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大革命”那段荒唐歲月里,本人親歷了一些荒唐故事,這里略記一則,以紀念那雖然荒唐卻不可忘卻的年代。
“文化大革命”開始那時候,我還是光棍一條,住在獨身宿舍。同寢室住著一位檔案科長,比我年長十來歲,瘦高挑個兒,長臉白皙,濃眉大眼,說話慢條斯理,整天笑瞇瞇的。給人的印象是英俊寬厚和藹可親。
有一天,晚飯后閑來無事,我躺在床上讀《堂吉珂德》。科長回來了,一臉茫然,滿腹憂慮,不停地在屋里踱步。年代久遠的地板破舊松散了,他每一落腳地板就“吱嘎”地顫抖一下,我的床也隨之顫動,手中的《堂吉珂德》也就跟著抖動,弄得我不勝其煩,便沖著他吼:“你是磨道的驢呀,怎么轉悠起來就沒完沒了?”他好像沒聽見我的話,繼續踱步。我忍不住下地拽著他的耳朵問:“你抽什么瘋?讓我看一會兒書行不行?”
他似乎從一種什么境界里回來了,悄聲告訴我:“奪了權的造反團要開批斗大會,決定燒掉一個老黨員的黨票。”我不明白“黨票”是什么,便驚訝疑惑地看著他,他說:“就是燒掉黨員登記表、入黨志愿書等材料。”我當時還不是黨員,但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機密的組織檔案,怎么可以說燒就燒掉呢?
當時正是“東風吹,戰鼓擂,誰也不怕誰”的瘋狂年代,省委被炮轟了,當權派靠邊了,黑龍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造反派連省政府大樓都接管了,燒個黨票還不是小菜一碟嗎?造反派是“造反有理”,不是造反派有理又奈誰何?他終于不踱步了,躺在床上苦苦思索。忽然,他跳下床悄聲問我:“你幫個忙怎么樣?”我問:“你要干什么?”他說:“我是檔案科長,我有責任保護好黨員的檔案,如果一把火給人家燒了,將來我怎么向組織交代?可是不燒又不行。我想找人用照相機把檔案拍下來留個根據。”
當時,只有我們編輯部搞攝影的老張有照相機,而我同他又是好朋友,這事要辦,自然就得我去請他來幫忙了。我找到老張,他感到事情很重要,便爽快地答應了。
是夜,秋空寂寥,月輝暗淡。三人拉開距離分別來到辦公樓,先到各自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看看樓層里確實沒有其他人了,才來到檔案室。檔案室是機要重地,此前我這黨外之人根本不許進來。科長熟練地打開那一大排鐵卷柜里的一個抽屜,取出已經準備好的卷宗——那是一份黨員登記表,一九四幾年填寫的,紙質粗糙脆硬,顏色泛黃,字跡雖然褪色了,但仍然清晰,我一看“入黨時間”欄里的數字,嗬!這位老黨員的黨齡比我的年齡還長許多呢!
我們把黨員登記表平放到水磨石地板上,老張用一臺舊式的“萊斯”照相機一頁一頁地匆匆拍照,整個過程只十幾分鐘,我們卻像艱難地度過了好幾天,三人都緊張得滿頭大汗。
事畢,我們又拉開距離分別走出辦公樓,記得我還同收發室值班的同事閑扯了幾句。我們的行動有點鬼祟,但心情卻有一種憤懣和豪壯。
回到宿舍,一宿無眠。輾轉反側,總是想著這件“犯法的事”一旦捅漏了,后果會怎么樣?
第二天,造反派開了批斗大會,當眾燒了那份“黨票”。這在省直機關大概算是數一數二的革命行動了,自然產生了轟動性的社會影響。我真的不明白:燒了人家的黨票就是革命,那燒了人家的房子呢?或者燒了人家的軀體呢?一種觀點,荒唐到莫測高深時,可能就會成為理論!
后來,我問老張,“那片子拍得怎么樣?”他說:“卷沖了,字跡不清,沒洗印照片。”再后來,我調離原單位,就再不知此事的結果了。
又過了兩三年,忽然聽說檔案科長死了,是用手槍自殺的,我不勝驚愕。這位很講黨性原則、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對工作很負責任的好黨員,沒聽說他精神上有什么問題,怎么會自殺呢?又為什么要自殺呢?
想起那天晚上他在宿舍里不停踱步的神情,我真不該罵他“磨道驢”。想起同室為鄰,長夜難眠時相互談天說地,特別是都來自農村,閑話桑麻就更為投機。想起他坐在床沿上精心地擦槍的樣子——當時,組織上有規定:機要人員可以配槍。他的那支槍是“五四式”手槍,他很喜歡,總是把它擦得锃明瓦亮。想不到就是他的這個寶貝要了他的命。
這么好的人,走得這樣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