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荒地幾年后變成寶地,土地使用證隨即被注銷, 糾紛由此開始
44歲的徐學金,滿頭大汗地走進一間臨時搭建的小屋子。
屋子簡陋,一個電風扇,一張臨時搭建的床鋪,是室內僅有的擺設。光線太暗,他開了燈,從懷中掏出一根煙。抽悶煙時,他經常仰著天,重重嘆息。
村民高厚元最近的心情與他一樣糟,高也經常鉆進這間小屋。兩個中年男人抽完煙,推開木門,來到幾十米之遙的建筑工地,繼續投建新宅。

在江西鄉下,建新房是一件喜事,但對他們兩人而言,在這片空地上建房,卻形同一塊久未治愈的心病,“我不高興有兩點,一是縣領導說不讓建房,二是把我們的土地使用證公開吊銷了。”徐學金說。
荒地上投資60萬
徐學金與高厚元,是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饒豐鎮花園村村民。2001年,兩人在花園村委會辦理了土地使用手續。徐學金向記者出示了一份由村委會蓋章的收據證明,上面的落款時間顯示為:2001年1月8日。
徐學金對記者說,7年前,他買地的舉動,招致了不少村民的取笑,“這個地方是一片荒地、亂墳崗,白給人家都沒人要,你還買下,那是有錢沒地方扔了”。
按照徐學金與高厚元所說,該地是一個6米深的大水坑,周圍有很多墳冢,不能養魚,更不能種田,連路都沒有。為證實自己說法的真實性,他們向記者出示一份由現村委會蓋章的土地樣貌證明,文書上除了證明兩人以上所述屬實外,還寫有“徐學金現宅基地,由我原花園分場出讓,有原花園分場收據為憑。”
2008年9月10日,記者來到該地采訪時發現,除了徐學金、高厚元現建房區域外,周圍很大范圍內的土地蔓草叢生,有的草叢達到一米多高,石頭瓦礫掩映于草間,在徐學金新建房子的后面幾十米處,有一個大水塘,水質渾濁骯臟,長著茂密的綠色水草。
有村民告訴記者,這里之前是饒豐農場,面積寬廣,需要幾天才能走完。
“以前我們這里沒有通公路,但現在從鄱陽縣通往樂平的公路就從家門口經過,所以地段帶動了地價,一些人也開始打我們的主意。”高厚元告訴記者。
2004年9月,因當地的法制管理程序加強,徐學金在相關部門的啟發下,辦理了住宅土地使用證,具體手續是由村小組組長簽字,由村長簽字、村委會蓋章,交由鎮土管所,最后至縣土管局辦理。
值得注意的是,這塊土地有一定特殊性,之前這里是國有性質的饒豐農場花園分場,雖然目前已荒廢,但對于土地屬性的界定,國土部門認為,對集體與國有土地屬性,至今沒有明確劃分,但他們辦理證件是以國有土地對待。
事情有了變化,到2005年,相關部門認為徐學金辦理的集體土地所有證書不生效,需要重新辦理國有土地使用證。
在2005年12月底更換國有證的同時,農民徐學金又用自己妻子程細嬌、繼父康國良的名字,分別辦理了兩份面積為120平米的國有土地使用證。同村村民高厚元也在相鄰位置辦理一份面積為85平米的國有土地使用證書。
辦證之后至今,兩戶農民一直進行前期建設。據兩人所說,包括填平水塘大坑、修橋、修路、修下水道,并給予一些同村村民遷徙墳冢的補償金,幾年間,兩家共投入花銷約60萬元。
記者在此后采訪縣國土職能部門時,對方對該筆花銷表示了質疑。針對質疑,徐學金氣憤難平,“我以前開制米加工場,有一些積蓄,我所有積蓄都投了進去”,他解釋道。
土地使用證突然被注銷
2007年,鄱陽縣國土資源管理局正式介入此事,認為村民行為是非法搶占土地行徑,并于當年四月份拆毀了前期建設好的地基工程。自當時起,雙方爭議一直沒有消除。
今年奧運期間,徐學金與高厚元已建房子達200多平,房子雛形已建好,已達到出土建設標準。縣國土局及其他行政部門再次介入,表示兩戶農民是非法建設,需要拆毀。
“一領導說,不論建多少面積,都需要拆毀或炸平”,徐學金對記者說。
2008年9月,爭議上升至沸點。在9月3日的《上饒晚報》上,縣國土局公開刊登了土地證注銷公告:對徐學金、高厚元等四人的土地使用證給予注銷。原因為:違反了有關規定。注銷法律根據為《土地管理法》第76條、《江西實施<土地管理法>辦法》第8條規定。落款時間為9月2日。
9月5日,縣土管局向徐學金下發了《行政處罰聽證告知書》,上面稱:徐某因采取欺騙手段、非法占用饒豐農場花園村委會的土地(用地面積為637.8平米,含建筑用地277平米),違反了《土管法》第2條、第43條、第62條的規定,根據《土管法》第76、77條,作出行政處罰:責令在3日內自行拆除在非法占用的土地上新建的建筑物和其他設施,恢復土地原狀。并在3天內給予陳述、申辯、聽證的權利,逾期視為放棄權利。
回復時間只給三天,其中三天還包括9月6日及7日兩個周末休息日,執法時間的倉促,是否不夠人性化?
就此疑問,國土監察大隊給出的解釋是:“村民是進行搶建工作,我們及早出擊,等于在及早縮減他們的建筑損失。”
“欺騙”和“搶占”從何而來
對該事件整個過程,最讓徐學金和高厚元倍感疑惑的是,自己通過合法正規程序辦理土地使用證,為什么結果卻是“欺騙手段、非法占用土地”?
“我們不知道什么叫欺騙。從小到大,我們從來沒有欺騙過人。他說非法搶占土地,我們怎么是非法的呢,我們有這個土地證啊”,徐學金告訴記者,“搶占這話真難聽,如果說是征用收回也都可以讓人接受,我們也不是無賴”。
高厚元更為此說法感到憤懣和委屈,“我家還能拿出來土地使用證,這附近還有人沒有證書,房子卻還正在建,這該怎么解釋”?
9月11日,記者就文書上的“欺騙手段”、“非法占地”的字眼,采訪相關部門尋求釋疑。饒豐鎮土管所所長胡小華表示,自己是2006年之后才上任,對此事概不清楚。建議記者去采訪直接監管部門。
當日,鄱陽縣國土資源局局長曾慶明接受記者電話采訪時表示,“在去年底,相關部門發現了該農民騙取土地的事,此后介入調查”。
曾局長為“欺騙手段、非法搶占土地”做如下解釋:
1、審批不合法。不是在規劃范圍內申請,不符合土地整體利用規劃。徐學金不是該村村民(徐目前是花園村委會村民,但是之前這里分為兩個村小組:花園村小組及肖家圩小組。徐的另一處房子在肖家圩小組,目前申請的地段屬花園村小組。)按照法規,肖家圩村民,必須在本小組肖家圩的范圍內申請用地,不能跨小組用地。用法律規定的解釋是:本經濟集體組織,負責管理本經濟集體組織范圍內的土地。所以徐某行為違法,是非法買賣。
2、徐學金家里本來有房子,卻還用了幾個名字(用妻子、繼父名字)來辦理土地使用證,屬欺騙手段,不符合“一戶一宅”的土地法規定。
曾局長表示他個人為此事的和解,做出極大努力,多次找過徐學金和談,“以親兄弟的形式約他到辦公室談話”,但是徐不聽話,還在建。
針對記者就事件以及法律細節問題詳細咨詢,正在下鄉參加干部培訓的曾局長有幾分不耐煩,表示不要把事情搞得過于復雜,“如果有疑問,讓他們通過法律程序來解決。你們報道沒有必要。我們錯了,我們改正;他們錯了,他們改正。如果每件事,都要通過媒體干預,那么媒體忙不過來”。
9月11日下午,記者采訪到鄱陽縣國土監察大隊副隊長黃波,對方表示:經調查,徐某的兩個兒子尚沒到成婚年齡,不符合申請建房條件,即使辦理了土地使用證書,也是屬欺騙手段,“當時徐某是以‘房子太小’為名進行申請用地,這個不符合申請建房條件”。
黃波同時認為,土管部門并不存在當年程序審批不嚴的問題,因為當地土地監察工作難度較大,一個大隊要負責29個鄉鎮土管所工作,“根本查不過來,審批時也僅能以交上來的報告文書為主,只有后來發現了問題才能查處”。
而“徐學金之事”之所以隔了數年后,才被查處,“是因為剛剛有人舉報,我們才去調查”。
記者采訪了解到,高厚元的情況卻與徐學金完全不同。高家里5口人,在村內無房,一直住在姐姐家,高在申請用地時也僅使用了自己的名字,但他的國有土地使用證一并被吊銷。
采訪中,黃波副隊長對此問題表示為,“高某情況不太了解,目前我只負責查處調查徐學金的情況。高是另外同事負責調查,但目前該同事正在下鄉培訓,聯系不上”。
聽說政府要建項目
北京市律協、物權法專業委員會主任蔡耀忠接受記者采訪時認為,官方做法完全錯誤,其全部行為,包括吊銷土地證書、決定行政處罰、強制停止使用(建設)土地等,其全部邏輯和理由是:該土地是集體土地——兩農戶以該土地作為宅基地進行申請并被審批——兩農戶有超標和虛假行為——依照《土管法》第62條和第77條,土地管理機構有權依法收回土地——因此決定處罰并收回土地。
“實際上,官方的上述邏輯并不成立”,蔡主任分析為,一是前提錯誤,該土地是不是集體土地(判斷集體和國有的主要標志通常是基于該土地的過去長時間內的使用人的屬性,國有農場是國有企業,其使用的土地通常就是國有土地,除非該土地已經過政府的文件進行調整、變更);二是,只有集體土地才有宅基地的問題,在集體土地之外取得和使用的土地,就不是宅基地,不受一戶一處、不得超標等限制。“正如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在老家有宅基地,在城里購買商品房,又同時取得一個《國有土地使用權證》,完全受法律鼓勵和保護”,蔡耀忠說。
蔡耀忠同時指出,“如果該土地確實屬于集體土地,土地局可以以上述理由收回土地,但是也要就其過去錯誤出讓土地并核發土地使用證的行為,給予兩農戶經濟補償”。
記者在饒豐鎮采訪,有村民反映,已荒廢的饒豐農場,即將會建設當地的農機批發市場,“聽說這是縣里的一個項目”,一村民告訴記者。

部分村民還反映,自去年4月起,相關部門就以每畝地3萬元的補償標準征用水田百余畝,“當時承諾一個月后付款,但至今錢也沒有發給村民”,一知情者透露。
村民徐學金與高厚元認為,該項目的投建與自己的土地使用證突然被吊銷有關聯,“一些部門要把我們房子的爭議消除,等于是為今后的項目掃除前期障礙,也是拿自己開刀做個典型”,高厚元說。
針對該項目,縣土管局相關部門接受記者采訪表示并不知情。
綜合該事件始末,蔡耀忠對此解讀為,官方的諸種做法,其緣由很可能就是為了現在的目的,“幫助某個利益體取得該土地、排除障礙,與民奪利,何患無詞,只是該‘詞’并不恰當,而且極其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