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語文特級教師、南康中學的邱文華老師提出“主體性課堂教學”這個概念,他認為應該“大膽地把課堂還給學生,把學習的主動權交給學生”,即“凡能由學生提出的問題教師不應提,凡能由學生解答的問題教師不應答,凡能由學生表述的內容教師不應說”,使學生“能夠從自己的內心體驗出發,獲得發現的驚奇與自豪,感受求知的愉快以及創造的快樂”。同時,教師“也要在時空上對課堂進行監控,在方法上給予學生必要的指導”,“主體性課堂教學不僅不能淡化教師的作用,相反,在某些方面還應該使教師的作用得到強化”。讀到這些真知灼見和鮮活的案例,我驀地記起葉老1977年夏天寫的“學步”詩,感到邱文華老師在教學實踐中追求和創造的,與葉老當年的期望相當吻合。
葉老詩云:“學步導幼兒,人人有經驗。或則扶其肩,或則攜其腕,惟令自舉足,不虞顛仆患。既而去扶攜,猶恐足未健,則復翼護之,不離其身畔。繼之更有進,步步能穩踐,翼護亦無須,獨行頗利便,他日行千里,始基于焉奠。似此尋常事,為教倘可鑒。所貴乎教者,自力之鍛煉……”——“學步”這個比喻,多么富有啟發意義,而學生“自力之鍛煉”,被葉老看做語文教學最該重視的一條要義。這個意思,用著名教育家林礪儒先生的話來表述,即語文教學要“知行合一”。
邱文華老師本著“主體性課堂教學”的要義,另辟蹊徑,呈現給我們一個饒有趣味的教學案例。先預習《孔雀東南飛》,并在小組內通過互助把可以自行解決的問題解決掉。然后師生聯席,組成評議小組,篩選出五個難題,交給全班同學研討。這堂研討課,由一名學生主持,大家踴躍參與,教師和主持人之外的個人發言,記錄在案的就多達29人次,可見氣氛之熱烈、思維之活躍和“主體性”發揮的充分程度。其中,關于焦母為何要逼迫兒子休掉劉蘭芝的探討頗為曲折有趣。學生提出了多種意見,依次有:
(1)焦母嫉妒劉蘭芝的優秀,因其柔順而欺負她。
(2)“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此語出自《禮記》,能引經據典,難得。
(3)沒有給焦家生育兒子,因而遭焦母嫌棄,此條意見未能在課文中找到根據,后存疑。
(4)“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成了主子便欺負媳婦,陋習使然。(注:此說尚待斟酌。)
(5)焦母“更年期到了”,故“性情乖僻,行為反常”。
這第5條,學生爭論不休,課后反思時邱文華老師認為:“因教師未能及時引導,使全班學生‘糾纏’在這里的時間太多,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這節課的效果。”但邱老師最后還是站出來了,給予了有力的啟發和引導:“剛才有個同學引用了《禮記》中的一句話來分析,在此我也想向大家提供《禮記》中的另一條記載,看看對大家是否有幫助。這條記載是:‘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于是學生明白了——“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劉蘭芝在家里的表現觸犯了封建禮教,觸怒了焦母。你看,在焦母的眼里,劉蘭芝是‘舉動自專由’,她認為‘此婦無禮節’,作為封建家長和封建禮教代表的焦母當然會‘吾意久懷忿’了。可以說,焦母正是憑借‘七去’中的第一條來迫害劉蘭芝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劉、焦其實就是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同學們紛紛鼓掌表示贊同。可見,教師不能丟棄領航人和掌舵人的職責,該出手時就出手,引導課堂研討之船沿著適宜的航道行進,并在思想與文學的海洋深處采擷到珍奇。
這堂課,精彩之處有不少,比如最后一個環節,進行一次穿越時空的對話,勸劉蘭芝和焦仲卿打消自殺的念頭。學生擬出兩首小詩,并認可了后一首:“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若為生命故,愛情也可拋。”“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若為愛情故,生命不可拋。”
讀了這篇教學實錄,聯系“學步”與“知行合一”的基本原則、進程作進一步思考,我生出一些疑惑。
第一,如何處理好“理解”(解析)與“文學鑒賞”之間的關系,推動高中語文閱讀教學進入新的學習層級。初中階段,對古代詩歌已經初步作過鑒賞(欣賞)練習,為其后的教學提升打下了一定基礎。《孔雀東南飛》這類篇幅長、文字難點多、鑒賞難度大的課文,閱讀之初,理解是必要的,包括對文字、內容和主題等方面展開解析。先要知道作品寫了什么,怎么寫的,為什么這樣寫等,而后還需要在鑒賞層面上做哪些事情,做到什么程度,選擇哪些鑒賞要點等,這些問題要不要納入教學視野,拿出適宜的教學設計方案?
我注意到,整個教學過程中已經有了一些鑒賞的因素,比如教師第一次發言就涉及了“劉、焦的悲劇意義”之“簡要點評”。但總體來看,文學鑒賞的含量還不是很大,似乎沒有列為教學重點之一。理解(解析)和鑒賞有聯系,前者是后者的初階,但畢竟是兩個教學層級。比如,穿越時空,展開與人物的對話,勸劉蘭芝和焦仲卿打消自殺的念頭,這個環節具有多種教學價值,應該說是一個亮點。可原作若按照這種思路敷衍開去,變成大團圓的結局,這篇作品的藝術價值又當如何評價呢?——從這個“點”,即可看出鑒賞的特殊要求。這個問題還需要再琢磨一下。
第二,如何落實好文言教學本身的特殊任務——學習和積累語言。這篇長詩屬于文言作品,在語言學習方面具有較高的價值,而想要獲取其價值,最主要的方法是熟讀成誦,并對一些文字難點給予特殊的關注。另外,充分熟悉作品的文字,這對理解和鑒賞也大有幫助,甚至可以視為基礎。從這堂課的實錄中我們可以看出,學生對課文內容還是非常熟悉的,援引相關詩句,能脫口而出。這說明前期準備工作做得扎實。
高中新課程開始實驗的那年秋天和冬天,我們去瓊、粵、魯、寧夏四省區調研,我曾聽過一位年輕教師執教《孔雀東南飛》的最后一個課時(鑒賞和收束)。學生學習的積極性還是比較高的,發言踴躍,思維活躍,可對課文不太熟悉,有些詩句讀得磕磕巴巴的。于是我深深地感到憂慮,或許過不了多久,這篇作品的“文字”學生就會淡忘,記憶中只剩下鑒賞所得的幾條筋和故事梗概。這就背離了文言教學本身的基本要求——文言課,教學重點之一乃是學習文言。
讓我們接著重溫葉老的“學步”詩吧:“……誘導與啟發,講義并示范,其道固多端,終的乃一貫,譬引兒學步,獨行所切盼。獨行將若何?諸般咸自辦:疑難能自決,是非能自辨,斗爭能自奮,高精能自探。學者臻此境,固非于一旦,而在導之者,胸中存成算,逐漸去扶翼,終酬放手愿。當其放手時,此才必精干,服務為人民,于國多貢獻。扶翼獲致是,寧非大歡忭?”亦恭錄其詩跋語和簽名:“《人民教育》編輯部來書征稿,爰作詩二十二韻以求教于廣大教育工作者。一九七七年八月下旬葉圣陶。”我讀的是葉老的手書版,幾乎都是正楷字,默默感受著大家風范,感受著其思想之精深,其譬喻之切近,其期望之殷殷,其心意之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