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之
1927年11月12日生, 1949年,參與接管北平地方法院,成為北京市人民法院的審判員。1956年受命組建北京市第三法律顧問處,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律師。 1980年被選為北京市律師協會副會長,兼北京市法律顧問處主任。
1980年,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主犯之一的李作鵬辯護。1987年,在轟動全國的大興安嶺火災案中為含冤的被告莊學義公開辯護。1990年以后,他先后為一批被指控“顛覆政府”的被告人擔任辯護律師。2003年他以76歲高齡代理了上?!班嵍鲗櫋卑?。
張思之被譽為“中國法律界的良知”。中國政法大學原校長江平對他的評價是,先生“一身膽氣,不畏權勢,只向真理低頭” 。
律師應當是一個天然的人權主義者
記者:中國政府已將“尊重和保障人權”寫進了憲法,并且與國際社會就人權問題展開了積極的對話。作為一個始終關注人權,并以實現社會正義為使命的律師,您怎么看待律師的使命呢?
張思之:律師不維護人權做什么?以前,我們不談人權、忌談人權,實際上就是不講人權。人的基本權利都不講了,會有什么結果?從“反右”到“文革”,教訓深重。對私權利侵害最大的就是公權力,這是世界公理。以法律為信仰的律師,必然要在法律的范圍內盡最大可能防止公權力對私權的侵害,維護公民的基本人權,否則,要律師做什么呢?一定要注意保護弱勢群體的利益,尤其是在我們國家,這一點尤其重要。所以,律師應該是一個天然的人權主義者。
記者:可是,在我國面對強大的公權力,私權利的處境極其脆弱。您是過來人,經歷了那么多驚濤駭浪,想必有切膚之痛?
張思之:幾千的專制傳統綿延不絕,當權者的權力意識極其淡薄,老百姓總是被欺侮與被損害的對象。我1949年以后做了8年法官,先是因“胡風一案”被整,又以“反革命罪”遭整肅,后來,雖得“求實”結論,認定不是反革命,但“污點”已存,做法官顯然不合適,只好改行做律師。歷次的政治運動,法律被拋到一邊,甚至砸爛“公檢法”,偌大的國家只剩下了一部《婚姻法》,國家領導人的講話和語錄就是最高的法,傳達語錄不過夜。那個時候,我們是不談人權的,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恣意的權力無限膨脹的結果就是極大地破壞了法治,極大地侵害了人權,該吸取的教訓真是太多了。
記者:律師的使命是實現法律的公平和正義,也是維護基本的人權??稍诂F實情況里,許多律師難以堅持獨立辦案,屈服于各種壓力,怎么會成為人權的維護者呢?
張思之:行政干預或者利益誘惑極易使律師屈服于權威、權勢或權貴,很容易變成人權的破壞者。歷史的經驗證明:讓政治或者長官的意志凌駕于法律之上,必然會形成行政權力支配一切的局面,從而使一切都政治化,于是律師也就演變成了行政權力支配的馴服工具,還談什么維護人的權利。人的命運受長官意志的左右,往往無法表達真我。即使這樣,我們也要頑強地問個為什么。請問:這種意志來源于何處?這樣決定的理由和依據何在?這是實行法治原則的要求,誰能否定法律的權威性?法律怎么可以任由某位長官的“自由意志”呼來喚去?他是誰?露個真實面目出來。如果任由其恣意妄為,不就是認可了長官意志高于法律權威嗎?
記者:道理是這樣的,可是許多律師還是從自身的利害關系出發,不敢那樣。如果那樣,基本的自由和生存都會受到挑戰,一個以維護他人人權為使命的律師自己的人權也成了問題,這才是最可悲哀的啊。
張思之:羅斯福曾經提出過四項人類的基本自由,包括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言論和信仰自由好理解,免于匱乏也可以理解,民以食為天嘛,吃飽肚子活下去,沒有什么。其中“免于恐懼的自由”說得太到位了,非常好。處于恐懼中的人怎么安居樂業?所有的權利都沒有保證,不會有真正的自由。你說我有沒有恐懼?坦白地說,我是有的。
記者:自由就是免于被要挾。孟德斯鳩早在《論法的精神》一書里就說:“共和國需要品德,君主國需要榮譽,而專制政體則需要恐怖?!?/p>

張思之:孟德斯鳩也說過,在專制的國家里,絕無所謂的調節、限制、和解、條件、等值、商談、諫諍這些東西;完全沒有相等的或更好的東西可以向人建議;人就是一個生物服從另一個發出意志的生物罷了。多么深刻!中國人幾千年來絕大多數人都是生活在恐懼中的?,F在,有的人大聲疾呼,理直氣壯地在反對,但他們有后顧之憂啊。一個人有后顧之憂了,就不能堅持到底。
記者:我們現在恢復律師制度20多年了,發展的腳步還是比較快的,必須強調律師維護人權這個使命,才會對律師的執業環境有一種清醒的認識,才會對法治建設有一種緊迫感。
張思之:律師首先應該致力于維護當事人的權利和利益,在維護當事人權益的同時,適用法律,發現問題,又修正改進了法律,使其更加完善。所以,律師追求的應當是民主與法制的健全,是社會合理秩序的建立。什么是合理秩序?憲法上規定的權利得到保障,而且是以公開、公正、公平的方式保障的就是合理的。
律師的眼睛要向下看
記者:下崗工人、殘疾乞丐等弱勢群體也和大家一樣渴望著幸福和自由??墒窃跔幾杂傻穆飞希瑱嗬軗p害了,怎么辦呢?律師能夠施以援手嗎?
張思之:生活在無邊的困窘和愁苦中,萬般艱難,律師當然不能對這樣的群體無動于衷!打個比方:律師不能做“望天魚”?!巴祠~”就是眼睛在頭上,只向天看。律師的眼睛應該向下。林肯做的是什么樣的律師?平民律師。他是完全為百姓服務的,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百姓。所以,我們的律師切莫忘了根本,應該心系民瘼,特別關注弱勢群體的生存境遇。
記者:上訪群眾缺乏最基本的法律常識,上訪材料不能法律化,很粗糙。律師是不是應該起一些作用呢?
張思之:信訪這個渠道是必要的,是政府機關與服務對象之間聯系的橋梁。律師當然要為百姓說話,應該單獨從律師隊伍里剝離出來一部分人來做這些事情,專門為百姓的上訪提供法律服務。不是高調地號召,而是要建立一種制度來保障律師從事這樣的工作。
記者:賀衛方教授曾說,獨立存在的法治會在政府和人民之間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因為律師參與支持信訪會將人民對政府的不滿納入法治的軌道加以解決。該如何建立起這樣的制度呢?
張思之:律師不能在那里空吆喝,提供服務要有成本,建立這樣的制度需要經費保障。有人主張律師所應該提出一部分經費成立基金,或者幾個所聯合出資保障運行,都是沒辦法的下策。按道理講,這些費用應該由國家來負擔。撥出專門的經費給律師成立專門的機構辦理上訪案件比成立的信訪局的效果要好。
記者:浙江省政府曾做出決定,凡省級領導下基層,必須聘請律師做隨行顧問,商量解決涉法信訪問題。您怎么看待這個舉動?
張思之:很好啊,但參與信訪的律師是直接為領導提供咨詢服務,還是直接針對上訪人員?有沒有經費支持?是不是經常性的制度?有利于問題的合法解決,任何做法都值得嘗試的。
記者:在您所辦理的一系列案件里,我發現總有一股力量左右著司法,當你尋找力量的源頭時,對方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卻找不到實際操縱的人,我們的知情權被嚴重地剝奪了。
張思之:這樣的情況實在是太多了。我的一個代理人服刑期滿,本該回家,卻莫名其妙地被軟禁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再次向我發函,要求我為他辦理“回家事宜”,這樣的法律服務怕是從來未有過的,我不知該怎么辦。所有的部門都找了,所有的部門都“顧左右而言它”,誰在行使著力量?誰剝奪了我們的知情權?
律師要苦練內功
記者:您的辯護詞,論證嚴密,用詞精當,頗見功力。律師該怎樣錘煉語言?
張思之:我做得還很不夠。律師的語言不能刻意,但應該力求嚴謹準確、生動感人。一次庭審中法官斷然打斷我的發言,說:“發言不要帶感情色彩!”我毫不客氣地說,對不法現象、違法事情不表示義憤,不帶感情色彩,對律師來說,是失職!
記者:丹諾的辯護詞據說有催眠一樣的功能,每次辯護完畢,法庭都悄然無聲,法官都被他的辯護詞感動得流淚。他對弱者具有無盡的同情心,總是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把強大的公權力作為對立面加以批判。對當今的律師,您有何要求呢?
張思之:作為同道中人,我希望律師應該在一言一行下功夫,多讀一些書,練點兒內功。有的律師是不讀書的,代理詞寫得不忍卒讀。說明無論小到語言,大到知識修養上都還很不夠。我曾設想,我們律協能不能拿出一年來組織大家做個讀書的主題?讀一些書,寫一些好文章出來,這是很有益處的。僅從知識的角度講,一個知識貧乏的律師怎么能夠站起來?基礎的東西不過關,怎么能夠成為真正的律師?不可能的。作為一個好律師,我做得還很不夠,欠缺太多了。
記者:適用法律維護人權是律師的正道,然而,現實中律師以其法律技術獲得了高額收入卻使其社會形象黯然失色,有的甚至是邪惡的幫兇。您認為如何防止營利動機侵蝕律師的職業倫理呢?
張思之:律師是最應該自重的職業。律師工作也是最值得為之傾注心血的事業。做律師的不能忘了自己的崇高使命和目的。現在許多律師都熱衷于做各種項目,比如搞上市、證券、房地產啊,目的是賺錢。如果律師都去賺錢了,不和商人一樣了嗎?對此,我極不認同。不是說,律師不應該吃飯,不應該收費。但絕對不能以贏利為目的,一味地去賺錢。那樣,就背離了律師本身的崇高目的了。律師應該形成自己的力量,成為獨立強大的個體。我們現在的律師說一盤散沙可以,說單兵作戰也可以,關鍵是沒有力量。律師協會是有,眾所周知,起不到真正的作用。這就要求一些志同道合的律師互相呼應,共同支持,形成合力,才能夠起作用。
記者:是不是說,這樣的律師的前提必須是真正的律師?
張思之:對。必須是有責任感、使命感,勇于擔當,能夠為實現法律的崇高目的而奮斗的律師。
記者:在律師的管理上,您主張將律師的行政管理模式上升為國家管理,什么是國家管理?為什么?
張思之:律師這個行業是需要管理的,但誰來管?怎么管?行政管理上升為國家管理,比如可以先納入全國人大常委會,成立專門的機構,跟行政機關劃清界限。歷史經驗反復證明:長官個人憑借行政手段專斷地審查乃至斷定“個案”,極易剝奪人的權利,極易形成“冤假錯案”;運用行政手段非分地干預律師實務,必然產生執業中的虛偽,導致律師人格的滑落。律師上升到國家管理的想法可能不成熟,但在目前的情況下應該為將來的律師行業自治打基礎,就是要考慮如何擺脫行政干預的問題,我覺得這很重要。
“我絕對不認為自己敗了”
記者:您做律師以來,幾多艱難困苦,數度置身險境。雖已年近八旬,尚為法而戰,依然行進在為權利斗爭的途中。您不覺得有所遺憾嗎?
張思之:我的思想可能比較怪。有人說,我辦的案子幾乎無一勝訴,怎么還能堅持?還這樣斗志昂揚?我覺得既然對法律有這樣的信仰,就不要輕易言敗。另外,律師本來就處在一個斗爭的場所,應該時刻保持這樣的斗志,有敢于斗爭的勇氣和毅力,在斗爭中取得勝利。律師就要為了維護人的權利而斗爭。
記者:可是一次次地敗訴畢竟是比較氣餒的事,您是不是覺得很懊喪?
張思之:許多人以“屢敗屢戰”概括我的律師生涯,大部分屬實,但有的案子我常常是未戰已??!不是護短,我從來反對以勝敗論律師工作,但如果未戰而決,律師的作用如何發揮?法律與制度的保障不能落實,“維護被告人合法權益”豈不成了一句空話?如此敗下陣來,何怪之有?
記者:您之所以這樣必須是對法律有真切的信仰,否則不會有如此的勇氣。
張思之:必須對法律有信仰,否則很容易墮落。應該很嚴格地要求自己,律師是師啊,應該有身正學高的風范。
記者:您本來在北京律協也算是領導了,怎么不坐享其成,頤養天年?
張思之:歸根結底,人得依靠自己創造最適合的生存環境。我做律師還是可以的,憑自己本事吃飯,要靠自己才行。
記者:在您心目中真正的律師或優秀的律師應該是什么樣的呢?
張思之:真正的律師應該道德高尚、有赤子之心,是真正的人,真正的律師,應該信法為真,仗義執言,自始至終與人民大眾在一起。律師職業應該以整個民族文化為基礎,需要具備多方面良好的素質,需要有較高的理論水平。優秀的律師應當是法律工作者、哲人、學者、社會改革家、社會活動家、演說家、捍衛和促進民主與法制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