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先生的《說“木葉”》一文被選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成為第5冊(必修)的一篇課文。林先生此文使筆者深受啟迪,獲益匪淺,但細細讀之。感到文章中有些觀點,似乎還不甚穩妥,需要推證商酌。
文章開頭引用屈原《九歌》的名句“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舉例說明“木葉”已成為詩人筆下頗受鐘愛的形象。接著運用舉例比較的方法。進一步說明詩人們通過“木葉”寫出為人傳誦的名句,而“樹葉”很少被采用。
對于為什么會造成這種詩歌語言現象。林先生認為關鍵在于一個“木”字:“它仿佛本身就含有一個落葉的因素”。“自屈原開始把它準確地用在一個秋風葉落的季節之中”,此后的詩人們“都以此在秋天的情景中取得鮮明的形象”。這是“木”的第一個藝術特征。林先生認為要說明“木”何以有這個特征,就涉及詩歌語言的暗示性問題。那就是:“木”在作為樹的概念的同時,具有一般“木頭”“木料”“木板”等的影子,這潛在的形象使我們更多地想到了樹干,而很少會想到葉子。而“樹”是具有繁茂枝葉的。
林先生還談到了“木”,的第二個藝術特征:“木”所暗示的顏色。那就是:“樹”使人想到“褐綠色”的樹干,而“木”“可能是透著黃色。而且在觸覺上它可能是干燥的而不是濕潤的;我們所習見的門栓、棍子、桅桿等。就都是這個樣子;這里帶著‘木’字的更為普遍的性格……于是‘木葉’就自然而然有了落葉的微黃與干燥之感。它帶來了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
但筆者認為這樣說并不恰當。“木”是象形字,人們看到它首先想到的是一棵樹。“樹”是形聲字,人們看到它。首先想到的也是一棵樹。由“木”想到“木頭”“木料”“木板”等,是現代人的聯想方式,古代詩人寫詩時恐怕不是如此。至于由“木”想到門栓、棍子、桅桿等,并由此產生一種“微黃與干燥之感”。也顯得同樣牽強。何況樹干的顏色,也不都是“褐綠色”的。
那么,是不是像林先生所說:“木”“本身就含有一個落葉的因素”,“帶來了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呢?大量的古詩證明并非如此簡單。“木”與秋天并無必然聯系。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描述的“木欣欣以向榮”。就是指春夏季枝葉繁茂的樹。李白的《梁園吟》寫道:“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云”,其中的“木”就是寫夏季高大茂盛的樹。王維的《辛夷塢》一詩有“木末莢蓉花”的句子,寫的是春天盛開的芙蓉花。它用的是“木末”而不是“樹末”。還有杜甫有名的詩句“城春草木深”(《春望》)及韋應物的“春深草木稠”(《游靈巖寺》),寫的都是春天長勢挺拔、生機盎然的樹,但都未用“樹”而用“木”。
另一方面。是不是像林先生所說:“樹”就是“具有繁茂的枝葉的”,“與‘葉’都帶有密密層層濃陰的聯想”呢?事實證明不是這樣。詩中寫秋天的情景。并不乏用“樹”的,比如杜甫寫深秋景色的詩句“黃牛峽靜灘聲轉,白馬江寒樹影稀”(《送韓十四江東覲省’》)。用的就是“樹影”而非“木影”;馬戴的詩句“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灞上秋居》),尤為膾炙人口,但用的也是“樹”。
本文上面所舉的例子。都說明“木”也可以是充滿活力、枝繁葉茂的,而“樹”也可能是葉落飄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的。王績的《野望》詩分明寫道:“樹樹皆秋色”,連用兩個“樹”字,強調的就是秋天無生機的蕭索的樹,而此處如改為“木木”則斷然不可。再如劉禹錫的名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此詩“樹”“木”對舉。和林先生的說法恰恰相反:行將枯萎的樹不用“木”而用“樹”,生機勃勃的樹不用“樹”卻用“木”。
因此,古人詩句詠及樹的形象,或用“木”。或用“樹”,而不大可能有林先生所說的那么多差別和講究,本來并不復雜的道理,我們不必想得那么深奧。“木葉”和“樹葉”在形象上并沒有什么差別。再比如“古木”一詞,古人用得也多。但可以是秋天的樹,如“古木鳴寒鳥”(魏征《述懷》);也可以是春夏的樹,比如“古木生云際”(陳子昂《白帝城懷古》);至于“古木無人徑”(王維《過香積寺》)和“深山古木平”(陳子昂《晚次樂鄉縣》),人們不大容易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季節的樹,而且也無須弄清楚了。我們還是像李白的“為草當作蘭,為木當作松”(《于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的好,只把“木”當做一般意義上的樹。而不必深究是什么樣的樹了。
至于古人喜歡用“木葉”或“落木”而不用“樹葉”,筆者認為可以這樣解釋:首先。“木”“落”“葉”在古代漢語中都是入聲字,入聲是一個短促的調子,“木葉”或“落木”讀起來朗朗上口,有種擲地有聲的鏗鏘的韻律美。再次,可能是因為“木”字在書面語中用得較多,“樹”字在口語中用得較多,“木葉”就比“樹葉”莊重些。更為重要的是,“木葉”最初出現于屈原作品中,“詩騷”向來被奉為經典。加上“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這一句。優美動人。意境渾然。被譽為“千古言秋之祖”(胡應麟語),“木葉”也便成為一個意味深厚的意象原型了。后人寫詩文用“木葉”,不僅顯得古雅,而且增添了詩歌的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