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必須回到樸素的立場
記者:在討論語文教育這個話題的時候,很多人會先做界定,考慮語文是什么,是語言文學,還是語言文字;語文作為課程又是什么。雖然中學語文教師并不關心這些問題,但它們卻似乎是語文教育理論界的重要問題,請問您怎么看這個似乎有點矛盾的現象?
溫儒敏:從研究角度來說,有基本界定還是必要的。問題是,研究必須回到樸素的立場。面對實際問題,而不滿足于標新立異。做“理論滾動”。其實,對語文是什么盡管有不同說法,但大家還是可以找到互相重疊的共識部分,那就是母語學習。不會有誰反對,這就是語文的核心。從這個內核往外輻射,諸如語言、文學、文字、文化等方面,都和母語學習緊密相關,這幾個方面應當是互相融合的。母語是語言,但不能反過來說語言就是母語。兒童習得母語是自然的過程(這也是有趣而又復雜的課題),但不是說會說話就不需要學習語文了,而是要不斷提高母語的能力水平,終生都要學習。母語又必然具有特定的民族文化內涵,學習母語。同時可以提升文化力、思想力、審美力,等等。一般來講,說語文是語言文學,或者語言文字,都不錯,都能涵蓋語文的主要部分,但這些概括是不全面的,所以寧可講語文就是一種母語學習,是一個非常基礎性的學科。我可能又被“繞進去”了,但基本意思是說:我們本來很熟悉、有共識的東西。不要硬去做理論分割。否則,本來還清楚,一較真反而糊涂了。比如什么是人、什么是文學。等等,要較真。還真是很難說清楚。這次課標修訂。我主張不要摳字眼,不要糾纏概念,尤其是一線老師,用不著去爭論概念問題。理論價值的大小。歸根結底要看解決實際問題的程度。
記者:我們知道,在新中國成立前,學習中國語言文字的課程叫“國語”和“國文”,1948年,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一律將其改稱為“語文”。請問您能否設想一下,如果沒有1948年的改名,還會存在“語文是什么”的討論嗎?請問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學術價值?
溫儒敏:前面說了,從研究角度來討論“語文是什么”是有一定學術價值的。但不要糾纏。要面對現實。“國語”的叫法比較早,五四時期就有,那時提倡白話文,強調“文學革命”與“國語統一”合流。形成了“國語”運動。如1918年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就提出過一個口號,叫“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從1920年起教育部要求當時的國民學校低年級教學都要用語體文(白話),當時的語文課程就叫“國語”。為什么后來又有的改叫“國文”呢?是因為意識到這門課應當重點解決書面閱讀問題,“國文”的叫法突出了書面閱讀。至于1948年后改為“語文”,則是一種概念的梳理和統一。“語文”比前兩個概念要全面、大氣。可以把屬于語文課程的許多功能特征包含進去。看看歷史就知道,每個時期側重點不同,語文課程的名稱也有調整。現在有學者主張回去叫“國文”,是他們比較看重書面語學習。問題是,書面語之外的其他語文要素呢?聽說讀寫不完全是書面語閱讀。現在的爭議不是因改名引起的,而是看問題的層面不一樣。“語文”作為一門母語課程的命名,已經在我們民族集體意識中積淀下來,約定俗成了。我看不必再糾纏、爭論。
母語需要長期不斷地學習
記者: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中說:“一個人要精通一門學科就需要付出畢生的精力,在語言方面,則是母語。”這個觀點與高中語文課程改革的某些思想有相通之處。請問您是否贊同這個觀點?在高中語文課程改革這幾年中,您的中學語文教育思想有沒有什么變化?
溫儒敏:我贊同。前面討論“語文”概念時也已經涉及類似看法,我是主張“語文就是母語學習的課程”這一定位的。母語雖然內化在人的精神和思維習慣中。但這需要過程。所以母語需要長期不斷地學習,提高語文素養是長遠的事情。
高中語文課改從第一批4個實驗區開始,還不到4年。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激活了語文教學中長期存在的某些重大問題,這些問題也許還未能解決,但已經引起普遍關注。這就是收獲。我支持課改。但主張步子穩一些,不要操之過急,多從實際出發,不搞顛覆式革命。現在課改碰到的阻力太大,有些地區根本推不動,報紙上說的經驗一套一套的,實際上不見得有多少改變,這令人擔憂。關鍵還是如何面對高考,以及高考如何配合課改。當然,社會層級分化形成的競爭加劇,也反映到教育中來了,課改必須推進,但每一步都將是艱難的。要從長計議。我最近有一篇講話稿《對中小學課程改革的幾點看法》,發表在《語文學習》2008年第1期,其中談到了課改應當和高考“相生相克”,是在高考不可能完全取消的前提下的漸進的改革,課改可以和高考一起改進,這是這些年我面對課改的巨大困難產生的新想法。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參考。
記者:我們知道,工具主義語言觀認為語言是服務于思想的手段。在語文教育中,“工具性”除了可以表明必須重視知識掌握和能力培養之外,對于母語的學習是不是反而會暴露出很多弊端?比如說,工具是身外之物,可以利用也可以放棄,但是,母語則早已內化在人的精神和思維習慣中。課程標準“不宜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不必進行系統、集中的語法修辭知識教學”等要求的提出,是否傳達出一種新的語言(母語)觀?您是否認為在語文教育研究中需要語言觀的轉向?
溫儒敏:這個問題帶有較多理論性。語文課改提出工具性與人文性統一。是防止過分和單一地追求工具性。提醒人文性也不可或缺。我們知道。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語文課程強化政治性和教化作用。對語文基本能力包括閱讀寫作訓練有所忽視,“文革”之后撥亂反正,逐漸轉向重視工具性。這是一種進步。但后來情況又有變化,那就是應試教育嚴重影響了學生的人格個性發展。不利于創新人才脫穎而出,而且學生負擔太重,對身心健康不利,大家都有意見。90年代中期以來,許多人炮轟高考制度,強烈要求課程改革。現在的課改實際上是接續了這個趨勢。顯然,強調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結合,是有針對性的,帶有糾偏的意思。但不宜理解為課改就是強化人文性弱化工具性。而應當是兩者自然的結合,在教學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然生成。一線老師備課不必處處考慮如何呈現人文性,顯示已經在改革。實際上,人文性比較虛。它是彌漫在整個教學中的。至于課標中提出“不宜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不必進行系統、集中的語法修辭知識教學”等要求,我理解也是針對目前教學中的偏向。前面說了,語文課主要是母語學習,而說母語一般不會出語法差錯,可是很多語法卻反而越弄越讓人不會說話了,所以課標特別提出反對追求過分的“知識的系統和完整”與“系統、集中的語法修辭知識教學”,不是完全不要語法修辭知識,而是要求“隨文學習”。把語感培養放到更加突出的位置。至于是否提出新的語言觀,我沒有深入的看法,也許還只是教學理念的變遷。不一定上升到了語言觀的轉向。
讀文學:養成終生受益的好品味
記者:到高中階段,學生的識字量、理解力和心理發展都達到一個新水平,理應具備一定的聽說讀寫能力。請問在高中語文課程中,文學教育的內容是不是可以占更重要的位置?
溫儒敏:我認為高中階段的文學教育內容可以多一些。但仍然不能離開語文。是語文學習基礎上的文學教育。
記者:《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必修課程的系列目標之一是“閱讀與鑒賞”,還規定“文學類文本閱讀的評價,是閱讀與鑒賞評價的重點”。請問,您認為一個受過高中教育的人應當具有什么樣的文學鑒賞水平?如果可以量化,是不是可以規定一個“高中畢業生必讀文學作品篇目”?
溫儒敏:這個問題提得好。其實我們對受過高中教育的人應達到什么樣的文學鑒賞水平。并沒有科學的衡定。還只是模糊的要求。我們許多事情都是弄得有些模糊,結果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反正都是觀點加例子,并沒有細致科學的跟蹤調查研究。像你提出的問題就是一個很細致的課題,可惜太少這樣的研究。如果讓課標更有科學性,更能發揮指導作用,應當有大量基礎性的研究來支撐。我主張最好能擬定一個建議(不一定是必須)書目。但是這項工作非常難做。古典書目還比較好辦,許多經典作品畢竟沉淀下來了,在評價和理解上有共識。而現當代因為還在“流動”,共識就比較難于達成。容易引起爭議。不過,我也認為不應當無所作為,可以經過認真調查研究,提出一個建議書目。
記者:您在其他地方也講到過,語文課要重視培養學生的閱讀興趣。根據您的調查研究,目前高中生閱讀文學作品的情況怎樣?新課程實施以后,取得了哪些進步?
溫儒敏:很不樂觀。一是高考壓力,到高二就幾乎不敢看所謂“雜書”了。許多家長和老師把跟高考不直接掛鉤的文學作品都視為“雜書”。于是學生只能成天讀教輔。做習題。這些年課改增設了選修,本意就是個性化學習,讓學生多讀點書,這是一個“亮點”,但實施起來非常難。當然其中有些措施也難以操作。更因為高考壓力有增無減。許多地區和學校不讓學生來選課。或者干脆指定一兩種與高考聯系得比較緊的,要求所有學生都學,這實際上把選修變成必修了。所以。把先進的理念貫徹到底。讓學生多讀書。讀好書,培養良好的讀書習慣,還有大量的困難要克服。其次,現在是所謂影視時代、網絡時代、圖像時代,學生讀書的時間少了。看電視、上網、讀圖多了。影視、網絡和圖像盡管擴大了接受信息的渠道,但卻不可能取代文字閱讀,尤其是文學閱讀。要讓學生了解,比起其他接受方式,讀書可能更有選擇性。也更個人化,更需要主動性和創造性思維的介入。讀書所能獲得的文字的感覺。也是一般影視所沒有的。同樣,上網和讀圖,也較難獲得書本閱讀的那種獨有的效果。(網上讀書也是一種文字閱讀,另當別論。)所以影視、網絡再發達,也仍然需要書本閱讀。我曾說過。就學生而言。養成閱讀的興趣與習慣。是發掘其學習主動性與創造性的最重要途徑,這可能就是終生受益的好的品味。一種可以不斷完善自我人格的生活方式。
記者:您認為一個人的文學趣味有高下之分嗎?高中語文教育應該培養學生什么樣的文學趣味?您是否認為“不培養文學家或者詩人”可以成為不進行或少進行文學教育的一個理由?
溫儒敏:是有高下之分的。我們所說的“素質教育”。其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要用體現人類最高尚的精神與智慧的文化去熏陶青少年。文學經典因為負載著這些精神智慧,是學生人格成長最好的營養,多接觸、閱讀,將受益無窮。目前高中生為了高考,大量時間要應對考試復習,但也應當有部分時間用來放松“悅讀”,也就是有興趣的閱讀,其中就有文學閱讀。應當多讀一些文學經典,除了唐詩宋詞和四大名著之外,面還可以寬一點,包括外國名著和中國現當代優秀作品,都可以讀一些。近百年來很多新的東西積淀下來。也已經成為小的傳統了,對當代生活影響之大,恐怕不低于古典傳統。所以現當代文學也要學習。文學教育對每一位公民的培養都會有好處。“不培養文學家或者詩人”不能成為輕視文學教育的理由。讀文學作品不是為了當作家。甚至也不只是為了學習寫作。更重要的是人格的熏陶、品味的提高、生活的樂趣。
記者:高中階段語文必修和選修的課程結構為培養學生的文學鑒賞能力提供了很大空間。您認為對文學閱讀與鑒賞的考查在高考中應如何體現?另外,順便請問您,語文高考的改革是否與語文課程的改革同步進行?
溫儒敏:高考和課改不應當是兩張皮,前面說了,要相生相克。一起改進。所以我認為高考命題應當充分考慮課改的趨向,比如選修課問題。可以在高考中適當體現。文學閱讀與鑒賞能力的考查也可以占一定比重。高考與課改同步是改革方向,但實際上比較難辦。兩個主管部門,考慮問題時側重點可能不太一樣,這需要上級部門來協調。高考是國策,是民族習慣,承載著沉重的社會心理。馬上取消不太可能,改起來難度也很大。況且既然高考是選拔性考試,成績總有區分度,搞得太過靈活就沒有辦法區分,沒有辦法操作。這些都是很實際的問題,身在其中才能體會,改革要推進。又要慎重。
記者:在文學教育上,大學語文與高中語文是否銜接?
溫儒敏:道理上應當銜接。實際上未能很好做到。這又跟高考有關,應試教育搞得很多學生不會讀作品,也不愛讀作品了。所以我主張大學語文要定位在“把敗壞了的胃口調試過來”,這說得可能有些極端,意思就是在有限的時間內。讓學生的眼光開闊起來,重新激起對母語及文化學習的興趣。養成良好的讀書習慣。這些年我編了《高等語文》(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等新的教材,和通常的大學語文體例及選文都有區別,是一種嘗試。
當老師很需要“向前看”
記者:語文教師不可能都是文學家,對于普通語文教師而言,有沒有一個成為培養學生文學素養良師的“多快好省”的辦法?
溫儒敏:首先是調整好心態。現在的老師很忙,各種考核檢查讓人窮于應付,加上社會心態浮躁,拜金主義流行,老師們確實很難沉下心來讀書。要成為有文學素養的老師。起碼要能抵制一些誘惑,有自己的精神家園,哪怕是一塊不大的“自留地”。無論怎樣忙,自己都能抽點時間讀書,特別是讀一些經典或優秀的作品。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自修。自己重新審視與學習中文專業課程,包括研究生課程,不一定是正式在職讀研究生,可以定個可行的計劃,自己來學習。因為已經有了教學實踐,學起來會有新的心得收獲,不是過去大學學習的重復。學習需要毅力。“多快好省”的辦法好像還沒有發現。
記者:現在,“教師專業發展”在教師中特別受關注,請問您怎么看待高中語文教師的專業發展?
溫儒敏:和上面談的問題差不多。“教師專業發展”不要理解為就是適應課改。或者單純的職業訓練,要有長遠的目標,因此。可行的中短期學習計劃非常必要。當然要考慮一些實際問題,比如考級、職稱晉升等,但不要都是“直奔主題”,免得老師自己也卷入“應試教育”。培養專業興趣與專業敏感很重要,是長期的事情。還有就是拓寬視野。不斷更新知識,不滿足于現炒現賣、立竿見影,或者只關注與目前教學可以掛鉤的,而要在整體素質以及修養方面下工夫。現在高師教育是有問題的,課程設置太過老舊死板,既缺少理想的觀照,又脫離實際,把學生限定死了,很難培養出優秀教師。所謂專業發展也是人生事業的發展。要有一點理想主義。記得年輕的時候看過前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女主人公瓦西里耶夫娜教孩子們念詩。有這樣一句:“向前看,別害臊,前面是光明的大道!”我很為那些老師的理想與事業心所激動,這幾乎成了我年輕時積極上進的格言。我想,現在當老師也還是很需要“向前看”的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