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幾位往屆學生回來看望老師,談到班上某個不合群的同學以及大家對他的冷淡,談到一般人是多么渴望獲得在集體中的位置,云云。他們的話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段往事。
那是上個世紀50年代末的事,那時候我大約10歲。學習彈鋼琴的絕好機會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拒絕了。現在學彈鋼琴的小孩多的是,但是在半個世紀以前,彈鋼琴的孩子寥若晨星,彈鋼琴絕對是一種象牙塔里的奢侈。但是我說了“不”。
我們小學的音樂教師在幾百個學生中選擇了我。
大概是因為我上音樂課的時候十分專注,大概是因為我的音準和節奏比較好,更重要的是,有一次他特意看了我的手,說我的手指適合彈鋼琴,總之,看來他是對我進行了一番考察,用現在的時髦話來說,就是對孺子可教否進行了一番可行性論證。事后他鄭重地對我說,愿意收我為徒,在課余教我彈鋼琴。在那個時代,這種業余授課顯然是免費的,他絕不是為了憑手藝掙一點小錢,而只是出于藝術的熱忱想做這件事。但是我拒絕了。
老師姓左,在那時的我看來,他大概快要有30歲的樣子吧。左老師非常熱愛鋼琴,住在學校旁邊的同學說,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左老師長時間的練琴聲。我那時特別佩服他的是,他在上課彈奏鋼琴時從來不看琴鍵而絕不會彈錯。照理說他是一個好老師,可是男生都不喜歡他,女生似乎也不太接受他。左老師高個子,白凈皮膚,只是眼角邊有點兒疤痕,于是男生們都喊他“左疤眼兒”。南京話的兒化音說起來特別難聽,“左疤眼兒”后來說成了“左疤兒”,就更難聽了。有些時候,甚至有一群男生跟在他后面,有節奏地喊著:“左疤兒,左疤兒,左疤兒……”至于左老師是怎么應對這種局面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學生們為什么不喜歡左老師呢?可能是因為他經常戴一條長圍巾,而且一端垂下來很長,很不“普羅”;也許因為他的頭發留得相當長而且顯得女性化,男高音的發音又讓學生覺得太娘娘腔;也許,(其實,那簡直是一定的)是因為他當時正在談戀愛,他經常與女朋友手牽手地在學校旁邊的機關大院操場上散步。50年前的戀愛美學不但特別講究內斂,而且還包含很多革命性的內涵,左老師看來不懂這些,因此就顯得有點兒另類。小學生可能還沒有能力從理論上來批判左老師的小資產階級情調,但是已經又敏感又朦朧地意識到“不作興這樣”,這種做法與主流文化大相徑庭,太過“癔怪”,于是就從心理上和語言上對“左疤兒”“宣戰”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左老師對我說:“來,跟我學琴吧。”
我當時具體說了些什么,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是肯定說了“不想學”之類的話。其實我對學琴并非沒有興趣,可是面對天上掉下的這么一塊大餡餅,還是選擇了不伸手去接。
我的拒絕,也許只是一瞬間的事,一個10歲左右的孩子,不可能對這樣一次“稀缺教育資源的選擇性傾斜”作什么理性的考量。我的反應是本能的,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把這個本能展開,里面有一條因果鏈——
跟他學琴,別人就會說我居然跟“左疤兒”搞在一塊兒了,是他的小二子,是他的跟屁蟲,是他的人了!我的背后,也會有一群跟著罵的學生……
拒絕的動機就這么簡單,卻又這么深刻。所以這一次,我實際上不是在說“我不想學琴”,而是在對左老師說:“不,我不想和你站在一起。”
我實際上是在對自己說:“不,我沒有勇氣承擔從‘集體’中分離出去的后果。”
左老師一直處于被圍剿、被摧殘、被“謀殺”的境地。圍剿、摧殘、謀殺他的,是他的10歲上下的學生。而我在10歲那年,也參與了“謀殺”。是的,我沒有喊過他“左疤兒”,我沒有在他的課上起過哄,但是這一次,我因為附和圍剿而對鋼琴說“不”,也成為謀殺的同案犯。
我們用惡毒的外號圍剿他,用粗野不敬的眼光摧殘他,用冷漠與不合作的態度謀殺他。我們在10歲的時候,就已經會干這種事了。
我們這班小孩子(大人們又何嘗不是這樣)習慣在“集體”中獲得安全感。我們不但在共同的贊美中獲得安全感,而且在共同的批判中獲得安全感。批判本來是要承擔風險的,但是在群體性的批判中,群體中的個人反而獲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而在那個時代,對異端的共同批判與共同疏離能給人更大的安全感。對于現實常常要求人作出的價值判斷,有些小學生心中并無執持,因此“隨大流”就成了一種并不難聽的選擇,潛在的動因是:依附于多數人總是安全的。由于“隨大流”,就有了更大的“流”,又導致更多的人來“隨”。這種“隨大流”的贊美與“隨大流”的批判最終形成一種群體性的狂歡。10歲的小學生們在對老師喊具有侮辱性的外號時不但獲得了安全感,獲得了娛樂,而且還享受了道德批判的快感,當然就樂此不疲。有些人本來是有不同想法的,但是懼怕多數人的壓力,懼怕在群體性的狂歡中顯得落落寡歡,最終選擇放棄自己原來的想法。我當年就是這樣,犧牲了學琴的好處,換回自己在集體中的位置。
現在我才懂得,群體性的狂歡其實是一種多數人的暴政,10歲小學生的集體狂歡正是對左老師的暴政。暴政本來只是針對左老師的,可是如果有人在群體的狂歡中不合拍,群體也會立即把他剝離出去并毫不猶豫地對他實施暴政。這種暴政特別容不得異己,特別崇尚黨同伐異。經常可以看到,粉絲們在網上用口水淹死膽敢對其偶像不敬的人,甚至完全無視偶像的道德性缺失而一味維護并無條件反擊。塞奇·莫斯科維奇說:“當個人們聚集到一起時,一個群體就誕生了。他們混雜、融合、聚變,獲得一種共有的窒息自我的本性。他們屈從于集體的意志,而他們自我的意志則默默無聞。這種壓力是真正的威脅,許多人有被淹沒的感覺。”也許,還可以作如下補充:“也有不少人對此渾然不覺,他們在‘窒息自我’時反而獲得一種暢快呼吸的感覺。這是更可怕的威脅。”
對于多數人的暴政,人們雖然時有警惕,但很可能在更多的時候是認同的,因為這種暴政往往打著神圣的旗號。例如,我們小學“倒左”大旗上寫的大概就是“讓小資產階級作風見鬼去吧!”例如,德國納粹意識形態的術語是“斗爭”“工作”“民族”“覺醒”。例如,文革中成千上萬個戰斗隊的信念是“永葆無產階級江山千秋萬代不變色”。我們小學的“倒左”是自發的,尚且有蓬勃的生命力,那么文革中紅衛兵表現出的瘋狂就一點兒也不值得奇怪,因為時代在號召。在病態的社會或病態的環境中,群體中的人比獨處時要可怕得多,就是說,他們會變得更無理性,更加瘋狂。
我不知道左老師在文革中的遭遇,我猜想這樣一個在文革前就被學生妖魔化的老師,在文革中的命運是非常悲慘的。在他遭受批斗的時候,會有一個學生站起來說“不”嗎?
于是我想起,1955年的中國,在全社會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高潮中,學者呂熒在發言中說:“胡風不是政治問題是認識問題。”此種不識時務之舉令在場者大驚失色,憤怒不已,呂熒因此走上自我放逐之路,最后死在監獄里。
我還想到,1958年的蘇聯,當大會莊嚴宣告“一致通過”把帕斯捷爾納克清理出作家隊伍,群體性的狂歡即將開始時,與會作家阿利盧耶娃說:“怎么能說一致通過呢?我就舉手反對!”她把自己從安全的群體中剝離出來,而與一個被清理被唾棄的人綁在一起。
今天,當我們對群體性狂歡的叛徒呂熒、阿利盧耶娃表示敬意的時候,我們或許正在另一場群體性狂歡中酩酊大醉。如果我們不能充分認識到半個世紀前一群10歲兒童扼殺老師的故事的社會性根源,這種群體性狂歡的正劇,就將此起彼伏地一直演下去——在成人社會,也在兒童社會。
我用上面這番話來回應那幾位學生,不知道圈子是不是兜得太大了一些?
(作者單位:南京師大附中)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