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北京農光里是社科院老一輩學者集中的宿舍區,劉鳳翥的家就在這里。他的家不算大,卻是全世界收藏契丹文字最多、最全的地方。當今世界上,被公認為對契丹文字研究卓有建樹的只有四個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的劉鳳翥、內蒙古大學的清格爾泰教授、遼寧省博物館的歷史與文物考古學家閻萬章和日本人豐田五郎。
閻萬章先生已于1997年去世,豐田五郎則已90歲高齡,清格爾泰已經83歲,四人中最年輕的是劉鳳翥,但今年也74歲了。豐田五郎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和劉鳳翥聯系了,這讓劉鳳翥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按照日本人的習慣,每年節慶或四季更迭,豐田五郎都會給他發來一張他早已熟悉的明信片問候。這么久了沒有消息,難免會讓他胡思亂想。豐田五郎退休前是日本一家銀行職員,是通過自學走上研究契丹文字道路的。他曾發表過《關于契丹小字的方位和一些數詞》、《關于契丹小字的幾點探索》、《契丹小字對四季的稱呼》、《解讀契丹大字的線索》等有影響的論文。退休后,豐田五郎把全部精力和積蓄幾乎都花在到中國尋訪和研究契丹文字上了。和劉鳳翥相識后,他每年都會寄信或明信片給劉鳳翥,告訴他最近的研究心得和撰寫的論文。
每天起床,劉鳳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屋子里裝滿了契丹文字資料的那些箱子、柜子,里面裝滿了已經裝裱的一軸一軸的契丹文字拓本資料,大都還沒有被破譯和解讀。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古契丹文字資料里,隱藏著很多珍貴的信息,對后人了解遼代真實的歷史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劉鳳翥深信,有很多關于契丹民族失蹤、文化消亡的秘密就隱藏在這些文字記錄中。目前雖然也有一些國內外學者在關注契丹文字,但都只是從歷史的角度去作一些解釋,還談不上深入研究。為了得到這些珍貴的契丹文字拓碑,劉鳳翥走遍了北方和西南的考古遺址,花去了自己大半生的時間和心血。對契丹文字的癡迷和破譯,曾讓他激動興奮。現在,這些靜靜地躺在書柜里的資料又讓他心痛。年過古稀,他感到責任太重大了,而時間又太緊迫了。最讓他擔憂的是這個事業至今還后繼無人。如果豐田五郎老人不在世了,那就意味著他和清格爾泰將是世界上僅存的有成就的契丹文字破譯者。
“加快契丹文字的解讀研究進度”是年過古稀的劉鳳翥每天鞭策自己的口號。在他的研究生涯里,老伴成了他最堅定的支持者。他研究的契丹文字大都是老伴幫著一個字一個字用毛筆照著拓本抄寫在紙上的。每一個契丹文字都被老伴用秀美的書法留在了宣紙上,劉鳳翥則在旁邊將自己破譯的漢字詞義、發音研究一一注上。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僅劉鳳翥目前收集到的資料,不是他幾年或十幾年就能夠完成的事情。為此,他每天都在和時間賽跑。為了節約時間,他出門都是把幾件事集中起來一次辦,例如把理發、交電話費、復印資料和郵寄東西一次辦完,把去研究所辦事與去國家圖書館查閱資料一次辦完。以前都是天天刮胡子,現在是如果不出外辦事就三四天刮一次胡子。如今的他,已將全部身心投入在社科院老干部局和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資助的《契丹文字新研究》課題上。晚上11點甚至12點之后睡覺是經常的事。這個多卷本的課題已經做了8年,最能體現其研究水平的是已經完成的構擬了211個契丹大字讀音的《契丹大字音值構擬表》、構擬了204個契丹小字的原字讀音的《契丹小字音值表》、釋讀了1000多條字義的《已經釋讀的契丹小字語詞表》和正在做的《已經釋讀的契丹大字語詞表》。2008年一季度課題可以結項。課題不僅發表最新研究成果,還要刊布所有傳世的契丹文字資料。已經有數家出版社答應出版這一極具典藏和學術價值的巨著。
需要說明的是,和同樣已經消逝了的古代女真文字不同,契丹文字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才剛剛開始。隨著越來越多的契丹文字資料的出土,這門原先一直被認為是“絕學”的學問其實才剛剛向人們展示一條漫長的研究之路。從學術意義上說,契丹文字的研究具有光明的前景。契丹文字中,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人們去研究破譯。但契丹文字研究在今天的寂寥卻讓劉鳳翥常會問自己:難道你會成為最后的契丹文字破譯者?
這是一種十分悲涼的心情!
這樣一門具有光明前景的學問,在世界上難道就沒有別的人研究了嗎?為此,記者專門查閱了由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劉浦江編纂、2002年在臺北出版的《漢學研究通訊》21卷第2期中的《二十世紀契丹語言文字研究論著目錄》。記者發現,收錄在這份目錄中的研究論著,時間起訖為1900年至2000年。按漢文、日文、蒙文、俄文、英文、法文、德文、朝鮮文發表的論文來看,100年里,有關論文竟然只有500篇左右。而在當代漢文論文部分中,劉鳳翥的論文和與他研究有關的論文占了很大部分。劉浦江教授曾在這份目錄前寫了這樣一段話:“筆者搜集、復印的契丹語言文字研究論著,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員、著名契丹語文學家劉鳳翥先生提供的,如果沒有他的慷慨幫助,編成這份目錄將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愿借此機會表達我誠摯的謝意。”

自契丹文字出土至今的80多年來,對它的研究斷斷續續,曾有過3次研究高潮:1932~1935年,語言學家王靜如(1903~1990年)、羅福成(1884~1960年)、厲鼎煃(1907~1959年)運用“比較法”破譯了70余字,但未涉及讀音;上世紀50年代,在日本掀起的契丹字研究熱中,日本學者只是把中國學者已經認出來的字盡力予以擬音,沒有突破性進展;上世紀60年代,蒙古族學者清格爾泰在研究蒙古語同時,主要關注契丹文字與蒙古語的關聯;197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和內蒙古大學蒙古語文研究室聯合成立契丹文字研究小組,才使得停滯不前的契丹文字研究狀況為之一變。其中,劉鳳翥做了大量實質性的工作。他經過40多年的辛勤努力,使這一死亡文字的辨認工作漸漸有了眉目,被國外同行譽為“契丹文字的首席學術權威”。
新年前夕,在劉鳳翥的家里,精神矍鑠的老人給記者講述了這門古老文字的歷史,講述了他40多年來與契丹文字結緣并踏入職業研究的故事。
【二】
在中國歷史上,有很多民族曾經叱咤風云,對中國歷史的進程起了重要的作用。如匈奴、鮮卑、突厥等。但它們在輝煌之后就逐漸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甚至蹤影皆無。契丹族就是這樣一個民族。10世紀,契丹民族在中國的北方興起,后在中國北部建立了一個強大的王朝——遼。這個王朝存在了219年,當時稱霸于亞洲東部,影響遠及歐洲。遼朝疆域東瀕太平洋;西至額爾齊斯河上游地區,與喀喇汗王朝、西洲回鶻為鄰;北至外興安嶺和貝加爾湖一線;南逾鴨綠江、長城和大戈壁。當時的高麗、北宋、西夏或向遼朝繳納“歲幣”,換取名義上的獨立;或干脆稱藩受封,作為附庸。所以在穆斯林文獻中,我們常常看到當時是把北中國稱為契丹(Khita,Khata),而在俄語、希臘語和中古英語則把整個中國稱為契丹(分別讀音為Kitay,Kita1a,Cathay)。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便是尋訪“契丹”的副產品。可以想象,那是一個曾經輝煌的王朝。但這個王朝在統治中亞地區90余年后,于1218年被蒙古所滅。元代之后,這個顯赫于一時的民族從世界的眼中漸漸消失,有關契丹文字記載的史實也隨之消失于史乘。西遷的契丹人成為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并在西遼滅亡之后逐漸融合于當地的民族。金朝統治下的契丹人中的一部分被迫南遷,后逐漸漢化,到元代成為漢人中的一員。大部分契丹人仍留居長城以北,這些契丹人后來大都與女真、高麗、蒙古族融合,相當一部分隨著蒙古大軍的四處征討而分散到全國各地。
到元代中后期,契丹作為一個民族,已經不存在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這個民族的文字——契丹文。
那么,契丹族的后裔在哪里?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隨著民族大調查的進行,這一問題首先以達斡爾族的族源問題出現在人們的面前。此外,云南契丹后裔“本人”的問題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20世紀90年代,科學家運用DNA檢測技術,最終使這一問題得到了解決。當時,劉鳳翥和與他一起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的陳智超、李錫厚以及中國醫學科學院的楊煥明、劉春蕓、吳東穎等人聯合提出了“契丹古尸分子考古學”的課題,通過相關人群的DNA比對,研究契丹后裔的去向。他們從內蒙古出土的明確記載為契丹人的古尸上提取了6例遺骸(牙齒、骨骼)標本,在云南保山、施甸等地采集到“本人”的血樣,從內蒙古自治區莫力達瓦達斡爾自治旗提取了56例達斡爾人的血樣,另外還提取鄂溫克、蒙古族和漢族等人群的血樣,通過DNA檢測后,得出了結論:契丹族與達斡爾族有非常親近的遺傳關系。也就是說,達斡爾族就是契丹族的后裔。而云南“本人”與達斡爾族有相似的父系起源,很可能是蒙古軍隊中契丹官兵的后裔。

關于契丹文字,則要從1000多年前說起。
歷史上的契丹民族曾創制過記錄本民族語言的兩種文字,即契丹大字和契丹小字,這是契丹民族在建立了契丹王朝后,為了適應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需要,參照漢字先后創造的。神冊五年 (920年)由耶律魯不古、耶律突呂不所創制的一種契丹大字,共3000余字。后來又由耶律迭剌創制的已發展到拼音文字初步階段的一種,稱契丹小字。兩種契丹文字在遼代與漢字并行。遼滅金興、契丹字又與女真字和漢字并行于金朝境內。明昌二年(1191年),金章宗完顏璟明令廢除契丹文字,契丹字在金朝境內遂漸絕用,但在中亞河中地區的西遼則繼續行用。至明代已無人認識。
20世紀20年代,契丹文字在失傳數百年之后突然出現,接著又陸陸續續在很多地方紛紛出土。最早出土的契丹文字是在1922年6月21日。這一天,比利時傳教士凱爾溫(L.Kervyn,漢名梅嶺蕊)雇人在內蒙古巴林右旗索博日嘎蘇木瓦林茫哈(瓦礫灘)掘開了遼興宗皇帝的陵墓永興陵,從中挖掘出契丹小字遼興宗皇帝哀冊和仁懿皇后哀冊以及漢字仁懿皇后哀冊等文物。凱爾溫不諳傳拓之術,于是雇用華人以5天的時間逐字抄錄之。仁懿皇后的契丹小字哀冊手抄本的照片首次發表在法文版《北京天主教會雜志》1923年第118期。這是契丹文字失傳數百年之后,第一次重見天日。1930年,又出土了契丹小字遼道宗和宣懿皇后哀冊。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把遼興宗、仁懿皇后契丹小字哀冊的手抄本照片、遼道宗以及宣懿皇后的契丹小字哀冊的拓本照片都發表在1933年的《通報》第30卷上,從而在學界引起轟動。有人說,如果還有有關契丹文字及有關的文物存世,達斡爾族的祖源認定也會容易得多。契丹民族在歷史上消失的原因就能被解釋得更清晰。很多有關歷史的誤讀也會因此得到糾正。慶幸的是,契丹文字在被歷史遺忘了數百年之后,終于現世。它的出現,在學界引起了轟動。海內外的學者競相研究契丹文字,遂在學界引發了一門新的學科——契丹文字研究。而契丹文字出土之初,無人能識,至今猶破解甚微,解讀這種文字,被人們稱為“絕學”。
【三】
1962年9月,劉鳳翥從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專業畢業,被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1977年劃歸中國社會科學院)陳述教授招收為東北古代民族史(實際上是遼金史)專業的研究生。之前,他并沒有想過自己會去研究契丹文字。在去民族所報到前,劉鳳翥到母校北大向指導過自己學業的恩師辭行。
著名的明清史專家商鴻逵先生熱情接待了這個年輕人。談話過程中,商先生不說別的,只是再三告誡劉鳳翥今后一定要多學幾種已經滅絕的古代民族文字,如西夏字、契丹字等。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劉鳳翥又去北大燕東園28號,向當時的北大副校長兼系主任翦伯贊先生告辭。翦老以史學家高瞻遠矚的目光和對晚輩的關懷,對劉鳳翥說:“你不要認為歷史系畢業生就應當去歷史研究所,不應去民族研究所,我對這兩個研究所的情況都比較了解。其實去民族所與去歷史所沒有多大區別,都是研究歷史,而且民族所的老先生比較多,更便于向老先生學習。你到了民族所后,務必學一門或兩門民族古文字如契丹字、女真字、西夏文字之類的少數民族古文字。學了民族古文字不僅不會影響民族歷史的研究工作,還會促進民族歷史的研究工作。中國的民族古文字近年國內研究不夠,國外卻很賣力地研究,這是不正常的,也是暫時的。”
告辭翦老出門時,天空下起了雨。劉鳳翥走出翦老家,沒想到翦老執意要送他出門,怎么也勸阻不住。翦老陪同他走出門,似有話未說。沉默良久,翦老終于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一定記住,你學了民族古文字,對你今后研究民族歷史大有用處,說不定會讓你終生受用無窮。”劉鳳翥當時聽后,感覺十分驚訝:商先生和翦老好像是約好了一樣,對他的期望竟然都是一樣,連說的話都差不多。“終生受用無窮”這六個字深深打動了劉鳳翥,望著翦老殷切的目光,劉鳳翥點了點頭……
告別翦老走出校門,劉鳳翥隱約感覺到有一種逆轉將會發生在自己的人生中。后來的事實證明了他的預感。
多年后,劉鳳翥回憶這段往事時,仍有一種被使命驅使的強烈感覺。
直至大學畢業,劉鳳翥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從事中國古代歷史研究,并無研究古文字的打算。但是命運似乎一直在暗示他走向古老的契丹文字。他回憶道,在大學一年級聽史學家張政烺先生和鄧廣銘先生講課時,曾涉及到一些目前學術界尚有一些爭議文字的讀音究竟是漢字還是契丹字的歷史之謎。雖然老師講的內容不多,卻給劉鳳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應當是他對民族古文字最初的印象。史學大師向達先生在講課中又對他們提到:新出土的契丹文字碑刻是研究遼史的重要史料,可惜現在還基本沒有被解讀。所以凡遇重要碑刻,應當手勤一些,把它抄錄下來,照相或拓制就更好。講到契丹文字時,向先生還對學生們說:契丹文字是失傳了數百年之后才出土的死文字,倘若解讀了契丹文字,可為遼史的研究工作增加許多新資料,甚至改變遼史研究的面貌……這些話都讓劉鳳翥印象深刻。老師的啟迪教導在劉鳳翥后來的研究中,不能不說起到了相當大的影響。在他的研究生涯里,有數十年時間,他都花費在走遍全國拓碑收集資料的工作上。
到民族所后,劉鳳翥一直牢記翦老的話,按照翦老的囑咐去做,決定研究民族古文字。為此,他遍訪當時稍通古文字的老師求學古文字,沒想到路子都行不通。他只好選擇了自學。在研究生的學習之余,他時時不忘隨時順手收集有關契丹文字和女真文字的資料。凡在期刊雜志見到有契丹文字或女真文字的資料文章他都一律全文抄錄。日積月累,他竟然積攢了契丹文字和女真文字的資料各一大紙袋。就是這兩袋資料成了他后來研究的奠基石。
1970年,受“文化大革命”影響,劉鳳翥所在的民族所和當時的其他社科研究單位一樣,通通被下放到“五七干校”接受勞動鍛煉和改造,研究工作徹底中斷。1971年 9月,“林彪事件”之后,干校的學員除了“天天讀”毛選就是“自學”——其實就是放任自流。劉鳳翥不愿意白白浪費掉寶貴的光陰。但他也清楚,在當時的情況下,搞學術研究無疑是會招來橫禍的。“文化大革命”不就是先拿史學界開刀的嗎?當時的歷史學家吳晗夫婦以及恩師翦伯贊夫婦、還有劉鳳翥所熟悉的傅樂煥教授等人都是被政治運動迫害死的。而民族古文字與政治不沾邊,是純學術的絕學,他感覺,自己的研究在當時不會引起注意,他可以自行研究。他的研究果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在研究過程中,最讓他興奮的是,他發現所里的一個同事把一部《女真譯語》帶到了干校。他趕緊去借來,用毛筆字把此書全文抄錄了一遍。看完之后覺得不過癮,又讓當時留在北京的妻子將他以前收集的兩大袋子資料寄來。此后他如饑似渴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復閱讀這批資料,很快進入了角色。這兩袋資料也陪他度過了在干校的時光,奠定了他后來終生學術道路的基礎,對各家之說逐步提高了鑒別力,并充分吸收了前人的一切成果。
1975年,經過了幾年頑強自學,劉鳳翥已閱遍國內所有的契丹文字和女真文字資料,有了自己的獨到見解。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后,中國社會科學院也和全國一樣逐步步入正軌,恢復業務工作。經過個人申請,領導批準,劉鳳翥正式從事契丹文字研究工作,從而走上了終生職業研究契丹文字的道路。
回到北京的日子,劉鳳翥除了盡全力到圖書館收集抄錄當時所能找到的契丹文字資料外,就是同所有認識的人聯絡,請求他們幫助收集一切相關資料。昔日的老師、同學、朋友都成了給他提供資料的對象。1973年,他在內蒙古昭盟文物站(今赤峰市博物館前身)工作的李恭篤同學給他寄來了一張1969年出土于翁牛特旗的契丹小字《故耶律氏銘石》的拓本,這是他平生擁有的第一份契丹字墓志拓片。幾年的學習,使他輕而易舉地就譯出了該墓字中新出現的年號“天慶”和漢語借詞“太祖皇帝”等契丹小字。這讓他驚喜萬分。這位同學后來又陸續給他寄來了喀剌沁旗出土的“寶坻官”契丹小字銅鏡文銘片和1964年出土于遼寧省的契丹大字《耶律延寧墓志》的拓本照片。不到10年,劉鳳翥就已經掌握了尚未發表的全部契丹文字新資料,成為掌握契丹文字學術資料最多的人。由于是自學成才,在學術界沒有門派。劉鳳翥為使自己的研究得到更多專家的指導認同,在妻子的幫助下,他通過油印散發的方式,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共計幾十份陸續散發給當時知名的專家好友,以求探討認同。這些資料散發出去后的效果讓劉鳳翥深受鼓舞。很多專家學者對他的研究給予了肯定和贊賞。不僅如此,他還從一些知名專家處反饋回一些寶貴資料。其中最珍貴的一份就是古文字家羅福頤先生(1905~1981年) 回贈給他的原存故宮的一個玉魁上的契丹小字銘片和一份羅先生的大作《契丹國書管窺》一文的油印本。說起來,這個玉魁十分珍貴,它原存清宮內府,上面鐫刻有乾隆皇帝的御筆跋尾,后流落于宮外,20世紀被美國人福開森購去。劉鳳翥和學界同行都長期想當然地誤認為玉魁已經流落國外,其實最終它又由創辦了金陵大學的福開森留在了學校。得到這樣珍貴的資料,大大超出了劉鳳翥預期的希望,更激發了他研究契丹文的信心。
契丹文字的資料都出土于遼西和內蒙古東部地區,尤其是赤峰地區。劉鳳翥常去這些地方,僅赤峰他就去了11次。凡是出土契丹文字資料的地方,他都去過。隨著研究的深入,他成了契丹文字研究的權威。時間長了,這些地方都有了他的朋友。一有契丹文字資料出土,就會有人及時告訴他,并且給他找到拓本,甚至授權讓他最先發表。40年的研究生涯,不僅讓他收獲了研究成果,還讓他得到了很多中國考古學界歷史學界的著名專家學者的指導關懷,如翁獨健先生、夏鼐先生、羅福頤先生、羅繼祖先生等。還有很多各地博物館、考古所的朋友、當地的老鄉,在他工作過程中都給了他可貴的關心和支持。他們是劉鳳翥40多年拓碑生涯中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人!每當回憶往事,劉鳳翥眼里總是充滿深情,每個人的名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在他的生活中,每一件讓他感動和興奮的事都與他的契丹文字研究聯系在一起。

劉鳳翥對契丹文研究的突出貢獻表現在兩個方面:
對契丹小字的研究。作為項目領頭人,他帶動了在20世紀70年代中葉,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和內蒙古大學語文研究室聯合組成的契丹文字研究小組,從解讀契丹小字中的漢語借詞入手,把釋義與擬音結合起來,使契丹文字的解讀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其中,他們釋出300多條語詞(連同前人成果、共達400多條),并構擬出100多個原字的音值(連同國外學者擬對或接近擬對的共達146個),還分析了20多種語法成分。被一些國外學者譽為“劃時代的新研究”和“契丹文字解讀的新階段”。1985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契丹小字研究》這部代表了契丹文字研究最高成果的劃時代專著。《契丹小字研究》先后獲得內蒙古首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民族所優秀成果一等獎、國家教委人文社科研究成果一等獎;
對契丹大字的研究。截至目前為止,真正研究契丹大字的在全世界只有三個人。除了劉鳳翥本人,就是前面提到的已經去世的歷史與文物考古學家閻萬章、日本人豐田五郎。1991年5月15日,劉鳳翥參加中日聯合首屆契丹文字研究國際學術討論會。在會上他宣讀了自己的論文《若干契丹大字解讀及其他》成為解讀契丹大字一次飛躍式進展的里程牌。1998年,劉鳳翥參加世界阿爾泰學會第41屆年會。會上他宣讀的《契丹小字70余年之研究》又引起了巨大轟動,會場上提問不斷,會下提問者絡繹不絕,連吃飯、休息都不得安寧。芬蘭赫爾辛基大學亞非研究所楊虎嫩教授稱贊劉鳳翥為“當今世界首席契丹字研究權威”。大會秘書長希諾爾說,劉鳳翥的研究太重要了,他的總結式學術報告為年會增加了光輝。
1994年,劉鳳翥退休。他仍然堅持研究不輟,并申請到了老年科研基金。他從ABC開始,虛心向兒子學習計算機操作方法。在退休的14年中,他年年出差,只要哪里一發現契丹文字,他就趕到哪里,精心拓制拓片。他對拓片的質量要求極為嚴格,每拓一份,他都要在碑刻的紙上打五六十遍墨。既要用力,又要均勻,力求拓本黑白分明,不讓字口蹭上一點點墨跡。但他畢竟上了年紀,一天下來,常常腰酸背痛。十幾年來新出土的契丹文字就是這樣被他全部拓制回來的。
2005年,劉鳳翥出版了他的《遍訪契丹文字話拓碑》一書,記載了他40年的研究及其心路歷程。
【四】
契丹文字的研究越艱難,劉鳳翥心中就越充滿憂慮。世界上本來研究契丹文字的學者就寥若晨星,這一學科后繼無人的現象令人擔憂。其實,契丹文字研究前途無限輝煌。因為兩種契丹文字目前能夠解讀者少,未解讀者多。即使有漢字對譯的僅有96個字的契丹小字《郎君行記》也未必能通篇解讀。而每一種契丹文字資料還在陸續出土。進入21世紀之后,幾乎年年都有新資料出土,等待做的工作很多。契丹文字越難解讀,一旦解讀出來就越偉大。
2004年,劉鳳翥被北京大學中國史研究中心請去為博士生講契丹文字課。一個名叫康鵬的博士生對契丹文字十分感興趣,他曾幫助劉鳳翥用數碼相機把1萬多個契丹小字拍照下來,使契丹字進入了計算機。康鵬的出現讓劉鳳翥看到了希望,他很喜歡這個勤奮好學的年輕人。為此,他曾鄭重向民族所寫報告,希望將康鵬調到民族所來,跟隨他學習研究契丹文字。但由于種種原因,他的請求報告沒有被通過。這使他原本充滿期望的心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采訪結束,劉鳳翥和老伴送別記者時,又一次懇請記者多向外界反映目前契丹文字研究后繼無人的處境,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將契丹文字研究方法親自傳授給有志于研究契丹文字的年輕人,使契丹文字研究后繼有人。
望著老人憂慮的目光,我多么希望,劉鳳翥不會真的成為最后的契丹文字破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