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收到朋友的短信,問前因后果。我只回了個“對不起”。這是我的真實想法。現(xiàn)在心情比較復雜,有些混亂,有些好笑,也有一點難過。
我不知道是該對對方的表現(xiàn)嗤之以鼻,還是該為自己的沒有風度反省。朋友好心安排的一場相親,被我弄成這樣,讓他在同事面前難做人,我確實只能回答“對不起”。朋友問,你是不是已經不知道怎么和女孩子正常交流了?我想,有可能。
但我實在沒法把這場經歷稱為“正常”。
我不知道是我遇到了不正常的事,還是我對“正常”的定義有點不正常。寫出來,讓心里輕松一點,同時也請大家指教我一下吧。
簡單介紹下我的情況。男,28歲,在××市(國內一個經濟發(fā)達的大城市),大學畢業(yè)后就留在這里工作和生活。目前在一家外資投行供職——注釋一下,不是頂級投行,只能算二線。
家鄉(xiāng)在西南一個小小的城市,畢業(yè)后取得了××市戶籍,所謂新××人吧。其實這個名稱有點扯淡,我是弄不清自己算哪里人——對××市仍有陌生感,但回到離開十年的家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也不再熟悉。不知道有多少朋友有和我類似的感覺。
性格有點內向,不太善言辭。閑暇時候基本在聽音樂、看書和泡壇子。排除掉工作時間,大概算個宅男——不過了解投資銀行這個行業(yè)的朋友可能知道,這份工作很忙,忙得不像話,因此,排除掉工作時間,其實也沒太多時間剩下給我“宅”。
短發(fā),戴眼鏡,不難看也不帥,有點假斯文。身體健康,高180,籃球和羽毛球都不錯,但那是大學的事。畢業(yè)后,也很久沒玩了。
脾氣有點溫吞水,人畜無害。可能也有點無聊無趣,并且在可預見的未來會越來越無聊無趣。
目前單身。
我單身的時間,算到今天,有三年零二十天。三年以前,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和我一個地方的人,同一個高中,比我小一屆。她大學考到成都。從她大一開始,我們兩地戀了四年。然后,她放棄了在成都一個非常好的工作機會,來到××市。她和我一起住在一個破爛的出租房里,晚上,聽著她最怕的老鼠打架的聲音入眠,白天,就頂著烈日在市里四處面試求職。工作有變動或者房東漲價時,我們就搬家。大包小包。
這樣過了差不多兩年。我的工作發(fā)展比較順利,收入增長也很快,2005年初的時候,我們咬咬牙在××市買房了。她來到××市后,工作一直不是很順心,于是這時索性辭了職操辦裝修的事情。我工作很忙,裝修的重擔基本壓在她肩上,她累,但是也很開心。是自己的房子呀。我們樂呵呵地商量著結婚的事情,還樂呵呵地商量著提前退休回成都養(yǎng)老的事情。
然后,2005年6月底,房子裝好了。完工那天,她興致勃勃去搞裝修后的大掃除,一直弄到晚上很晚。回我們租的房子的時候,橫穿馬路,被一輛深夜超速的面包車撞得直飛出去很遠。那天我正在外地出差,在酒店里等她像往常一樣興沖沖的電話。
后來我就單身了三年。這三年里,我基本上是個工作狂,加班加到老板都看不下去;偶有閑暇,只讀宗教和歷史。除了工作必須的應酬,從不參加娛樂活動,疏遠了大多數(shù)的朋友。這算是一種自我保護。總之,我感到必須離一切有生活氣息的東西遠一些。不然就覺得很難過,回憶涌上來,呼吸困難那種。
不知道怎么就寫到這里了。我以為寫出來心里會好點,可是其實沒有。我想我還是快點進入主題吧。
一直到上個禮拜,我都生活在這種狀態(tài)里。但是到昨天,竟然就去參加了一次相親。這種轉變,簡直突然得粗暴,我自己都難以解釋,也許這也反映了我生活和心態(tài)的不正常。
幾天前,一個高中的老友忽然給我電話。我們以前是鐵哥們兒,但現(xiàn)在我卻想了很久才想起他的聲音。我其實是很高興的,真的很高興,但是電話里卻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正好出差來xx市,多方問到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我換了幾次聯(lián)系方式,想躲開我和女朋友以前共同的朋友們)。我們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見面,我正在工作中,自以為精神很好,但他看見我,劈頭就罵:這副樣子,你想死啊。你以為你這樣小韻(我女朋友的名字)就會高興?
這樣的罵法,我聽過很多次。不過最近一兩年,連罵我的人都漸漸沒有了。他千方百計地聯(lián)系到我,就為了這樣來罵我一句。我的心里升起久違的暖意。雖然勾起回憶很難過,我忽然還是覺得有朋友是件好事。可我竟然躲了他們這么久。
那天晚上我沒回去加班,把他拉到家里,像多年前那樣臥談了整整一宿,把心里郁積的東西拼命往外倒,像喝醉了一樣,在他面前嚎啕大哭也不覺得害臊,他陪我一起哭。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覺得心里好多了,三年來從沒這么好過。
他說:你日子還是要過正常點。我點頭。他說:試著和別的女孩子處一處吧。我點頭。他說:我給你介紹個!我點頭。
我是真覺得他說得對。我想要從這樣的狀態(tài)里掙扎出來。不重新開始,就沒法忘記。我一時真的起了要重新生活的雄心。
我朋友是個風風火火的人,在我雄心消退之前,他就很快安排好了這次“相親”。對方是他xx市分公司的同事,本地人,在我的母校隔壁的那所大學畢業(yè),比我小四屆。事后才知道,他的動作實在太快,快到既沒有對這位同事有足夠了解,也沒有好好把我的情況介紹給別人——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他其實也不是很清楚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
我?guī)缀躐R上同意了這次“相親”,速度極快,是為了不給自己害怕和反悔的時間——另外,還有個隱約的理由:這個女孩子和我的女朋友同專業(yè),名字中也有一個字相同。
說實話,我相當緊張。除了工作中的談話,我有三年多沒有和女孩子單獨相對過。我擔心的都不是相親是否能成,而是自己能不能做到應對得體。我甚至像準備面試那樣準備了些自我介紹,還有幾個無傷大雅的校園笑話(因為她的學校就在我的旁邊),對著鏡子練習了一會兒。無論是否成功,我都想顯得開朗和陽光一些,至少讓人覺得我會是個不錯的朋友。如果能做到這一點,我就會對自己很滿意。很久沒有這樣上考場般的緊張心情了。這是好事,我想,也許這也說明我的心態(tài)在恢復正常吧。
前一天晚上,我給女孩子打了一個電話,把地點確定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個不錯的、幽靜的餐廳。電話里我有點緊張,而她的聲音平靜柔和,給人感覺不錯。
我本來計算好出發(fā)的時間,希望比她早到十分鐘左右(職業(yè)習慣,我對時間拿捏一向很注意),但運氣不太好,一個婆婆媽媽的鬼佬同事的電話耽誤了不少時間,好不容易把他打發(fā)掉,不幸已經到了下班高峰期。我只好抱歉地給她電話,解釋了原因,請她先點一些自己喜歡的飲料,稍候。等我焦頭爛額地到達的時候,已經遲到了大概二十分鐘。
落座,當然免不了又是一通道歉。我有點意外地發(fā)現(xiàn),原來今天吃飯的有三位,她旁邊還有一位女孩子,表情甚是嚴肅。她介紹說,是她的閨房密友。我于是問了好。她們接下來就進行了一番簡短的竊竊私語,其間她的朋友斜著眼瞟我數(shù)次。由于是工作日,我當時穿了一身淺色的夏季西服,和淡藍色的襯衣,沒有領帶,袖扣也只是簡單的銀黑棋盤格,可能有點拘謹,但應該不會怪異……不過我還是被她瞟得有點兒緊張。
以下對該女生簡稱“閨密”,而對朋友介紹的正主兒,就簡稱“女孩子”吧。外貌就不做評述了,雖然在通常的“相親”事件里,女孩子的外貌都會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如果不是最重要的話。但在今天,這實際上已經與事件基本無關了。
主要內容敘述如下,我記憶力不錯,人格保證不作任何會扭曲意義的增刪。
我:“實在對不住,剛好被一個電話耽擱了,過了五點半以后出租車就很難叫……”
閨密有點詫異的樣子:“你打車來的?”
我:“嗯,因為我想地鐵會更慢。”
兩人對視了一眼,閨密哼了一聲。女孩子沒說話。
我有點尷尬,心下埋怨自己沒早點摔鬼佬的電話。我趕緊請侍者拿來菜單,然后問她們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或者忌諱。
女孩子:“別太辣和太油膩的,其他都可以。”
閨密則拿過菜單,一邊饒有興趣地翻著,一邊問我是不是常來。
我:“偶爾吧,在我們公司旁邊也有家分店,有時會在那里談一些事情。”
閨密:“那也是比較經常了。那你推薦幾個特色菜吧。”說著把菜單合起來,用手壓住,意思像是要我背幾個菜出來。
我沒想明白什么意思,就笑道:“真的不是常來,平時一個人吃飯很潦草。所以你們不要客氣,我也正好給自己一個理由打牙祭。”
我自以為說得很友好,但閨密只是撇撇嘴,翻開菜單,指了兩個菜。
我承認,我當時愣了一下。這是這家店價格排名第一和第二的兩道菜。這兩個菜的角色,通常是大桌盛宴的豪華壓軸,在兩三人小聚的場合點很不恰當,因為沒有其他合適的菜色搭配——除非你打算為三個人點上一大桌。而且,我也從來沒見過這兩道菜同時點。我相信,當時發(fā)愣的絕不止我一個,起碼還有那個記單的侍者。
我很快地收斂了訝異的表情——自以為很快——然后挑選了兩款和這兩道菜口味搭配的甜品,正要推薦給她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遭遇了閨密第一句雷人的話。我猜想是我剛才驚訝的表情落在了她眼里。
“問問哦,你一年年薪多少啊?”
女孩子仍然沒說話。
我以為聽錯了,沒敢貿然回答。閨密于是重復了一遍:“你一年年薪多少?”
我一時有點糊涂,心想,這會不會是什么活躍氣氛的玩笑?久了沒出來玩都不知道大家在說什么了。我強笑道:“打工仔一個,收入哪好意思擺到桌面上。不過舍命請兩位美女一頓晚餐,還是做得到的。呵呵。”——說實話,我也覺得這話說得很傻,但是我當時真是沒有心理準備。
閨密轉頭看女孩子,女孩子不說話,低頭研究菜單。一會兒,閨密有意無意地對女孩子說:“下邊好多車哦,看來到這里吃飯的,99%都是自己開車來的。”女孩子點點頭。
我也不是傻瓜,自然能記起,我屬于那打出租車的1%,而且還因為叫不到出租車遲到了二十分鐘。
閨密又對著我,用開玩笑的語氣,笑著問:“聽你朋友說,你的工作挺不錯的,一年三十來萬,買車應該沒有大問題才對啊。”
我也用開玩笑的語氣,笑著回答:“那一定是他弄錯了。”
我朋友確實弄錯了,我的收入是這個數(shù)字的兩倍多——我沒有任何炫耀的意思,熟悉這個行業(yè)的朋友應該知道,這只是我這個年齡在二線投行非常普通的薪金水平,這只代表我很一般,不好也不壞——但是不管好還是壞,我都沒打算把這個作為今晚吃飯的主題。
閨密又轉頭看女孩子,女孩子還是沒說話。
我發(fā)現(xiàn)已經讓侍者等得太久了,于是自作主張地點了接下來的菜和甜品,沒看菜單(菜單在閨密手里)。說實話,那時我心情已經有點郁悶了。
侍者走了,兩位女士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好像有點尷尬。我想講個笑話,可是原來準備的那些一下子都想不起來,腦子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來一個,就講了出來。這是個挺好玩兒的笑話,向來效果很好。女孩子撲哧一下就笑了,一直板著臉的閨密也忍不住樂。氣氛好了一點兒。我忽然想起來,這個笑話還是女朋友教我的。我自己講笑話從來不行。
剛剛閑聊了一小會兒,話題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收入和車上。我打算解釋一下,結果沒想到這個解釋把自己引進更大的麻煩里。我說:“我的工作經常出差,而且住得離公司很近,買車意義不大,平添麻煩而已……”
女孩子露出釋然的表情,點頭同意說:“是啊,沒錯,而且在這么市中心的位置買房子,也挺占用資金的。”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閨密就來了興趣,搶著問:“你房子就在公司旁邊?什么盤,多大啊?”
我只好回答:“不是買的,是租的。”
女孩子和閨密都很意外,女孩子一臉疑惑:“你朋友說你有自己的房子的。”
我說:“是有一套,那套房子挺遠的,在外環(huán)附近了。上班不方便。”
閨密問:“多大啊?”
我說:“不大,就兩室的。”
剛剛融洽一點的飯桌上又陷入沉默。
我說起的,就是我和女朋友2005年買的那套。她的全部遺物,也都放置在按她的意愿設計的臥室里。這三年里,我鎖了房子的門,再也沒去住過。
女孩子咬著吸管,眼睛看遠處。閨密小小地哼了一聲,對我建議說:“那個地方,太偏了點兒,不過清靜,養(yǎng)老還不錯,以后倒是可以考慮孝敬給未來的岳父岳母住住。”
我不打算把這套房子給任何人住,但我沒法解釋。只好不說話。
沒想到閨密嘴一撇,語氣開始挑釁起來:“就一套這么邊的小房子,不會舍不得吧?”
我突然有點上火,你憑什么這樣對我說話呢?我們互相都是陌生人,在這里,無非就是微笑著交個朋友,你為什么要一再這樣呢?
我沒法、也不愿意再圓滑地繞過這一次,冷冰冰回答了句無禮的實話:“你說對了,我舍不得。”
她們沒想到我的反應這么干脆,沉默了一陣沒說話。閨密有點惱火,冷笑道:“還挺金貴。都鄉(xiāng)下地方了,你以為誰愿意住。”
我脫口而出第二句無禮的話:“有人愿意。”
我不想這么說,但是沒能克制。這句話出口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心情又有些不正常了。一陣熟悉的難過情緒撲面而來。
這句話應該是把閨密徹底惹火了,她眉毛一豎,開始連珠炮似的冷嘲熱諷:“好啊,誰愿意你就找誰去啊,還來相什么親?告訴你,有些沒錢又沒品的極品男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吹得花好月好,長得人模狗樣,其實心里想的就是騙錢騙色騙戶口!吃頓飯都不敢點像樣的菜!我陪著小韻來,就是要保護她不被這種人騙。還有人愿意,不知道是誰瞎了眼!好啊,那你還賴在這里干嘛?去找那個愿意住鄉(xiāng)下的鄉(xiāng)下妹子嘛!……”
女孩子在旁邊,偏頭看別處,一直沒說話。
盯著她不斷張合的嘴,我腦子里嗡嗡的。心里冒出荒謬絕倫的感覺。
我在這里干什么。我真是對不起我的女朋友。平白無故讓她受這種侮辱。
我打斷閨密的發(fā)作,揚了揚菜牌,問她們:“菜夠嗎?”
閨密愣了下,沒回答,我于是提高嗓門,一字一句地問:“菜夠嗎?”
我的聲音一定足夠大,角落的客人都在看我。
我叫來侍者,買單。跟她們說:“吃好。”然后就走了。
這就是事情的過程。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生活”嘗試的慘敗的過程。
我現(xiàn)在感覺很糟。我抱歉影響了朋友和同事的關系,我難過自己好像確實不能和人正常相處,我痛心讓女朋友受到言辭的侮辱,我還后悔走前沒有把手里的半杯冰水潑到她臉上。
最糟的是,我奮力躲避多時的痛苦情緒,又全部回來兇猛地侵襲。我今天完全沒有辦法工作,也沒有辦法讀書,腦子里都是關于以前的回憶。
我不知道該怎么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