元任全集·11卷》更具體記載：當時趙如蘭從學校拿回一篇英語課文，趙元任譜了曲，后又填了新詞。但向延生同志似乎沒看明白上述按語，誤以為是根據(jù)北歐歌曲填詞，所以《歌曲集》中在這首歌曲題目下的作者一項中是這樣標注的：“趙元任填詞《我是北歐勇士》譜”，這顯然是錯了。又如《出發(fā)》這首歌曲，在《歌曲集》第108頁和202頁共出現(xiàn)了兩次，前一次說是“佚名詞，華文憲曲”，后一次則說是“勞景賢詞曲”。兩首歌詞完全相同，曲譜也基本一致，只是后者有些修改。看來這只是同一首歌曲的兩種版本，不能算是兩首獨立的作品。又如孫萬福作詞的陜北民歌《咱們的領袖毛澤東》，這首歌詞由著名詩人賀敬之作過較大的修改，早期的版本均注明“賀敬之改編”，但后來卻漸漸不再注明。由于詩人的謙遜與寬厚，對此從未計較，但我們應當還他一個公道，恢復事情的本來面目。又如沙虹作詞王久鳴作曲的《跟著共產(chǎn)黨走》，《歌曲集》附注中說“原名《你是燈塔》”。其實這首歌曲原名就是《跟著共產(chǎn)黨走》，只是流傳于國統(tǒng)區(qū)時才被改稱《你是燈塔》。又如《瓊崖獨立隊之歌》和《奮勇向前進》這兩首歌的曲調原來都是外國歌曲，前者原曲是英國民歌《一試再試》，民國初年曾被填詞作為學堂樂歌，后又被改填為工農(nóng)革命歌曲。《奮勇向前進》的原譜也是一首英國作品——《哈萊契人進行曲》，也曾被填詞為學堂樂歌。這些均應有所說明，不能僅以“佚名”二字含糊了事。還有李劫夫的《慶祝勝利》作于1939年，《歌曲集》說它“1943年作于晉察冀”是不對的。

在體例方面還存在記譜不夠統(tǒng)一的問題。如呂驥的《新編“九一八”小調》和《中華民族不會亡》，兩曲均為1=_bB，但前一首用高八度，后一首用低八度的方式記譜。兩曲印在同一頁上，記譜法卻如此不同，讀者當然會感到困惑。更成問題的是鄭志聲作曲的《滿江紅》，在216頁轉入1=A之后，男低音聲部的記譜較前提高了八度，直到結尾。如依此譜演唱，男低音將凌越男高音聲部之上，造成和聲進行的混亂，后果不堪設想。

應當說《歌曲集》的版式是相當美觀大方的，校對也比較細致，但仍有不少誤植。我初步統(tǒng)計了一下，約有50余處，其中有一些差錯是相當嚴重的。特別是像第29頁聶耳的《自衛(wèi)歌》中“拿得到的子彈”這一句，在拙著《抗戰(zhàn)音樂史》中特別指出：“聶耳對‘子彈’二字用了三度跳進的兩個八分音符，不僅強調了這個詞匯，而且將這兩個字分別給予了有力的突現(xiàn)。這雖是很小的一筆，卻是非常傳神的，把急切的心情和倔強的性格表現(xiàn)得十分生動。”但《歌曲集》卻把這里印成同音，把兩個字拉平，把強烈的效果也抹平了。又如任光作曲安娥作詞的《抗敵行軍曲》最后一段十余小節(jié)全付闕如，竟成為殘缺不全的作品，實在令人駭嘆!這歌原名《抗敵歌》，詞曲也有不同，今本的改動不知何據(jù)?在《黃河大合唱》里也有些差錯，如121頁《黃河船夫曲》第12、13小節(jié)，男高音聲部原為re，現(xiàn)誤為si，這樣一來，女高音失去八度支持，而兩個內聲部之間卻出現(xiàn)八度空洞，和聲的效果一定大為削弱。更加不可原諒的是《黃河怨》印成了《黃河怒》!而《忘不了》和《晉察冀小姑娘》這兩首敘事歌曲，竟被錯印成“斜事歌曲”，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其意義卻是大相徑庭啊!還有一處差錯后果也很嚴重，賀綠汀的《1942年前奏曲》結尾前一段男聲四部合唱，但排版時把男聲四部的標志提前三小節(jié)，標在混聲后唱譜表前面，接著又把進入混聲合唱的標志提前三個小節(jié)，寫在男聲合唱譜表前面。可以想像，這兩段音樂如果照此演唱，結果一定是混亂不堪!

不過話還要說回來，盡管《歌曲集》存在著以上這些不足之處，它仍然是迄今為止比較理想的一本抗戰(zhàn)歌曲選，應當使其更加完善，希望編者征求各方面的意見后，認真進行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