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我的運氣好,還是天道酬勤,在離校三個月后,在我即將對我當前的堅持表示懷疑的時候,在我悵然若失、游離街頭的時刻,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通知我在第二天去一家中央媒體在漢的一個記者站參加筆試,我一想原來是我在一個月前投的簡歷,當時一想是中字號媒體,也沒做多大指望,沒想到,當初的無心“插柳”卻成蔭了,我不禁一番驚喜。
按照電話約定的時間,我在上午十點鐘,趕到了該記者站的辦公點。一進門,一個五十開外,梳著大背頭,躺在老板椅上吞云吐霧的一位辦公室文員站起來說:“你是來應聘的吧,這是我們×報社湖北記者站的S站長。”我連忙走過去,畢恭畢敬地遞上我的簡歷說聲:“S站長好,我是應屆的畢業生,能夠從事新聞工作是我一直的追求,我曾在校文學社做過副社長,發表過多篇文章,可能目前我的工作經驗和社會閱歷還有待提高,但我想經過四年的專業訓練,要是再能夠得到您的指點,我相信我能夠勝任記者這個職位。”
S站長接過我的簡歷,看也沒看一眼,把我制作精良的簡歷扔到了一邊,順手點燃一根煙說道:“哦,對了,你姓什么?”我連忙回道:“您好,我姓鄭,鄭州的鄭。”S站長又說道:“哦,小鄭呀,我們這個這個是中央媒體,招聘人員都很嚴格的,我這個人看重的是能力,不是文憑,正好我下午要去下面的D縣采訪,你就跟著我一起去吧,你要做好記錄,回來寫篇稿子出來,這就是你的筆試,如果寫得好的話你就留下來。”我一聽,真是“千里馬”遇上了“伯樂”,中央媒體的“唯實而不唯虛”的用人機制就是勝過地方媒體,我一陣竊喜,心想一定要好好地大干一場。
在下午的六點鐘左右,我們驅車趕到了D縣,在車上的時候,S站長簡略地給我講了一下采訪的事情。D縣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當地的有關政府部門在征用農民的土地時,沒有經過正式的審批、拍賣程序違規操作,征地補償分配機制失調,村提留嚴重超過國家政策標準,暴力執法,鎮壓百姓,引起了百姓的強烈不滿。在一次強制拆遷時,拆遷人員與群眾發生了沖突,導致了流血事件。S站長說:“小鄭,等下我們先去采訪群眾,明天一早我們去采訪政府的相關部門,這完全是行政亂作為,當地的政府部門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次我們好好地做篇稿件。”
晚飯后,我們采訪了幾個群眾代表,群眾義憤填膺,紛紛表示對政府相關部門的不滿,一位年近五旬的中年婦女,手臂上纏著繃帶,哭訴道:“你們一定要替我們伸冤呀,沒了田地我們也沒法生活了呀。”她還告訴我們,她的手臂就是在最近的一次強拆中,因阻攔執法人員,被推倒摔骨折了。看到眼前的這一幕,看著山區里貧苦、淳樸的村民們,看著他們一雙雙無助的目光,生活的艱辛在他們的手上裹滿了厚厚的老繭,歲月的滄桑在他們的額頭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我心里翻起陣陣酸楚。一位群眾代表說:“我們上次也找了個當地媒體的記者,到政府去一趟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打電話也不接,你們可一定要替我們老百姓說話呀,我們會一輩子感謝你的。”S站長說:“怎么可能呢,我們作為中央媒體,黨的喉舌,關注民生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你們放心,我們盡最大的力量幫你們解決這個事情,要是政府解決不了我們就曝光。”群眾中響起一陣掌聲,村民們仿佛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了,緊皺的眉頭緩和了些許,我不禁有一種自豪感和虛榮心油然而生。
第二天一早,我們趕到了征地的現場,部分田地已被破壞,S站長拿出相機拍了個現場,直驅政府。到了縣政府的宣傳部,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副部長,因當時S站長拿的是一個報社下發的內部工作證,新聞總署的正式記者證正在辦理之中,副部長一聽說我們是來采訪征地的事情,加上又沒有正式的記者證,略顯冷淡,說還是讓我們直接去找鎮政府吧,因為這次征地主要是在城關鎮范圍內,城關鎮當屬第一責任部門。出來后S站長很是不悅,說道:“媽的,我這是給他們面子才來找他,老子這次非要好好搞他一次,讓他知道厲害。”
我們到了鎮政府后,接待我們的是辦公室主任,S站長拿出了工作證和介紹信,說明了來意,大概是他們見記者比較少的緣故,主任的臉上流露出幾分驚慌。S站長發話了:“我們接到了群眾的投訴,反映你們政府在征地過程中,有大量違法的因素存在,我們就從北京趕過來了,我們想找你們鎮長了解下有關情況。”主任微笑著說:“真是對不起,我們鎮長下鄉去了,我們這點小事情,驚動了您這么大的領導,讓您這么大老遠地趕過來,費心了。”當官的心理素質就是好,剛才的驚慌現在蕩然無存。接著,主任又是上茶,又是遞煙。S站長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說道:“哪是什么大領導,群眾總是打電話投訴的,社里派我過來調查了解下情況,這個事情我想盡快搞清楚,群眾那邊我們已經采訪了,為了保持采訪的公正性,我們也不能聽從群眾的一面之詞,我想見下你們的主要領導,希望你能行個方便,今天晚上我還要回北京的。”
主任一看是推脫不了,就說:“這樣吧,我們鎮長現在肯定是趕不回來了,領導您諒解一下,我打電話讓負責這次拆遷的武裝部長過來向您匯報,您看行嗎?”
S站長表示可以。不大一會兒,武裝部長匆忙地小跑過來,主任向武裝部長說明了我們的來意,武裝部長說道:“首先,感謝你們新聞媒體對我們工作的監督,這對我們的工作來說也是一個促進,我們的經濟太落后了,我們政府這次征地主要是為了推進新農村建設,改善居民的生活條件,是為了招商引資,縣里的城區規劃圖都已經規劃好了,我們要把這里的村民變為居民,利用撤遷的田地辦企業,并安置好村民。”S站長說:“那你們的征地是否都經過了上級主管部門的審批了呢?”武裝部長回道:“我們邊開發邊審批。”S站長說:“國家三令五申,土地的征用要經過嚴格的審批,田地是農民生存的主要生活來源,你們沒經過審批,私自動工,這完全是視國家法律而不顧,于農民利益而不見。”我認真地做好了采訪的全記錄,頓時,武裝部長啞語。
還是主任反應靈敏,馬上改口說:“您領導大老遠地過來,現在也到中午了,我們先去吃個飯,邊吃邊匯報。”S站長說:“不用麻煩了,我們等下自己去吃。”
主任笑著又說道:“就是您不是來采訪的,能夠到我們這個窮地方來一趟,也是我們的榮幸,再怎么樣,飯還是要吃的,就當我們交個朋友,下次再來這里你隨時來找我。”在主任和武裝部長的“勸解”和“拉扯”下,S站長“盛情難卻”,也只好客隨主便,我也緊隨其后。在前往酒店的車上,S站長向他們介紹了我,兩位領導又說了一堆“拉牛”的話,也許是虛榮心和社會閱歷的緣故,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但心里總是覺得有點別扭。
一番推杯換盞,由于S站長不喝酒,主任勸了半天也沒起到什么效果,他跟主任說:“我就喜歡抽點煙。”這時主任拿出一包20塊的黃鶴樓牌香煙給S站長敬煙,S站長笑著說:“不好意思,我不習慣抽這煙。”說著就從皮包里拿出一包40塊的黃鶴樓牌香煙抽了起來,主任一時顯得很尷尬。雖然我被主任和武裝部長輪流地“狂轟濫炸”,他們要求,我喝一口,他們喝一杯,也許是剛出校門不懂拒絕的緣故,兩杯下肚,我已經云里霧里了,但我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我清楚地記得,在來的路上S站長明明抽的是17塊一包的黃鶴樓牌香煙。
飯吃得差不多了,主任讓服務員把茶水給倒上了,起身關上了門,說道:“S站長,您看這個小事情能不能算了,地方為了發展,難免會產生一些矛盾的,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需要我們的地方盡管開口。”S站長說:“這可不是個小事情,你們這種行為完全是置老百姓的利益于不顧,這個事情我們肯定是要曝光的,我們得給百姓一個滿意的答復。”說著,S站長起身要走,下了樓,主任說:“先到我們政府去坐下吧。”于是,S站長開車把主任送到了政府門口,就說不進去了得趕緊回武漢,夜里還要到北京,主任說:“那好的,您等一下。”說著從旁邊的一個副食店里提來兩提酒和兩條煙,而且煙正是S站長剛才在酒桌上抽的40塊的煙,S站長拉扯了一下,說:“這樣不行的,影響不好。”主任說:“我們都是朋友了,我個人表個心意,希望你能高抬貴手。”主任就把車門拉開了,把酒和煙放了進來,S站長把頭伸出車窗說:“那就謝謝你了,稿子的事情等我回到北京再說吧。”說著,S站長就發動了車子駛離了政府。
S站長給村民代表打了個電話,說政府方面已經采訪完了,你們放心吧,我們回到北京后,給社里的領導匯報下,怎么個曝光法再給回話。我們就直接驅車回到武漢,在快到武漢的時候S站長說:“小鄭呀,你回去好好地把這篇稿子整理下,寫篇深刻、有力度的稿子出來,天高皇帝遠的,這些老百姓苦呀。”聽S站長的一番話,突然間,我有種莫名的沉重感。
回來后,我用了三天的時間,在網上查了相關的資料,一氣呵成寫了一篇近6000字的稿子,寫完后把稿子從頭到尾修改了兩遍,雖然我有滿腔的憤怒,但我盡量不帶自我的感情情緒在里面,我所要做的就是還原新聞事實,我要揭露丑惡的嘴臉,我要讓他們的劣行在陽光的照耀下無處可藏。寫完后,我長嘆了一口氣,自我感覺比較滿意,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
星期一的早上,我帶著稿子按時到達S站長的辦公室,S站長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把稿子瀏覽了一遍,說:“這個稿子事情比較清楚,但能不能再尖銳點,比如說政府方面行政亂作為,不作為,我們就是要讓政府方面脫不了頭。”我回答道:“我們是要還原新聞事實,如果帶評論或議論言語的話,是不是容易造成新聞侵權呢?”S站長沉默了下,說:“嗯,也是的,這樣吧,你先把稿子放下,我再修改下,你回去后等通知,我向報社匯報下,你就可以正式來上班了。”
在煎熬和無奈的等待中,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S站長打來電話通知隔天正式去上班。接完電話后,我無比的興奮,我的堅持終于得到了回報,一不小心我混進了中央的媒體,我就要成為一個記者了,我要實現我的理想了,我真想大聲地狂吼一下,以釋放我這么長時間以來的壓抑,但我怕被抽,還是給憋住了。走在人流洶涌的街頭,覺得天是那么的寬,云是那么的美,我的精彩人生即將開始。
第二天一清早,我一番梳洗,早早來到了辦公室,S站長跟我說:“試用期三個月,每個月800塊,試用期后可以拿稿費。”我一聽,現在CPI飛漲,這點工資溫飽問題都很難解決,我一想既然喜歡這個職業,再說,現在剛開始起步,就當實習一段時間吧,S站長給了我一把辦公室的鑰匙,分了一張辦公桌給我,S站長說:“小鄭,好好干,有機會,我送你去北京培訓,拿個記者證,現在拿個總署的記者證多難呀,這邊的記者站的人也不要多,越少越好。”就這樣,我開始了我記者的正式生涯。
剛開始,也沒什么事情,S站長告訴我多了解報社報紙的關注點和寫作特點,我就成天拿著報紙看。大概半個月后,一天下午,S站長讓我再次跟他一起去D縣,在路上的時候,S站長說報社里已經把樣稿發到了D縣的政府了,這次來主要是政府的邀請。晚七點左右到達D縣,政府宣傳部的領導早已備好了酒席,和上次的見面完全是天壤之別,甚是熱情。又是一番推杯換盞,酒足飯飽后,個個紅光滿面,宣傳部的領導就把我們帶到一個比較豪華的山莊安頓了下來。宣傳部的領導也坐了下來,說是匯報下有關稿件的幾個問題,S站長吩咐我拿出記錄本,說把宣傳部領導提出要修改的地方記下來,回去后把稿子重新整理后就給發了。
說是匯報問題,宣傳部的領導東扯一句,西扯一句,說:“稿子比較客觀公正,事實比較清楚,但在有些語言方面也不能太偏信百姓了。”S站長說:“當然,作為我們搞新聞的,我們首先會注重客觀,公正,我們不會袒護任何一方,我們要把這個事情說清楚,讓公眾來評判。”互相扯了個把小時后,宣傳部領導說:“S站長,你看,這個稿件能不能不發,我們基層的領導也不好做呀,這樣吧,我們立馬要求施工方停工,群眾不同意我們就不再動他們的田地了,大家做個朋友,以后我們這里有什么活動我們就請你來參加,互相加強合作。”S站長說:“你們的難處我們能夠理解,但這個事情我們已經上報到報社的領導了,這個事情我們肯定要曝光的,你們政府太不顧及百姓的利益了,我們得給百姓一個交代。”等等。一番“唇槍舌戰”,雙方進入僵持階段。
宣傳部的領導提出找個地方休閑一下,洗個腳什么的,S站長說算了,休息一下,宣傳部的領導說:“你放心好了,就是找個地方放松下的,沒什么別的意思。”S站長笑了笑,在他們的半扯半拉下站了起來。我對S站長說:“我就不去了,我在房里看下電視就可以了。”S站長說:“沒關系的,一起去。”我也不好說什么的,就隨著一起前往,到了一家足療館,在宣傳部領導的示意下,服務員把我和一位司機帶到一間房,宣傳部的領導和S站長去了另一間房。當服務人員要給我脫襪子時,我以房間里的氣味受不了為由,跑到了樓下看報紙,大概一個小時左右,S站長笑容滿面地在宣傳部領導的陪同下走下樓了,我納悶了,來時雙方的談話氛圍很不“友好”,怎么一下子這么親熱,S站長笑盈盈地走到服務臺前說:“你們這里的按摩器挺好的,我很喜歡,能不能賣個給我?”服務員說:“可以。”S站長拿出錢包準備付賬時,宣傳部的領導馬上走過來說:“這怎么能行呢,你這么大的記者能夠看上我們小縣城的這個東西,那是我們的榮幸。”雙方又是一番拉扯,說著一番客套話,S站長笑瞇瞇地坦然受之了。
第二天一清早,宣傳部的領導就趕過來了,吃過早餐后,宣傳部的領導進了S站長的房間,我則回到了隔壁的房間。一個小時后,S站長走進我的房間,讓我把行李收拾下,馬上回武漢,在宣傳部領導的“歡送”下,我們離開了D縣。車行了半個小時后,S站長把車停到了路邊,拿出電話給群眾代表打電話說:“政府那邊我們已經給協商好了,他們承諾在你們的同意下再施工,如果他們再無緣無故地侵犯你的權利,你們再給我們打電話,政府方面搞建設發展,也是為了給你們改善環境呀,希望你們也能夠體諒下政府方面,我們真的是盡了很大的努力了,曝光的事情得到報社的批示后再說。”還沒等群眾回過話,S站長就把電話給掛了。
進入武漢市區后,S站長對我說道:“小鄭,明天你送個發票到D縣去一下。”我答應說好,突然我有種不好的感覺,但無法言說,便試探地問道:“S站長,這個稿子什么時候可以發出來呢?”S站長說:“先壓壓吧。”我本想再多問兩句的,我想起了家里人的教誨:“剛走出校門,要少說話,多做事。”于是,便強忍著打住了。
早上,S站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把這個發票送到D縣宣傳部,再把我打的一個收條拿回來。”我看,是一張關于訂刊的發票,數額是一萬多元,一個國家級的貧困縣訂報一訂就上萬,何況我們這個報只是一個行業報而已,現在中央的每個部委基本上都是“一報一刊一社”,照這樣的話,D縣每年的財政收入也只夠訂報紙了。S站長可能看出我的疑慮了,便說道:“小鄭呀,現在都市場經濟了,為了生存,我們得按市場的規律行事了,從長遠的角度打算,政府方面我們不能得罪,今天我放他們一馬,下次我再去找他們辦事就方便多了。”我說:“那群眾那邊怎么辦呢?”S站長說:“政府那邊我已經給他們商量好了,他們不會再輕舉妄動了,只要政府不胡來,群眾也會沒什么意見了,我這樣處理,不是一舉兩得嗎?”我無言反駁了,再說我也不敢反駁了,我只好照章辦事了,我知道我記者生涯的第一篇稿子將要被“槍斃”了,難道這就是媒體“權錢交易”的潛規則了?我有種強烈的挫敗感和失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