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賓虹書畫“民學”觀的新史學特征

黃賓虹熱已持續多年，或以學習黃賓虹書畫作為其表現形式，或以闡述黃賓虹的筆墨技法作為其研究課題。然而，這樣的隨性臨摹、不求甚解、以技論畫、泛泛而談，并不能真正理解黃賓虹藝術創作與藝術思想的精髓。盧輔圣所說：“黃賓虹的知名度，在現代國畫家中已屬首列。然而，對其繪畫藝術的理解，卻至今未能獲得有效的深入。”①是的，要想深入黃賓虹的內心世界，就要潛心挖掘黃賓虹的書畫義理，欲理解其經典論述，則更需要把其放之于大的社會背景、學術背景中去考察。新史學的興起與繁榮則是影響黃賓虹一生卻又一直被忽視的話題。

提到新史學，我們難免要提到梁啟超，這位自覺地把一生命運與振興中華民族的事業聯系在一起的啟蒙大師，吹響了新史學運動的號角，鼓動、引導人們建設一個具有全新意義的近代新史學，為中國史學的發展開辟了一條道路。在新史學發展中，注重“民史”是新史學的顯著特征之一。新史學倡導“民史”，這在近代史學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早在1901年，梁啟超就在《清議報》上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歷史有“君史”，有“國史”，有“民史”，西方資產階級國家盛行“民史”，而中國各代的歷史“不過為一代之主作譜牒”。②次年，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發表了《新史學》一文，并自命為“新史氏”。文中梁啟超進一步批駁了舊史學的“四弊”和“二病”。所謂“四弊”，即“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三曰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四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所謂“二病”即“能鋪敘而不能別裁”和“能因襲而不能創作”，故大聲疾呼“史界革命”并第一次提出“為國民而作”的著名口號。③譚嗣同贊成梁啟超的“民史”觀，認為“二十四家之撰述”歸根到底 “不過一姓譜牒”，根本無視對民間生活的記載。④ 1902年，陳黻宸在《新世界學報》上發表了《獨史》，嘆息 “東西鄰之史，于民事獨詳”，而“中國自秦以后而民義衰矣”，“民于史無色矣”，他認為今天中國作史，應重視“民史”，提高人民在歷史中的地位，他明確指出，“民者，史界中一分子也”，“史者，民之史也”。⑤鄧實則認為“神史-君史-民史”是三個必然演進的時代，他們希翼“民史”時代的到來。鄧實更以“民史氏”自命，作《民史總敘》和《民史分敘》⑥，不僅著手編寫“民史”，而且還就“民史”的基本理論和方法如什么是歷史，什么是“民史”，“民史”的對象、意義及其與“民權”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專門地、全面地論述。更有署名“樵隱”者，提出編寫“普遍民史”以開民智的倡議。⑦

黃賓虹生于1865年，卒于1955年。他正好趕上新史學從萌芽到成熟的關鍵時期。這位20世紀赫赫有名的繪畫大師，一直關心國家命運與民族前途，自然不會在這場震驚學術界的史學運動中無動于衷。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以康有為為首的在京會試舉子1300人“公車上書”。此時，正值黃賓虹在家服喪期間，他聽到這一消息后，激動地致信康有為與梁啟超，贊同他們的變法主張。此后，黃賓虹又與變法維新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譚嗣同在池州會晤，并與譚嗣同把臂訂交，頻繁往來信函，研究時事，探討學問。1898年冬，黃賓虹得知譚嗣同是年9月已被慈禧太后殺害后，放聲大哭，憤然寫下了“千年蒿里頌，不愧道中人”的挽詩。1907年，“黃社”被告發，黃賓虹連夜趕往上海，經陳去病介紹，加入以“研究國學，發揚國光，以興起人之愛國心為宗旨”的國學保存會，始在新史學的倡導者和實踐者梁啟超、鄧實、王國維、劉師培、章太炎等人合辦《國粹學報》上發表美術方面的文章，以期通過美術來喚起民眾的自信心。后又與鄧實合編《美術叢書》。從以上經歷可以看出，黃賓虹與倡導“民史”的新史學家們關系甚密。耳濡目染，難免受到新史學思想的影響。當然，“民史”迅速繁衍，還得力于“五四”的推波助瀾，“五四”以后，民主思潮得到廣泛傳播，民主意識深入人心，歷史的主體從帝王將相下移到普通國民。“五四”倡導的民主、自由、平等思想與新史學主張“民史”不謀而合。政治與文化交互作用，探討“民史”已蔚然成風。

然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前，黃賓虹書畫理論很少彰顯民史意識，但是黃賓虹對金石書畫資料的大量接觸與系統整理無疑為“民史”如何應用于書畫提供了堅實基礎，四十年代后，黃賓虹所倡導的民史藝術觀終于成熟。其具體表現為黃賓虹的《國畫之民學》、金石書法創作理論與“道咸中興說”。

1948年8月15日在上海美術茶會上，黃賓虹發表了《國畫之民學》，他明確地揭示出在中國五千年的學術史中，實際上存在著兩大對立的學術源流“君學”與“民學”。他認為：中華民國，正處在民主時代，所以應以“民為邦本”。故應該倡導與“君學”以及“宗教”相對的“民學”思想。那么，什么是“君學”與“民學”呢？黃賓虹有清楚的界定：“君學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民學重在精神，在于發揮自己。所以，君學的美術，只講外表整齊好看，民學則在骨子里求精神的美，含而不露，才有深長的意味。”⑧黃賓虹正是沿著這個標準來審視評判書畫的“君學”和“民學”性質，并按這樣的標準給予褒貶。他反對為封建君主服務的“君學”的美術，倡導非功利“民學”的美術。從此出發，所有為封建政治服務的美術都是“君學”的性質，那些帶有為封建帝王服務性質的美術也是有待進一步推敲的。他所倡導的是他所認為的能夠代表中華民族的“民學”的美術。那么，究竟什么是能夠代表中華民族的美術呢？黃賓虹以最能代表中國美術精神的書法與繪畫為例做了詳細的說明。

在《國畫之民學》中，他列舉先秦大篆與秦小篆，西漢隸書與東漢隸書，六朝書風與唐代書風，證明“君學”與“民學”的區別，顯然，黃賓虹之書法取舍依據的是是否符合民史標準。《國畫之民學》又言：“天生的東西決不會都是整齊的，所以要不齊，要不齊之齊，齊而不齊，才是美。”⑨三代六國書法、六朝書法外表不齊，而骨子里有精神，齊在骨子里。秦小篆、唐楷書，外表齊了，卻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此外，三代六國、六朝書法涵而不露、注重個性之美，比起小篆、唐楷的外表好看，更有深長的意味。了解了此，我們就很容易明白黃賓虹為什么把天真爛漫的大篆以及抑揚頓挫的行書作為書法創作的主要書體了。也由此自然地明白了黃賓虹的另外一個著名的論斷“道咸中興說”。

所謂“道咸中興說”就是黃賓虹曾經反復申述的“清至道、咸之間，金石學盛，畫亦中興”⑩思想。黃賓虹的“道咸中興說”是由“民學”書法而轉入“民學”繪畫領域的深度變革。他說：“清代故宮收藏朝臣院體畫，以《石渠寶笈》為宗，漸由市井以開江湖，積習既深，淪于甜賴，民族性畫，不可多見。”{11} 又認為：“畫學復興思救國，特健藥可百病蘇，藝舟雙楫包慎伯，偽叔趙氏石查胡，金石書法通繪事，四方響應登高呼。”{12}他認為：“道咸之間，碑碣書法！金石學盛，以開來學。今言民族文化，舍此無他求矣。” {13}看來，院體繪畫、市井繪畫都因迎合人而被排除在“民學”繪畫之外，只有道咸之間因金石學而盛而催化的繪畫才是最符合“民學”標準，當然也是最值得提倡的。與大多技進乎道的書畫家不同，黃賓虹更強調道的先聲作用。黃賓虹究其畫理淵源，而探其技法神韻。黃賓虹之理正是對符合“民史”標準的，在他看來能夠代表中華民族精神的所有傳統畫作的整理與闡述，與此相適應，黃賓虹總結出了一套既能夠符合以上標準而又彰顯自我的筆墨語言，這就是黃賓虹的“平、圓、流、重、變”五筆法與“濃、淡、破、潑、積、焦、宿”七墨法。黃賓虹以筆為骨，諸墨薈萃，用“渾厚華滋”之象完成了繪畫從理論到技法的內化，為國畫發展開啟了另一個異質世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欲理解黃賓虹的繪畫就必須深究黃賓虹之義理，長期以來，大多黃賓虹學習者與研究者僅僅盯住黃賓虹之畫作，而忽略對黃賓虹書畫理論的挖掘，這給我們深度理解黃賓虹造成了困難。

顯然，黃賓虹的《國畫之民學》是新史學“民史”性的直觀的、顯性反映，而他的書法創作理論、“道咸中興說”則是新史學“民史”的隱性、間接顯現。

總之，由新史學“民史”轉化而來的“民學”思想是貫穿黃賓虹書畫理論與實踐的一根紅線。利用這根紅線，黃賓虹完成了對歷代各個時期的“君學”、“民學”美術的考察，他執意認定：“能夠代表中華民族的畫，是民學的”{14}；能夠代表民族文化的書法是舍此無他的道咸之間的碑碣書法{15}。并信誓旦旦的說 ：“現在我們應該自己站起來，發展我們民學的精神，向世界伸開臂膀，準備著和任何來者握手。”{16}

黃賓虹有關美術的“君學”、“民學”理論是二十世紀前期中西文化碰撞、新舊史學交替的產物。換言之，《國畫之民學》、黃賓虹書法創作理論、“道咸中興說”是新舊史學交替時期作為書畫家的黃賓虹用新史學的理論對書畫史論的觀照，是新史學“民史”精神在美術領域的反映，是新史學民主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就今天看來，我們很難認同黃賓虹用“民學”思想貫穿書畫始終的美術史觀，也看到了黃賓虹“民學”美術理論的牽強之處。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他所倡導的“民學”思想的新視野拓展了中國美術史研究的領域。當然，黃賓虹用此理論篤行實踐造成了中國繪畫史與中國書法史的幸與不幸。就繪畫而言，黃賓虹詳審源流，研究得失，如周夢蝶，自成一家。他完成了從理論到實踐的蛻變，化作二十世紀畫壇一道亮麗的風景，光耀整個中國繪畫史，這顯然是中國繪畫史上的萬幸；然而，他的書法的內化并不像他的繪畫那樣成功，這也許是二十世紀書法史的不幸。因為，他的書法并沒有像康有為、于右任那樣達到一定的高度。但值得安慰的是，黃賓虹的衣缽傳人林散之靈活運用先師傳授給他的筆墨技巧，以“當代草圣”的卓然成就彌補了書法史的這個遺憾。如果以此安慰，這也許是二十世紀中國書畫史的榮耀。

注釋

{1}盧輔圣：《曲徑通幽處黃賓虹的繪畫藝術》， http∥cctv.com ， 2004年5月3日。

{2}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全集·第一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48頁。

{3} 梁啟超：《新史學》，《梁啟超全集·第二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36頁。

{4}譚嗣同：《湘報·后敘(下)》，《譚嗣同全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

{5}陳黻宸：《獨史》，《新世界學報》1902年9月16日。

{6}鄧實：《史學通論》，《政藝通報》1902年8月18日。

{7}樵隱：《論中國亟宜編輯民史以開民智》，《政藝通報》1902年10月16日。

{8}{9}{16}黃賓虹：《國畫之民學》，《黃賓虹文集·書畫編·下》，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448-452頁。

{10}黃賓虹：《與卜孝萱》，《黃賓虹文集·書信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8頁。

{11}{14}黃賓虹：《與傅雷》，《黃賓虹文集·書信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481頁、第450頁。

{12}黃賓虹：《畫學篇》，《黃賓虹文集·詩詞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141頁。

{13}{15}黃賓虹：《與鄭軼甫》，《黃賓虹文集·書信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頁。

本文系2007年浙江省社科聯重點立項課題研究成果之一（編號：07Z50）。

（作者單位：湖州師范學院教育科學與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