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種動物,他們受傷后,會找個隱蔽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養(yǎng)傷,直到傷口愈合后,才走出來生活。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它們曾經流過淚,曾經受過傷。
我就屬于這種動物,從來不想提起曾經的過往。我隱忍地生活著,讓眼淚流進心里,讓往事在心底糜爛,然后蒸發(fā)到空氣中。但并非所有的往事都是想蒸發(fā)掉就能蒸發(fā)掉的,有些往事已經深入骨髓,鐫刻于心,將永不能忘懷。
2000年歲末的時候,我仍在錫都個舊,仍在當?shù)V工,仍在絕望地工作,仍在悲觀失望地生活。暗無天日的2000年,是我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受到嚴重沖擊的一年。看到了太多的社會陰暗面,接觸了太多腐朽的東西,我變得敏感、脆弱、多疑。對前途人生,我感到悲觀失望,渺小的我與社會這個龐然大物搏斗,我不堪一擊,我像囚禁于籠中的野獸,只能在籠中絕望地號叫。在社會這個大染缸中浸泡了一年,我已經染上了一些其他顏色,我再也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善良,還有溫暖,還有愛,還有好人。
下面要回憶一下我昏天黑地的2000年。
年初的時候,我懷著夢想隨親戚來到了個舊。到了個舊,才發(fā)現(xiàn)個舊的錢并不好掙,外面的世界并非想像的那樣精彩。
剛開始的時候,我和親戚在水箐打工。每天早早就背上背簍、提了礦燈、鉆進山肚子里去上工,直到天黑了才下班。冬天的時候,上班時天還沒有亮,回來時天早黑了,二十四小時都生活在黑暗中。一天班下來,腰酸背疼腿發(fā)麻不說,衣服上、褲子上、安全帽上,身上、臉上、頭發(fā)上都敷上了一層黃色的礦土,整個人灰不溜秋的,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一樣。
當?shù)V工太辛苦,沒出息,得找份有前途的工作。知道個舊恒強工藝品廠招工后,我便急不可待地去報了名。結果上當受騙,身上并不多的錢被騙走,身份證也弄丟了。
離開騙子廠后,我又去了離水箐不遠的卡房。在卡房辛辛苦苦干了幾個月,結果工頭拿了工人的血汗錢跑了,我又一分錢都沒掙到。
……
與我相比,身邊的礦工朋友們好像活得很滋潤,他們缺錢了就不分白天黑夜、變牛變馬在山肚子里苦干。月底結賬后,要么沒日沒夜地賭,要么三五成群去找個小館子喝個一醉方休,還有的結了賬就跑到個舊城去找妓女。一句話,要把掙來的錢花個精光,然后再不分黑夜白天地上班,再領工錢,再去吃喝嫖賭。他們有的是吸毒犯,有的是逃犯,有的砍過人,有的坐過牢,有的殺過人。總之,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個舊這地方龍蛇混雜,烏煙瘴氣,什么地痞流氓都聚一塊來了。這幫流氓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我是流氓我怕誰?拉幫結伙,打架斗毆,無事找事。偷殺搶掠,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無神,無政府,無信仰,無所事事。不上班的時候,他們就像一群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把本來就混亂的個舊弄得烏七八糟。……
礦山上的工頭老板心黑手辣,使用礦工就像使牲口一樣不說,還常常卷了工人的血汗錢逃得像死掉了一樣,音信全無。
我就經歷了無數(shù)次被工頭或老板賴掉工錢的事。
有一個老板,他的一個礦工上班時偷礦,被他知道后,他竟叫人把那個工人打死了扔在廢棄的巷道里,然后叫那礦工的家人來領“撫恤金”。……
我自認為走過不少地方,但沒有任何地方有個舊混亂。我去老廠振興礦打工的時候,剛從老廠鎮(zhèn)下車,就發(fā)現(xiàn)有人鬼鬼祟祟像賊一樣粘住我——后來才弄清那是逼我辦暫住證的工作人員。從振興礦到老廠鎮(zhèn)這段約二公里的路上,經常發(fā)生搶劫事件。搶人的就躲在灌木叢中,眼睜睜看著過路人走到身邊,走到差不多要踩到他們的頭上了,他們才像鬼一樣突然躥出來,將路過的人洗劫一空。我在振興礦打工時,大多數(shù)朋友住在老廠,因此經常走那條路,搶劫者之多,多到哪一天不被幾撥毛賊全身上下摸幾遍就不習慣了。有個朋友帶了錢去老廠趕集,翻振興礦埡口時遇上了搶劫的,他扭頭就跑,左腳的大腳趾被天雷炸飛了。還有一個朋友的父親到振興礦看望他,路上遇到搶劫的,沒聽指示乖乖交出身上的錢,右手被馬刀砍傷,醫(yī)了幾千塊錢。
我在振興礦上班的那口礦井,三天兩頭有人扛了馬刀鳥槍火藥槍來爭奪,三天兩頭在換老板。
我有一段時間上夜班,晚上兩點左右下班,有次下班回棚子的途中,見一群“全副武裝”的人把三四個人打得跪在地上直求饒,這幫人不停地用刀背敲打那三四個人。再也沒有什么聲音比馬刀背敲在人骨頭上發(fā)出的聲音更令人恐怖的了。
……
剛來到個舊的時候,我曾問過在礦山上混了幾年的老油子:“為什么這些事警察不管?”
“警察?警察管得過來嗎?神仙也管不了這么多呀!”大多數(shù)人這樣回答。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還敢相信誰?還有誰值得信賴?我已經被這個社會一定程度的染色,我的心已經受到某種程度的扭曲,我是絕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李紹文是我在個舊的最后一個工頭,因為不久后我離開了個舊。
李紹文當過兵,打過仗,退伍后來了個舊。他濃眉大眼,身高體壯。我們現(xiàn)在干的這口礦洞子聽說是他花了一萬多塊錢買來的。他接手不久就開采到了好礦,引得黑社會的人來爭奪,結果當老板的李紹文就變成了工頭。
其實知道李紹文名字的人很少,平時工人們都恭恭敬敬地叫他李師傅。因為他平易近人,對工人很好,還會開車。
在礦山上,和工人聯(lián)系最密切的不是老板,而是工頭。工人有什么意見,比如伙食太差啦,工資太低什么的,都是先告訴工頭,工頭再反映給老板。有時候干了幾個月也不知道老板長得啥樣,被老板黑了工錢還不知道老板姓啥名啥。
李紹文與工人的聯(lián)系最密切,他最關心工人,工人都很喜歡他。他將被子行李從家中搬到礦上,與我們同吃同住,和我們一起被搶劫的人圍在棚子里,和我們一樣被搶劫的人從被窩里揪出來用馬刀背敲打屁股蛋。他還像其他工頭一樣,被來搶礦洞經營權的人打得跪在地上。拉礦師傅車開不過礦洞門前的那個坡了,他就鉆進駕駛室,三扭兩扭就把車開過了坡。工人病了他忙里忙外,端水買藥。他常常第一時間把工人的工錢發(fā)到每個人的手中,并叮囑工人盡快把錢放穩(wěn)妥。我的一個哥們兒偷礦被他發(fā)現(xiàn),如果換了別的工頭,一定會讓老板知道,至少要被打個半身不遂,而他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教育了我那哥們兒一通就算了……
無論李紹文的和善與平易近人是真也好裝的也罷,雖然我也稱他為李師傅,但我是不會太相信李紹文的。和善的工頭老板我見得多了,到頭來還不是卷了礦工的血汗錢跑得無影無蹤?
年底的時候,大多數(shù)工人要回家過春節(jié),紛紛要求結賬走人。我和小付、開云、關保四人雖不回家,但李師傅還是要求老板連我們四人的工錢一起結了,讓我們快快樂樂過個年,過完年后再上班。李紹文給工人結賬的時候,說老板還欠四千多塊工錢,剛好我們四人的工錢是四千多,李師傅就跟我們四人商量,叫我們四人先等等,等他把其他人的錢結了,他再找老板結我們的工錢。他保證二十八一定來給我們發(fā)工錢。我是堅決不同意的,但小付等三人卻早早就同意了。其他工人也叫我放心,他們說李師傅是個好人,從來沒賴過工人的錢。無奈之下,我只好一再強調:二十八一定要發(fā)我們的工錢,我們四人的錢除了寄回家的和被別人搶了的外,剩下的只能維持幾天的生活了。李紹文再三保證,二十八日十二點前一定發(fā)我們四人的工錢,我只好作罷。
二十八日十二點左右,李師傅果然來到了我們住的工棚。他給我們送來了四五斤大米,兩棵白菜,他說大米是他家吃的,白菜是他家種的。他并沒有提工錢,他并沒帶來我們的工錢。接著,李師傅不停地向我們道歉,他說他去找老板老黑,老黑說手里沒錢了,老黑叫他明天去拿工錢。我們說明天就過年了呀!李師傅說他家的過年費也沒有,也要等明天老黑給了他工錢才去備年貨,他叫我們再等一等,明天十一點以前他一定把工錢發(fā)到我們手中。我非常生氣,用許多惡毒的話罵他,罵得他灰溜溜地勾頭走了。
二十九日十一點我們并沒有等到李師傅,過了十二點他也沒出現(xiàn),我們四人都很冒火,日娘搗老子地把李紹文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別人已經高高興興辦年貨了,而我們早上已經消滅了剩下的米油醬醋菜,傻等李紹文拿工錢來過年。我們實在等不下去了,幸虧知道李紹文家在個舊的住址,于是,開云和關保看家,我和小付去拿工錢——過年費。
由于是第一次去李紹文家,我和小付找到他家住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區(qū)后,就再也弄不清楚他家到底在哪棟樓,住幾單元幾號了。我和小付站在小區(qū)門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李紹文急匆匆從小區(qū)里出來了,我和小付忙跑過去堵住他。李紹文嚇了一跳,見是我們,又忙不迭地道歉,他說工錢還沒拿到,今天上午他費盡口舌,才從老黑手里拿到五十塊錢。他說他剛從老黑那兒回來,正打算去礦上叫我們四人到他家來,湊合著把這個年給過了。
我倆跟在李紹文的身后向他家走去。李紹文家住在這又破又爛的小區(qū)中最破的那棟樓中,樓梯的臺階上到處是紙屑、果皮,樓道里散發(fā)出陣陣腐臭味。李紹文家住三樓,房子又窄又破,家具又破又舊,家里幾乎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沒想到工頭竟住在這種破地方,我和小付都頗感意外。李紹文的老婆正在洗衣服,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圍在盆邊嚷道:“媽媽,我餓,我要吃香蕉,我要吃雞腿……”
“乖,呆會兒爸爸叫來你的四個叔叔,咱們就買雞腿,買香蕉,買好多好多東西,包餃子過年,啊!”她抬頭見了我們,顯得局促而尷尬,一面招呼我們坐,一面找拖把拖地上的臟水。
坐下后,李紹文很無奈地說:“上次沒給你們拿到工錢,我跟她商量,把家里剩下的那一點米勻了四五斤,去地里拔了兩棵白菜,一起給你們送去。今天早上家里就斷了煙火,到現(xiàn)在大人孩子都沒吃東西。哎,不知這個年該咋過!”他長長嘆了口氣。
我和小付沉默了,這五十塊錢是絕對不夠我們和李師傅一家過年的。我于是催李紹文再想辦法:“至少要給我們弄個一百二百的吧,要不這年真的沒法過了!”李紹文說:“該想的辦法我都想了,我也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沒個親戚朋友可以幫幫忙。住的房子是租的,前幾天房東就來催房租了,一天催一次,來一次罵一次,今天罵完剛回去……”
我倆叫李紹文給老黑打電話,電話打了半天也沒打通——座機沒人接,手機關機。氣得我們三人也把老黑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最后我們三人決定去找老黑。沒錢坐車,只好走路去。到老黑的住處撲了個空,老黑不在,小區(qū)的大媽告訴我們,老黑回老家過春節(jié)去了。這個王八蛋!
這樣一折騰,就到了下午五點多鐘,街上的行人個個喜氣洋洋,手中提了大包小包風風火火地往家趕,只有我們三人像死了老娘一樣,沒精打采,垂頭喪氣。街道兩旁的居民樓里不時傳來陣陣歡笑聲,空氣中飄著飯菜的香味……
我和小付在街角商量怎么辦。小付說:“看來李師傅是真的只要到五十塊錢,算了,上礦上把開云關保叫下來簡單過這年得了。”我只猶豫了一下,還是不同意。我說:“工頭老板我見多了,哪個不是比狐貍精還狡猾。五十塊錢我們四人都不知道要怎么花才能把這年過掉。李紹文家里肯定還有錢,就是真的沒有,他一個工頭比我們有路子,這五十塊錢還是我們拿走得了。”
李紹文掏那五十塊錢的時候,動作笨拙而緩慢,他一臉的疲憊和無奈,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我和小付走到老廠至振興礦的那段路上時,天已快黑了。我倆走得飛快,想盡快回振興礦,在振興礦街上的商店里買點東西過年。現(xiàn)在蔬菜水果是買不上了。
就在這時,那幫搶劫的雜毛又出現(xiàn)了,他們搶走了我倆身上僅有的五十元錢,搶走了我們四人的過年費。真沒想到這幫王八蛋過年都還要出來搶劫!
我和小付欲哭無淚。親戚朋友們大多數(shù)都回家過春節(jié)了,沒回去的也早借過錢了,能借到錢的話我們也不會大年三十還去李師傅家要錢。走投無路的我們決定再回李師傅家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沒錢,看李師傅能不能弄個三十五十讓我們把這年過了。我不相信他真一分錢的過年費都沒有!
再一次走在去李師傅家的路上時,鞭炮炸響了,絢麗的煙花在天空盛開了,2000年的除夕就這樣到來了。
李紹文家亮著燈,但并不像其他人家那樣,不時傳來準備年夜飯的忙碌聲和說笑聲。他家安靜得很。
就在這時候,屋里突然傳來說話聲,我和小付忙在門前止住腳步。
“老李,你看這個年沒法過啦,我無所謂,可孩子還小啊!她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剛才就不停地喊肚子餓,呆會兒醒了又要哭鬧,得——想個——辦法呀!”李師傅老婆的聲音哽咽了。
沉默,長久的沉默后,李師傅長長嘆了口氣,說:“實在沒辦法了!你也想想,看咱們還認識誰,看還有誰能幫助我們。”
又一陣沉默后,李師傅夫婦陸陸續(xù)續(xù)說出一個個人名,又一個個否定掉。最后,只聽見李師傅高興地說:“對了,我記起卡房有一個礦工,他去年跟我干過,我對他很好,我去找他看看如何。”
“你知道他具體在卡房哪兒嗎?說不定人家早回去過春節(jié)了呢!再說,去卡房來回要三四個小時,現(xiàn)在黑天瞎地的。”
“我可以去找,總比在家發(fā)愁好!”
我和小付逃似的離開了李師傅家。原來,李師傅一家真的沒有一分錢了。
回到振興礦,已經十一點過了,開云、關保還眼巴巴地等我倆買東西回去過年呢。
我們四人互相安慰:“睡吧,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明天一早分頭去找錢,借到錢好好吃一頓。”
躺在床上,我們都睡不著覺。幸虧關保還有半包煙,我點上一支煙后,把今天要工錢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開云和關保,我們坐在床上抽光了關保的半包紅河煙。就這樣,饑腸轆轆的我們和同樣饑腸轆轆的李師傅一家,迎來了2001年的鞭炮聲,迎來了2001年的曙光。
第二天我們想方設法借到了一百塊錢,度過了那一段艱辛的日子,不知道李師傅一家是怎樣渡過難關的。
后來,我們四人都離開了個舊,我復讀后于二十四歲那年考上了大學,開云回家鄉(xiāng)讀了一所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開了一個小診所,小付和關保還在異地他鄉(xiāng)流浪。我們天各一方,我們并沒有沉淪,也沒有絕望,我們不會忘記2001年那個饑腸轆轆的春節(jié),不會忘記善良的李師傅和他的家人。
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你多么迷茫,多么無助,多么絕望,只要還會感動,只要還有人能讓你感動,就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