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在江青等“四人幫”的“文攻武衛”煽動下,“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之間的武斗越演越烈,從大刀長矛發展到真槍實彈,簡直就像軍閥混戰一樣。
我們1962年入學的大學生,到1968年9月才分配。當時各單位幾乎都處于癱瘓狀態,所以我們這批人大部分先到部隊農場鍛煉改造。
我分配去的地方是連云港附近的濟南軍區9636部隊,軍區司令是十八勇士強渡大渡河的楊得志將軍,軍長是張铚秀(后來是昆明軍區司令),奇襲白虎團的“楊偉才”是我們的軍副參謀長。
我們分配走之前,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將軍給我們講了話。在操場上我們席地而坐,他露著白牙,笑嘻嘻地對我們說:“你們要服從分配……只要在地球上,哪里都是好的,啊……”我們都哈哈大笑,但在第二天的報紙上,我們唯一記住的這句話被刪掉了。
那是以種水稻為主的海邊大農場,以連為單位分別管理自己的包管區,我們學生連也有自己的一片“自留地”。
當時雖然“九大”已經召開,但武斗還是不斷,特別是聯跨山東和江蘇兩省的連云港成了重災區。
當時的所謂“好派”、“屁派”實際上都有后臺支持。在連云港,山東省革命委員會主任王效禹支持的一派占了上風。他們武器精良,實力強大。反對派只好撤出市內,在外面打游擊,搶武器發展生存。
那是1969年5月的一天,排以上干部(我們鍛煉的大學生享受排級待遇)都到團部聽師政委傳達“九大”精神,政委名字忘了,好像叫“周鐵嘴”,參加過朝鮮板門店談判。因為政委親自參加了“九大”,又是“鐵嘴”,所以傳達得很精彩。
十點多鐘,突然一陣槍響,警衛員急忙來報告:二連營地遭造反派搶劫。在田里干活的戰士聞訊赤著腳去追趕,跑在最前面的一班長被造反派開槍擊中頭部,頓時腦漿迸裂犧牲。
會議馬上中止,干部急忙趕回連隊指揮處理。我們學生連急忙趕到出事的二連。
二三十名搶槍的造反派硬是被發瘋似的戰士從卡車上拉下。他們都光了膀子跪在連部操場上,戰士們正強迫他們向毛主席請罪。
一位四川小戰士拉指著自己的上衣,嚎啕大哭地對我們說:“這是我們班長的腦漿!”大家一看怒火萬丈,特別是與一班長熟悉的幾位同學按捺不住悲痛的心情,沖上去就拳打腳踢,把造反派打得抱頭跌倒在地。一位同學大聲說:“我們打不違反紀律!”大家一哄而上,書生急了也很野蠻,要不是連長等人前來拉住,我們學生連可要大發威風了。
我們以為這事就完了,回連隊吃飯還沒有放下飯碗,突然又傳來一陣槍聲。我們出門一看,看到一位團部的通訊員扛著槍,氣喘吁吁地跑來:“造反派的大部隊來了,快幫我把槍藏起來!”
原來上午來搶槍的幾十名造反派只是先遣部隊,后面來的十幾輛卡車已經到達團部,并正在擴散到各連,其中一部分人正朝我們連奔來。
我們一看情況緊急,趕快接過槍往屋里藏,但往哪里藏?大家沒有了主意。有人掀開炕席把槍塞在里面,上面壓了被子,大家一看,這藏法也太低級了。機靈的小湯接過槍往外跑,外面有人大喊:“來了,來了!”小湯一看來不及了,急中生智把槍往門口的水井(儲淡水用的)里一扔,一陣水花,馬上就沒聲音了。
一群手拿刀槍的造反派沖進各班房間搜查,有人真的揭開了炕席。
“我們沒槍。”大家指著自己穿的衣服。
造反派看著我們都穿著沒有領章的舊軍服,就抓住通訊員喝問:“你的槍呢?”
“他是通訊員,從來不帶槍。”我們一起幫著說。
當時的情況就像電影里鬼子進村的感覺一樣,真不是滋味。
造反派轉了兩圈剛走,團部來命令,讓我們一、二、三排去協助保衛團部。女生排留下看營房。
我們跑步到團部,看不到搶槍的激烈場面,只見團長辦公室門半掩著,師政委正在與軍區通電話,幾個戰士守在門口。
門外十幾步外的地方站著一二十個造反派,其中一個像土匪打扮的人,右手拿著手槍,左手拿著一把斧子,大聲叫喊:“給造反派發槍還要請示什么?”
我們身穿舊軍裝的五十多人突然來到,他們不自覺地后退了幾步,一下子形成了對峙局面。
里面政委正第二次給軍區打電話。第一次政委電話請示,軍區說要等中央軍委指示,但就是遲遲沒有回音。
政委說:“我再說一次,現在我們還有自衛能力,請上級下令。”
“九大”以后,中央已有嚴格禁止武斗的決定,對群眾搶槍也有嚴厲的制止措施,師政委親自參加了“九大”,他的請示是有根據的。
一排的老吳,大家叫他吳大膽,見造反派只有一個頭頭有槍,就悄悄地說:“我們上去把他的槍繳了。”說罷大家就一步步向前緊逼,有一部分人開始從后面迂回。
剛走幾步,突然從他們后面人群中走出幾個拿沖鋒槍的人,不由分說朝著我們就是一梭子,子彈嗖嗖從我們頭頂飛過,打得屋頂上的瓦乓乓亂響。
這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聽到這可怕的沖鋒槍聲,一下子全都嚇傻了,一個個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知識分子一下全都露了原形。
團長聽到槍聲一個箭步沖出房門,大喝一聲:“誰也不準動!”
我們爬起來,躲在墻角,再也不敢動了。
里屋師政委正在焦急等待軍區回電,聽到外面沖鋒槍聲,知道情況緊急,馬上又拿起電話。對方說,中央還沒有回電。
“什么時候能回電?”
“不知道。”
政委剛要把電話撂下,突然他又向對方補充了一句話:
“如果五分鐘內不回答,就是同意我們自衛!”說完狠狠扔下電話,低聲而有力地對團長說:“看好表,做好準備!”
好一個周鐵嘴,竟然向中央耍起脾氣來了!
(下)
我們急忙奔向河邊。
這是離我們營房只有幾百米的一條小河,河的一端通向大海,一端流向贛榆農村。雖然靠海的一端有個河閘,但也沒有擋住海水倒灌,所以除夏天外,河水都是咸的。我們吃、洗等生活用水,全部都是用水車到兩三里外的內河里拉,然后倒在每班門口的“井”里儲存起來。
我們趕到河岸往下一看,眼前是一幅觸目驚心的景象:兩名中年男子倒在血泊里,一名婦女舞著雙手,嚎啕大叫:“你們打錯啦!打錯啦!”
河邊崗哨上的兩位班長驚傻地站在那里,兩支半自動步槍從他們手里滑落在地。他們開槍射殺的人,一個是附近的農民,一個是我們團部的軍醫。
這兩個班長今天在這河邊崗哨站崗。這條河以前經常有裝貨的船只來往,“文革”武斗后,河里船只基本上不見了。
下午,兩位班長突然發現幾百米外有一條船往我們營地駛來,船吃水很深,兩個中年男子在岸上吃力地拉著纖。
河上很久沒有見到船了,兩位班長頓時緊張了起來。
這幾天,外面風聲有點緊。而師部又傳來命令,要確保大學生的安全。據說全國在部隊農場鍛煉的大學生已經發生了多次傷亡事故,這事已經驚動了周總理。
前不久,我們旁邊炮團學生連的一位北京來的大學生,因大雨天在稻田里扛著鐵鍬巡視稻田水位情況,被雷電擊中死亡。
此事發生后,上面非常重視,已禁止下雨天出去稻田巡水了。那的確是很危險的事,我們南方人都知道,在寬廣的田野里,拿著鐵鍬,全身濕透,是很容易被雷打的。我和小湯雨天巡水時,經常開玩笑說,他個子小,我肯定倒霉。
船一步一步向崗哨靠近,兩位班長站起來,大聲吆喊:“停下!停下!”
在大風中,兩人只顧拉纖,沒有任何反應。
兩位班長看著沉重的船越來越近,神經越發緊張。他們斷定,船艙里一定埋伏了很多人,船一旦靠近崗哨,他們一哄而上,他倆是招架不住的。
他們舉起槍,大聲喊著:“停下!再不停要開槍了!”
沒有反應,船繼續前進。船離崗哨只有200多米了,再不停就來不及了。
李班長決定開槍警告,“砰”的一聲,槍聲劃過天空,拉纖的人頭也沒有抬,船繼續前進。
兩位班長經歷過上次的搶槍事件,想起了犧牲的二連一班長,看到越來越近的船只,仿佛看到了船艙里搶槍的造反派一下擁上了岸。他倆在高度緊張中分了工:一人一個。
“砰、砰”兩聲,不愧是大比武時代的神槍手,拉纖的兩人應聲倒地,血流滿面,從船艙里出來的卻只有一位驚慌失措的農村婦女……
倒地的一位穿著襯衣的是王軍醫,他是我們團唯一的軍區學毛選積極分子。他剛從濟南受軍區表彰回來,路過河邊,見一農民吃力地拉著一船化肥,步履艱難地一步一步走著。他毫不猶豫,脫下軍衣,把行李放在船上,挽起袖子就幫著拉起了纖。他倆沒有體會到拉纖時蕩悠悠的浪漫情調,迎來的卻是兩顆無情的子彈。
這件事軍區很快就作了通報,至于部隊內部怎樣處理,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進入秋天,黃澄澄的稻穗呈現了一片豐收的景象。快到收獲的時候了,大家都很興奮,因為這是我們整地、播種、育苗、插秧、除草、施肥等等,一天天勞動的結果啊!
大家都期待著慶祝豐收的一天。
但收割還沒有開始,師部命令,所有學生連隨同部隊一起全部撤回臨沂的師部營地,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部隊換防。
我們和戰士一起,從江蘇的連云港,背著背包步行到山東的臨沂。一路上,除浩浩蕩蕩的行軍大部隊外,還有急急奔馳的吉普車,一隊隊威武的炮車,這些以前我們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特別是不時舉行的急行軍演練,就像當年大部隊搶占孟良崮一樣,大家感到既緊張又興奮。接連幾天的行軍,我們始終沒有脫離過大部隊,就連女生排也沒有一個掉隊的,其中包括幾個平時有點嬌氣的上海姑娘。
臨沂的部隊營房是標準的蘇式營房,一切都布置得有條有理,這時我們才開始有正規軍的感覺。
在那里我們度過了一個冬天,除一開始安排的軍事訓練,如早出操、晚點名,挖“貓耳洞”等外,大部分時間都是政治學習,其中也包括以后允許的外語學習,晚上就是打橋牌。
我們在部隊過了第二個春節,1970年2月,因我們原分配去的國防科工委第15院(總字825部隊)解散(聽說與陳伯達有關),我們又重新分配。我和我愛人被照顧一起分到了中國科學院,不久大家就各自走上了工作崗位,結束了難忘的部隊生活。
分別時,團部通訊員用很老式的海鷗照相機給我們拍照留念,這張照片就是我們班與連長、排長等的合影。
后排左起第二人就是鄙人,當時我很瘦,1.73米的個兒,體重只有115斤。第三人是我愛人的大學同學,后來擔任了我國一個非常重要的城市的市委副書記,也正是他促成了我和妻子的部隊姻緣,我們一直感激在心。
我大學的同學,偉民、延航、小鳳等十多人分到了剛剛成立的北京郊區的航天醫學工程研究中心(現中國航天員中心的前身),成了后來來的楊利偉等航天英雄的老師、同事和鄰居,他們為我國的航天事業默默貢獻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