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冬天仿佛特別寒冷。
窗外是凜冽的寒風,電話那頭傳來了恩師張偉恭的噩耗。心頭一陣顫栗。
幾個月前,我還在向鄉親們打聽他的情況。鄉親們說老師很幸運,五年前做了肝癌手術,如今仍健在。我相信這個奇跡,因為自古忠孝良人、積功積德者,上天一定不會待薄。想不到如今人已逝去……
難忘1969年的那個秋天。開學已經一周了,在親友們的勸說下,我戰勝了輟學的念頭,忐忑不安地爬上北寨中學門前那條陡坡,熱汗涔涔的。同學帶我去見班主任。一進房門,未等同學的介紹說完,班主任已向我伸出厚實的手掌:“噢,銘輝呀,歡迎歡迎!”班主任的額頭亮晶晶的,臉上掛著慈祥和藹的笑容,略顯疲憊,卻格外親切。
頓時,我一身沁涼,涼得心里樂開了花!
就這樣,我有幸成為他的學生,并且漸漸與老師熟悉起來。老師每月九十多元,算是全縣最高工資的一位老師。老師解放前就參加了革命,解放后即在蕉嶺中學當語文老師,很快成為教學骨干。然而,文化大革命時,不幸成了首批“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受盡種種侮辱和摧殘,后來被流放到我們山溝里。
老師很樸素,夏天的時候經常穿那件又舊又薄的府綢襯衣,冬天也總是那套黃色的中山裝,要不是那亮晶晶的額頭,跟父老鄉親沒有什么兩樣。老師十分慈祥,慈祥得有點憨厚,所以我們都親切地叫他恭伯。后來,幾乎整個北寨公社的人都稱他恭伯了。
恭伯上的是語文課。那時的課本,大都是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的社論、毛澤東的文章和林彪的講話。上課的時候他總是快步走進教室,放下課本,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課題。恭伯不輕易抬頭看學生,即使是向學生提問。
“七律和柳亞子先生毛澤東”,黑板上一行工整的字,不算漂亮,但清晰整齊。
寫完,他轉過身來:“今天我給大家講點新東西。我先講柳亞子的原詩。”還是沒有抬頭,又轉過身去板書:
七律感事呈毛主席
開天辟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太難。奪席談經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諼。頭顱早悔平生淺,肝膽寧忘一寸丹。安得南天施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
他忘情地講解,但總是順著眼,壓抑著聲調,模仿著馮諼的聲音:
“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
他忘情地朗讀:
“頭顱早悔平生淺,肝膽寧忘一寸丹!”
語調中充滿堅定、無奈和蒼涼。仿佛他就是柳亞子。
“忠心可鑒!”
教室里的“小將”們都被征服了。不!應該是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征服了我們。在那只有口號和紅色的歲月里,老師為我們奮不顧身地打開了一扇奇異的天窗:我們看到了戰國、秦漢;我們知道除了“毛澤東”、“雷鋒”,還有“項羽”、“劉邦”;除了“張春橋”、“陳伯達”,還有“五鹿充宗”、“朱云”、“嚴子陵”;在“黨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的歲月里,我們知道了有敢于申訴和維護個人利益的馮諼……這是一片多么奇異的天空喲。我們個個伸頸側耳,如癡如醉!這是一首多么美麗的贊歌啊!十多年以后當我看到杜甫的“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時,耳邊響起的是恭伯講課的聲音!
此后,我們幾個竟迷上了律詩,恭伯于是樂顛顛地給我們開小灶,講押韻,講對仗,講意境,給我們講“黃河之水天上來”,使我們知道當時涂鴉的大字報是何等的粗俗無聊。
高中畢業時,我給老師的贈別禮物也是一首律詩:矚過北中黃泥崗,荷行負卷又返鄉。碧水照映吾住舍,峻嶺宏襯我故鄉。腳踏油泥望寥廓,肩扛銀鋤顧四方。誓與工農相結合,胸懷朝陽志如鋼。
老師看了之后又一次伸出厚厚的手掌拍著我的肩膀,一個勁地夸獎:行!行!真行!話語里充滿著愛惜之情。后來我給學生講律詩時,才知道這首詩多么蹩足。然而,就這樣一穗癟谷,也給當年顆粒無收的老師,帶來如此的興奮和安慰。
文化革命結束了,老師也結束了惡夢,重新回到蕉嶺中學,不久又上任新鋪中學校長,直至上世紀80年代退休。
1989年,我們部分同學在蕉城聚會時,不約而同地提起恭伯。得知老師退休后并未在政府批建的老干部新居中安享天倫之樂,而是馬上回到老家梅縣白渡鄉下侍奉八十高齡的老母親,我們隨即驅車拜訪。
一路上,我們都沉浸在與恭伯一起生活的美好回憶中。
“恭伯的手表怎么樣?”梁圣基首先發話。
“四十五分鐘準確。”我們幾乎同時回答,隨之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老師手腕上的那只舊手表,已失去了準確性,所以在上課前總要先調一調,保證四十五分鐘不誤。
“恭伯的表,四十五分鐘準確。”在當時的北寨公社,父老鄉親們都懷著特殊的崇敬之情,善意地傳頌著。
“藏貴,你抽過最多恭伯的煙。”郭聞福一副揭發的口氣。
“他呀,不但自己抽,還拉攏我抽,說什么‘恭伯的煙大家有份’。”郭貴村火上澆油。
“恭伯都不管,我怕誰。”郭藏貴重演當年的口氣,“不過,現在想起來,恭伯抽的煙也是太差了,又黑又辣。”
“誰喝過最多恭伯的酒?”不知誰問。
“我。”郭倉茂舉起了手,“哎呀,恭伯就是吝嗇,我每次勸他倒荊英子酒,他都說:不用,不用,蔗渣酒過癮。三角錢一斤的東西,我喝再多恭伯也不會怪我的。”
“哈哈,難怪你今天變成酒仙了。”車廂里充滿了笑聲。
“老實說,恭伯最可憐的,是帶我們去黃竹坪修水庫的那段日子。一個老先生跟我們一起睡‘排骨床’,一起挑泥爬坡,真虧他挺過來了。”
“好了,好了,郭億貴,不要悲天憫人了。”郭昊森打斷他的話,“你有關照過恭伯么?”
“我……”郭億貴被將住了,而我們卻七嘴八舌:
“我給恭伯打過飯。”這是何祥瑤的聲音。
“我給恭伯打過洗澡水。”郭國椿一副自豪的表情。
“其實最有感情的是我,”郭容才站了起來,“我給恭伯鋪過床。”
“我給恭伯洗過衣服。”郭正昭的女高音也不甘示弱。
……
車子最后在一座農舍旁停了下來。老師和師母出來迎接我們。他們都老了,卻紅光滿面,老師額頭還是亮晶晶的。
“恭伯,還認識我們么?”
“怎么不認識?”他點著我們一個個地叫名字,說綽號,講“典故”。到我時,竟問:“黃伯母身體還好吧?”
恭伯他竟然還記得我母親!
我們時而相互對視,時而哄堂大笑,眼里都噙著幸福的淚花。
“老母親怎么樣?”我們關切地問。
“她成天躺在床上,不過有我們倆的專職護理,還很快樂的。”老師一臉燦爛的笑容,“退休后,能盡點孝,覺得十分幸福。”
幸福?
我腦海中閃過一絲不解。
直到前幾年,讀到李密的《陳情表》時,才明白“百善孝為先”的深刻含義,才理解老師的幸福心情。后來聽了冰心說夢,方知人生的最后歸宿又是重新投入母親的懷抱,于是腦海中恭伯的笑容更加燦爛!
臨走前我們畢恭畢敬地獻上“金帆”薄禮,祝恩師和師母安度晚年。
后來聽說老師送走了九十高壽的母親之后,又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蕉城,與兒孫們共享天倫之樂。彼時的我遠在珠海,未能經常看望老師,只能遙祝恩師長命百歲。
現在恭伯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和千萬師輩們所鑄就的中華民族的忠孝之魂、天地大“道”,已融進了我們的血液,永遠流淌。
恭伯,走好。
(作者單位:廣東珠海金灣區金海岸中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