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Q正傳》問世以來,阿Q精神勝利法一直是人們評論不休的話題。具有精神勝利法的阿Q還逐漸跨越了文學界的門檻。走入其他學科的研究視野,成為一個跨學科、跨世紀、跨文化的現(xiàn)象。但總起來看,對阿Q精神勝利法的研究還主要集中在文學和美學領(lǐng)域,且對其批評多于諒解。文本解讀多于心理解讀。本文擬從心理學的視角重新審視阿Q的精神勝利法,以期為它提供一個本原意義的心理學解釋。
一、阿Q精神勝利法的心理實質(zhì)和適應(yīng)意義
所謂精神勝利法就是一個人遭到失敗、受了屈辱后。不能面對現(xiàn)實,而是用自欺欺人的辦法,求得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和滿足。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是一種典型的心理防御機制,正如孫中田指出的。“防御機制是阿Q精神勝利法的硬核”。
心理防御機制是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首先提出的概念,指自我在解決那些可能導致精神疾病的沖突時所使用的全部策略。換言之,當一個人受到挫折或心理上產(chǎn)生沖突時,必然會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焦慮,為了緩解焦慮,人必須采取一些策略。這些用來緩解焦慮和不快的策略就是防御機制。當前,心理防御機制已被普遍看做個體對環(huán)境、對社會的一種適應(yīng)。阿Q精神勝利法的典型表現(xiàn)之一即“兒子打老子”論,其心理實質(zhì)是試圖通過幻想、否認等手段緩解內(nèi)心的痛苦和壓力,以矯正心理失衡、維護自尊。它是阿Q對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適應(yīng)。具有減輕痛苦、重新獲得心理平衡的心理保護功能。在個體心理層面上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和適應(yīng)價值。
從種群的角度講,適應(yīng)環(huán)境不僅是一種生存選擇,而且是一種生存本能。從個體的角度講,適應(yīng)不僅是維持生存的最基本手段,而且也是維護心理健康的核心內(nèi)容和關(guān)鍵目標。心理學家皮亞杰曾指出,適應(yīng)有同化和順應(yīng)兩種形式。前者是指個體接納、改變外界信息而無須改變自己,后者是指個體必須改變自己才能接納新信息。在當時剝削和被剝削、壓迫和被壓迫的社會關(guān)系中。阿Q作為一個典型的小人物,以其微不足道的個人力量顯然無法通過改變環(huán)境來適應(yīng)社會,在這些微弱的個人力量匯合威一股強大的集體力量之前,阿Q只能暫時改變自己以順應(yīng)環(huán)境。比如。他被人打了,但他不具備反抗的能力和條件,或者反抗之后會面臨更大的健康乃至生命威脅,這時選擇忍耐反而是一種保全策略。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忍耐的心理實質(zhì)是壓抑。從心理學的角度講,壓抑不利于人的心理健康,長期的壓抑會導致心理病變。為了消除被欺凌帶來的心理痛苦和心理失衡,人有時需要找尋一個可以讓心理相對舒適、讓“面子”過得去的借口,這就催生了精神勝利法。同樣是挨打。阿Q“兒子打老子”的說法至少讓自己在心理上占了少許便宜。失衡的心理因此得到一定程度的矯正。因此。剝除政治的外衣,就其本質(zhì)而言,阿Q的精神勝利法并不全是國民劣根性的體現(xiàn),而是有著人類原初的生存意義和個體健康的心理價值。所以,拋開社會的、政治的立場。阿Q的精神勝利法有積極的一面,不應(yīng)受到太多苛責。
因此,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一種最普通的心理防御機制,其目的在于調(diào)整心理失衡、維護其微霸的自尊心。
二、阿Q精神勝利法的誕生根源和現(xiàn)實土壤
問題在于,為什么精神勝利法這一古已有之、今日猶存的心理防御機制在阿Q身上如此典型呢?
如前所述,精神勝利法是一種對環(huán)境的無奈適應(yīng),是一種比較消極的適應(yīng)手段。它一般產(chǎn)生于積極的適應(yīng)手段難以奏效或難以實施之時。阿Q并非不想反抗,并非不想用更積極的手段去適應(yīng)未莊的生活。比如,他一開始并沒有去偷盜,而是靠雙手吃飯,只是在這一機會被無情剝奪,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之后。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偷盜為生。再如,阿Q被趙太爺打了之后,也并非不想反抗,但他沒有能力和勇氣反抗,因為他必須活命。因此,一切所謂積極的手段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都已無法實施,也就是無法去同化。只好改變自己。包括自己的意識和思想。于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就誕生了。
可見,精神勝利法有其特殊的誕生根源和現(xiàn)實土壤。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各種壓迫促成了阿Q精神勝利法的畸形發(fā)展。也許我們要這樣責問阿Q:為什么不發(fā)展自己,使自己也成為一個趙太爺之類的“重量級”?這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明擺著不可能,阿Q就連參加“革命”也不能,因為“革命”的專權(quán)也被假洋鬼子之流霸占了!為什么不平平靜靜或平平庸庸地像其他農(nóng)民那樣活著?第一。在當時的未莊,農(nóng)民不可能平平靜靜地活著,一則有趙太爺之類的壓迫,二則“革命”的腳步也日益通近;第二。阿Q不可能像其他農(nóng)民那樣活著。因為他既沒有土地也沒有手藝。甚至連間破草房也沒有。但是。阿Q又是當時貧窮農(nóng)民的特殊代表,因為當時的農(nóng)民,土地隨時會喪失。手藝隨時會變得一錢不值。換言之,他們隨時會成為另一個阿Q。為什么不能拿出大丈夫的氣概來自尊地活著?心理學家馬斯洛曾提出一個著名的需要層次理論,認為基本的生理需要(如吃飯、穿衣)得不到滿足,很難談及類似自尊之類的高級需要(盡管也有例外情況)。在一個壓迫深重、災難深重的社會里,為了適應(yīng)環(huán)境,為了基本生存。為了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精神勝利法成了被壓迫者的最后一道心理屏障。作為一個草芥生命,阿Q是值得同情的,也是值得諒解的!
也因此。我們在批判如阿Q式的國民劣根性的同時。不應(yīng)該忘卻培植這種劣根性的現(xiàn)實土壤,正如橘生于南為橘生于北則為枳的道理一樣。所以,魯迅先生在揭露國民劣根性的同時,也筆伐其周圍的“吃人的社會”!
三、阿Q精神勝利法的悲劇破滅和理性思考
精神勝利法一度為阿Q贏得了短暫的心理滿足和心理平衡,有其積極的一面,但它畢竟只是一種消極的心理防御機制,帶有一定的自我欺騙性,除了可以短暫改善失衡的心境。并不能真正改變什么。個體在獲得了虛假的心理平衡和虛幻的自尊感之后往往會失去改變的愿望和動機!因此,如果精神勝利法偶爾為之可能對人對己都有好處,但是長期以此為盾。生活在虛擬的“幸福”空間里,就很危險了。所以,精神勝利法雖然曾一度挽救過阿Q的心理失衡和自尊喪失,但在“吃人”環(huán)境的壓迫和窒息下終是無力回天。阿Q還是走上了斷頭臺。這也正是魯迅先生所要呼吁的:不能昏睡在黑暗的“鐵屋子”里。必須覺醒起來。進行抗爭。但阿Q顯然沒有覺醒,他始終活在精神勝利法營造出來的“自我滿足”之中。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他的精神勝利法更是發(fā)揮到了極致他要把圈畫圓,死亡的恐懼也因此暫時遁匿了。這時的阿Q就是可悲可嘆可憐的了!
阿Q的時代、社會環(huán)境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精神勝利法卻因一定的適應(yīng)價值和心理意義依然存在,在當代文學作品中得到體現(xiàn)。如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心疼住旅店花掉兩頂帽子錢的陳奐生最終以有了可以引以為榮的談資而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盡管如此,精神勝利法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或心酸或好笑的感覺,因為它常常是虛弱的象征和無力的符號。精神勝利法可以保存人最后一點自尊,但其保護能力極其有限,人在暫時的屏障之下還應(yīng)積極尋找或創(chuàng)造困境的真正出口。
總之,對阿Q精神勝利法的解讀不能僅僅停留在文本層面和國民性的分析上,還應(yīng)追溯到阿Q乃至人類的心理根源及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這將有助于我們更好、更全面地理解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的阿Q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