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承天寺夜游》寫蘇軾在一個寒秋的深夜(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與好友張懷民在月下散步的情景。
既然是“夜游”,自然是不眠人做的事情。那么為何不眠呢?
用流行歌手張宇幾年前一首歌的名字來形容,那就是“月亮惹的禍”。在那個深秋的夜晚,也許蘇軾在讀過了幾卷書或寫下了幾首詩之后,略感疲倦,就要脫衣上床睡覺,“月色入戶”,他發現了那含情脈脈的月光。十月十二日正是深秋天氣。夜氣轉涼,夜色也顯得格外明凈。此時的月亮正是銀輝將滿,無比明亮。月光好像一個有心人,悄悄地斜照進了蘇軾的房間。這撩人的月光,竟讓他忽然感到無比激動和喜悅起來。于是他“欣然”起身,走出了房門。
然而剛剛走出房門,蘇軾就發現了自己的孤獨。因為他走到室外才忽然感覺到,竟沒有一個人能和自己一起享用這美麗的月夜,沒有誰能和他談談話、交交心,來尋求一點快樂。在涼冷的夜氣里,這也許忽然又平添了幾許寂寞、感傷和憂郁,因為這一年,已經是他被貶謫到黃州的第四個年頭了。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對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持有不同政見,被反對派網羅罪名投入了監獄。四個多月后,他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地方軍事助理官)。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官街上還加了“本州安置”的字樣。這意味著他喪失了簽署公事、擅自離開黃州的權力。實際上這跟流放并無多大區別。
四年轉眼過去了,在這皎潔的月光下,也許忽然有種凄涼的情緒漫上了他的心。雖然他已經學會了安于現狀,以一種達觀超脫的心態來面對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然而今夜的月光,畢竟又促使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蘇軾是一個對月光很敏感的人,否則怎么會譜寫出那一曲《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絕唱?今夜,他是否又想起了自己遠在異鄉的弟弟,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他是否想起了那令他防不勝防、無比憂心的朝廷政治?他是否想到了自己今后的出路?他該怎樣才能擺脫這種悲涼的情緒呢?
好在還有一個值得交心的人,就在不遠處的承天寺里住,他叫張懷民,也是因為被貶官而來到黃州。“同是天涯淪落人”,該有無盡的共同語言了。蘇軾于是就到承天寺去尋找這位知己——哪怕夜色已深,對于知心人而言,深夜的打擾也并沒有什么不妥當的呢!
好在張懷民也還沒有睡覺,于是兩個人開始了在月光如水的庭院中的散步。本文題為“記……游”,實際上也不過是寫了在月下的庭院里的一次漫步而已。雖然僅僅是一次漫步,但對于這兩位內心充滿了復雜的欣喜與憂傷、失意與悲涼、憤懣與憂慮的被貶謫的人來說,他們在深夜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一定會論及很多事情。他們說了些什么呢?作者竟只字未提。難道是他一時的疏忽嗎?當然不是。詩人只是用了飽含深情的筆墨,描繪了當晚的月光,以及月光下的竹柏的影子。一切不能說、不便說的話,便都紛紛融入這清冷的月色之中了。
文中最美的,便是不足二十個字的描寫月色的語句。詩人感覺自己恍如身在夢境,覺得“庭下如積水空明”。“月光如水”這類句子,已經不新鮮了,詩人卻能夠自出新意。水是無色透明的東西,雖然實有其物,看上去卻仿佛什么都沒有,月光不也正是如此嗎?詩人感覺當下的庭院里,仿佛注滿了澄澈明凈的月光之水,而且水中還有許多交錯在一起的水草呢!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錯覺!當出使邊塞的唐代詩人岑參面對奇寒邊地無邊無際的大雪時,也曾經產生過這樣美麗的錯覺。那漫天滿地的雪,被他誤認為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只有杰出詩人的筆觸,才能夠捕捉到這種稍縱即逝的藝術直覺。“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是蘇軾對中國文學美學的又一貢獻。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只有今夜這獨特的情感與氣氛下的月光,才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新鮮感,促使詩人產生了審美直覺中的錯愕,在眼前幻化出了一派奇異的月光圖景。為什么呢?
“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寓意平淡而悠長。這真是兩個奇特的“閑人”:閑散的歲月,怎能消除內心的悲涼、憂傷、憤懣?然而曠達超脫的詩人,盡管無法消除自己內心的不平,卻早已學會了用開闊的心胸來排遣這一切。這時,詩人已經寫出了著名的前后《赤壁賦》,他的人格與胸襟,已經完成了一次超越和升華。文章末尾這一句,把詩人所要排遣的種種情緒,全部委婉含蓄地收束其中。
詩人用詩一樣的筆觸,描繪了月色之美,創造了一個清冷皎潔的意境,同時也流露出遭貶生涯中自我排遣的特殊心情。這篇只有八十余字的文章,好像一首清冷的月光曲,每個音符都閃耀著銀色的寒光,傾訴著作者皎潔而悲涼的情懷。詩人把一切想要言說的話語,都融進了一片奇異皎潔的月光之中,表達手法的高妙,歷來受到人們的贊嘆。一個優美的錯覺,使這篇短文成了一首借景抒情蘊涵豐富的散文詩,成了一篇優美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