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前,父母生活在別處。
我跟著外婆一直住在姨媽家,與一大群表兄弟姐妹一起生活。姨父是一所中學的校長,常年在外。偶爾回家,見了我,總是微笑著對我說:“嗯,長得有點像媽媽,你的媽媽可是一個才女。”那時候,與姨父的談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他,說話總是和風細雨的。即使淘氣的表兄弟犯了錯,也從不見他打罵。倒是姨媽拿著雞毛撣子,追著表兄弟屋前后院,到處跑。
可是,才女是什么呢?姨父的話,給了我一個問號。我去問外婆,她告訴我:媽媽讀高中的時候,考入了清城一中,當時把家鄉的整個小鎮都轟動了。這些,我似乎懂,又不太懂。
從此,在我的小心眼兒里,媽媽凝成了兩個字:高,遠。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好不容易,等到了新年。父母托人把我接過去,小住一段。那時,我見到媽媽床底下有一雙黃涼鞋。
記得某年的夏天,她就是穿著這一雙黃涼鞋,來姨媽家看我的,小小的我覺得媽媽腳上的黃涼鞋真好看。
乍暖尤寒的新春里,我常常脫了襪子,穿上媽媽的黃涼鞋,繞著屋子,拖著走。媽媽見了,總責備,說:“大冷天,別著涼,穿襪子。”我只好穿上襪子。可,媽媽一轉身去干活兒,我又脫了襪子,穿起黃涼鞋,拖著滿屋子里跑。那時侯,我常常追問她:“媽媽,什么時候,我才能和你在一起?”媽媽指了指那雙黃涼鞋,說:“快了,等有一天,你的小腳丫能穿上這雙鞋子,剛剛好,不大不小,我們就一起生活。”說著,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也許,當時媽媽也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生活在一起。她這樣說,等于給了我一個希望,讓我抱著這個美好的愿望,快樂地期待著。
新年一過,我就要離開媽媽了。臨走的時候,我把她那雙黃涼鞋,偷偷地帶走,拿回了姨媽家。
每當看到姨媽一家聚在一起,我會把那雙黃涼鞋,拿出來,抹干凈,穿上腳,在屋里拖著走幾圈兒,又藏好。
那時,我常常期盼著自己的腳能快點長大,穿上黃涼鞋,剛剛好,不大也不小。那,我就可以天天跟媽媽在一起。
可是,我的小腳丫真不爭氣。穿上媽媽的黃涼鞋,它總是無端地在后跟多出了一大截,拖沓著走過樓道,穿堂風擦踵而過,涼颼颼的。
于是,我跑去找外婆,喘著氣兒,問她:“為什么我不能和媽媽在一起?”外婆總是說媽媽病了,等病好了,才能照顧我,我們才能一起生活。
可是,媽媽什么時候才會病好了呢?我的小心眼兒里,滿是憂傷。
在那段彌漫著憂郁的日子,一個叫小英子的同齡伙伴,排解了我的抑郁。英子,是姨媽鄰居的一個孩子,客家人。我們倆常常一起去墳邊玩泥巴,去山上捉蛐蛐,去河里摸蝦。同時,我還學會了一口極其標準、流利的“外語”——客家話。
又一個新年到了。媽媽托人把我接回去。見到媽媽的時候,我幾次情不自禁地用客家話與媽媽交談,告訴她在墳邊玩泥巴時的快樂。媽媽聽著我說的“外語”,沒說什么,只是眼里泛著淚光,看著眼前這個似乎陌生的女兒。
有一次,媽媽不在家,爸爸嚴肅地對我說:“以后別在你媽面前說客家話。不然,她會傷心的。”看著爸爸嚴肅的表情,我愣了,沒有問為什么。既然讓媽媽傷心,我以后不說,就是了。
看來,這不是一門值得炫耀的“外語”。
盡管多年以后,見到英子,她已為人母。我零星地說一兩句客家話,藉此傳遞當年的情誼。要是媽媽在場,她也會嘗試著學一兩句,蹩足的發音,弄得大伙兒哄堂大笑。
也許,她當年傷心的并不是女兒說的這客家話。
后來,在我準備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媽媽不顧爸爸的反對,把我接回身邊上學。
長大后,我當了老師。班里,有一個寄養在親戚家的孩子,早晚有保姆接送,作業有家庭教師陪著做。某天,我讓孩子們用“雖然……但是……”來造句。他寫下了這樣一句話:雖然媽媽很漂亮,很富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不能住在一起。當時,我看了,眼睛一下就模糊起來。
也許,在他心里需要的不是一個很漂亮很富有的媽媽,而是一個普通媽媽的一份平常的關懷。
過了幾天,我把他的媽媽約來學校,把這孩子的事兒告訴了她。末了,對她說:“再精明的家庭教師,再周到的保姆,都無法替代媽媽的教育與關愛。您考慮一下,把孩子接回身邊,一起生活吧。”
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低頭流淚,掩面離去。一雙米黃色的高跟鞋,在光滑潔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移動的影兒,忽濃忽淡。
(作者單位:廣州市海珠區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