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讀名篇】

紅色的鐵伏在砧上，任一把大鉗夾持，任兩把鐵錘反復鍛打。老鐵匠的小錘輕敲上去，如蜻蜓點水，小鐵匠的大錘緊跟上來，似巨雷轟頂。柔軟的鐵像面團般變著形狀，灼燙的火星在大錘落下的瞬間如煙花般迸散綻放。幾點火光飛濺老鐵匠腰間的牛皮圍裙，又在霎時熄滅。圍裙就像黃褐色的天幕，黑色的星光點點。

爐火熊熊，紅和藍的火焰纏繞交織。小鐵匠氣喘吁吁，揮錘的胳膊漸漸變得沉重，表情也開始痛苦。老鐵匠看看他，停下手里的小錘。歇一歇喝口水，他說，你好像心不在焉。

小鐵匠沒有搭話。

因為這把刀？老鐵匠問他。

小鐵匠只好點點頭。他用一條黑色的毛巾擦著通紅的臉膛，村里人都說你是漢奸。

還說你是小漢奸？老鐵匠面無表情。

那是肯定，小鐵匠瞪著老鐵匠，干脆我們逃了吧！夜里咱們爺倆……

你覺得能逃出去嗎？老鐵匠仍然面無表情。

那也不打了！小鐵匠把毛巾狠狠地扔到地上，不打能怎樣呢？大不了是一死。

不打？老鐵匠苦笑，不打鐵，我們還是鐵匠嗎？他站起身，從熊熊爐火中鉗出再一次變得柔軟的鐵，用力按到砧上。兒啊，開錘！

軍刀在兩個月以后打造完畢。青藍的刀鋒，弧形的刀柄，雕了簡潔圖案的刀鞘。刀似乎可以斬斷目光和陽光，那是一把令人膽寒的好刀。小野小隊長按時過來取刀，身邊跟著四個持槍的日本兵。他盯著刀，嘴角不停抖動。他問老鐵匠，全是鐵的？老鐵匠說，當然。小野再問，如何？老鐵匠說，可試。小野就抽出腰間的軍刀，哇哇怪叫著沖上來，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直逼老鐵匠。老鐵匠微微一笑，手中刀輕輕一迎，“噗”一聲響，小野的軍刀，便折為兩截。

小野向老鐵匠翹起拇指，好快的刀！又擺擺手，示意身邊的日本兵接過刀。想不到老鐵匠卻退后一步，說，刀暫時不能拿走。

不能拿走？小野愣住。

不能拿走。老鐵匠說，刀柄上還沒有刻字。

刻字？

這是規矩。老鐵匠說，只有刀柄上刻了字，才算一把刀打造完畢，刀才算有了主人。如果你信得過我，后天過來取刀。

小野想想，再看看老鐵匠，再想想，再看看老鐵匠，然后點點頭。他在一張紙片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遞給老鐵匠。要刻得和這個一模一樣，小野說，能辦到吧？

老鐵匠笑笑，沒問題。

別耍花樣??！

放心！

后天我來取刀！

請！

可是第二天老鐵匠就不見了，連同那把削鐵如泥的軍刀。小野暴跳如雷，他把全村人驅趕到一起，逼他們說出老鐵匠的下落。當然沒有人說。也許連他們也不知道。也許連小鐵匠也不知道?！毡救嗽缭诖遄油ㄍ饨绲奈ㄒ宦房谠O下重重關卡，老鐵匠的突然失蹤，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憤怒的小野幾次想斃掉小鐵匠，可是他終未下手。他們正在村后山上修筑工事，這個時候他們需要一位強壯的鐵匠。

一個月后的一個夜里，山上的壯丁們突然組織了一次暴動。他們用石塊打死四個看守，然后四散而逃。盡管日本人的機關槍噠噠掃個不停，可是最終，還是有三十多人逃了出去。

小鐵匠在突圍中中彈身亡。據說他是這次暴動的組織者。據說他在臨死前只說了一句話。他說，爹告訴我，能屈能伸才是鐵。

再后來，日本人就投降了。

多年后他們那棟老房子突然倒塌。在一個雨夜，伴著一道劃破天空的閃電。人們在聽到一聲悶響后爬起來看，就驚呆了。

那房子，只剩下一面佇立的墻。

那面墻里，鑲著一位佇立的老人。只剩白色骨架的老人。

風雨中，白色骨架巋然不動，似乎他的每一塊骨頭，都閃爍出紅和藍的光澤。

紅色像鐵銹或者紅的爐火。藍色像刀鋒或者藍的爐火。

白色骨架的手里，緊握著一把刀。軍刀。

……刀柄上清晰地刻著三個字：中國鐵。

【學寫作】

一塊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鐵，因何而不平凡？是干將莫邪般的神奇，還是倚天屠龍般的鋒利？其實但凡物件出現在文學作品中，都需要與人的命運關聯起來，才會擁有藝術價值。假若你有足夠的想象力，讓一塊普通的鐵化作神兵利器，擁有傳奇般的力量，配以動人的傳說，相信那會是讀者非常感興趣的，但你必須注意，在小小說有限的篇幅里，得把握好你的想象和謀篇布局的尺度。

在《鐵》這篇小小說作品里，周海亮用愛國主義者的鮮血和骨氣讓一塊普通的鐵擁有了震撼心靈的內涵，并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篇作品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07年度中國小小說·微型小說排行榜”的上榜作品。作者通過一老一少兩個鐵匠不屈服于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壓迫，通過鍛鐵成刀、攜刀失蹤、壯丁暴動等情節，讓“鐵”始終貫穿于故事的始末，成為這篇作品的核心物件。而故事結尾處刀柄上清晰的三個字“中國鐵”則展現了作品的主題，揭示了中國人民如鋼鐵般的傲骨和愛國主義精神！可見，選好一個物件，能夠牽引故事，展現抽象的思想內涵；而選好一個故事，又能寫活我們身邊普通平凡的物件，賦予它們生命和靈性。

在這篇作品中，細心的讀者或許會留意到，老鐵匠的失蹤，小鐵匠的組織暴動，來得太突然了，并猜測它們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聯系？在小野走后的那個夜晚，老鐵匠與小鐵匠之間一定會有一個故事，或者精彩的對話，而作者似乎沒有交代清楚，或許你會覺得這是一個不小的遺憾。這樣想就錯了，因為在1500字左右的篇幅里，要寫好一篇小小說，就必須要懂得取舍，要聰明地選擇自己所掌握的素材。作者周海亮無疑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裁縫”，他對這篇作品的剪裁恰到好處。通過文章結尾處的提示，讀者可以通過自己的想象或人生經驗大概能猜測到當夜發生的情況，但每個人的“補敘”又都不一樣。這種省略故事的一部分，再在關鍵位置提示讀者進行補敘的寫作手法，我們稱之為“藝術的留白”?！八囆g的留白”能讓讀者“參與創作”，引發讀者深入思考，并得到多種不一樣的作品內涵或啟發。這是一種非常重要和常見的小小說創作手段，它是賦予小小說思想內涵和藝術價值的有效法寶。

【懂人生】

我們需要堅定的愛國主義精神，但我們更需要能屈能伸忍辱負重的勇氣。一塊普通的鐵，只有忍耐得住千百次鍛打的痛苦，才會在火與錘的呼喚下變得剛硬鋒利，成為削鐵如泥的利器；一個平凡的人，只有經受得起被誤作“漢奸”的惡名，才能夠等待最佳時機給敵人致命的一擊，成就百世流芳的英雄。生活中，我們不但要懂得去愛國，更需要掌握愛國的方式。愛國其實很簡單，我們在異國朋友面前少說一句臟話、在繁忙的生活中對他人多一份耐性、在奢侈浪費的生活潮流中多一點節儉……這就是我們愛國的表現了。

（劉天平 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