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的“潘多拉之盒”

蘭，是我唯一的色彩。

就如山谷中的那抹幽蘭，娉婷在山崖之巔，抽芽生葉。一年又一年，啜清露為飲，和山風為舞；向朝陽而長，迎驟雨而立。繽紛如我，恣意亦我，活像贛西南腹地四月間漫山遍野絢爛一地的紅杜鵑；風里生雨里長，生得沒有規則，“野”得更沒有道理。

孩提時的我，實在沒個女孩樣，上山采果，下河摸蝦，爬樹捉鳥，經年赤腳行走在山間小道田埂阡陌，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以為世界就在眼前，天地就在頭頂和足下，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其實和平常一樣，在堂親家，我和族里的小孩玩著永不厭倦的一個游戲——捉迷藏。恰好那天所在人家，是族里最受我尊敬的一個爺爺，不僅僅因為他是個教書先生，更因為他那永遠慈祥的笑臉和溫和的語調。所以，在他家我們是最放肆的，可以毫無顧忌地穿梭。輪到躲藏時，我們總是想方設法躲在最隱蔽的角落，但這里是我們玩這個游戲最多的地方，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納小小的自己。轉悠了許久，能躲哪里呢？這時，在正房套間的外廳，門角邊那個大大的五斗櫥引起了我的注意。櫥的上面是窗框，雕著各種圖案，下面則是大大的柜，應是用來裝雜物。我計上心來，只要開點小縫，蜷縮在里面，那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

打開柜門，一股陳年的味道迎面撲來，我咳了咳，拂了拂蜘蛛網，頭一伸就縮進了柜子，還好勉強能裝得下我。把柜門關上，透著微微的光線，我才看清原來我坐著的、身旁的全是書，有些書角已開始霉爛，氣味刺鼻。怎么那么多書，真是浪費，我們家早就沒手紙了。在農村，紙張可是寶貝得很，像我們的書、作業本之類一般都用來做手紙，偶爾還要接濟一下山里家中沒人讀書的窮親戚。像看到這么多書，我還是第一次。已讀三年級的我，看清了我手里拿的是《冬天里的春天》。冬天里還有春天，真是怪怪的名字，我納悶了一會，開始翻開扉頁，慢慢讀下去。“沉沉的大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在石湖上空……”主人公于而龍就是從這樣的濃霧中走到我跟前。我跟著他開始一趟奇怪的“追尋亡妻之旅”，在時空的交錯中茫然，在歷史和現實中穿插，在撲朔迷離的情節中沉迷，直至腿腳麻木。一看天已薄暮，趕緊回家，手里還不忘再拿上一本下冊。

如果這次的開始是不經意之舉，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去拿書已是我擺脫不了書的誘惑。好多次碰到爺爺，他總是笑著問我：“好看嗎？”我點頭，手里炫耀著剛拿的《芙蓉鎮》。從此，無論是下地鋤草還是水田做事，我的褲腰里永遠別著一本書，在無人時，在爸媽不在意時，甚至借故去如廁時，我都貪婪地閱讀著。那時農活多，真不知道我是怎樣抓緊時間讀完這一本本書的。最驚險的一次是去山里放牛，我一邊看書一邊走在前面，伙伴們嬉嬉鬧鬧跟在后面。我眼睛只顧盯著書里的字，那是一本《隋唐演義》，程咬金的三板斧精彩得讓我忘形。突然，后面的嬉笑聲沒了。我回頭一看，他們都呆呆地立在那，順著他們的目光，我看見一條大蛇正慢慢地向我爬來。那條蛇是我至今見過的最大的蛇，它朝著我的方向，吐著紅紅的舌頭，慢慢地……我全身都僵硬了，大氣也不敢出，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近了，近了，我閉上眼睛，拿書的手無力了，“嘭”，書掉在地上。沒想到，蛇一聽到這聲響，將頭一扭，立馬“嗖”的一聲鉆進旁邊的草叢里，一會就沒影了，而我早已嚇得癱在地上，手還不忘拿起那本書，手心里全是虛汗。

就這樣，我看完了書櫥里的所有書，甚至一些亂七八糟的試卷都被我翻了一遍。后來我才知道，那些是第一屆茅盾文學獎的所有作品，和《四世同堂》《生與死》等經典的文學著作。

家里的生活條件還是老樣，有錢時讀書，沒錢時就輟學在家。可不管我多久沒上學，學習卻從不曾落下。我只要一寫作文，就能憑空讓別的同學刮目相看。漸漸地，我也知道女孩子見人要點頭致意，來客要端茶送水；走路的時候頭要抬起，步子要邁小一點，笑不露齒。熟悉的伙伴都說我開始“假斯文”了，父母說我懂事了，最出奇的是在課堂上，只要涉及到課外的知識，好像我都見過。小學畢業時，我居然以第一名的好成績進入市里的特招班，成了“山里飛出的金鳳凰”。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那些書滋長了我的一種渴望，給了我一對隱形的翅膀，讓我懂得了適時地翱翔；是那些書，打開我心靈的另一扇窗，讓我在每一次起飛時，總能產生源源不斷的能量。

憶起流年似水的我，在霓紅光閃爍的城市一隅，以文字為伍，與書為伴，獨倚窗前，吐氣如蘭，拈花淺笑。窗外，月華如水，夜幕深沉，可我眼睛里水霧潮濕處，宛如見一只古色古香的五斗櫥泛舟而來，在時間的流里漂著——那就是我命中的“潘多拉之盒”。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東華小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