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退牧還草,家鄉大片的土地都歇著了,其實它們也真的想歇歇了。這些年,地都被犁切割著,不光沒有了擋丑遮羞的草木,連地氣也幾乎要讓人給吸盡了。過去地上長出來的莊稼是黑綠黑綠的,現在卻成了寡黃寡黃的,猛看上去,幾乎不以為它們是人精心耕種出來的莊稼,而以為是自己流生的家伙。種的地少了,人們因為土地產生的糾紛也少了,沒地的人放下鋤頭走出去,其實該活的照樣都活了,而且活得比種地活得還滋潤,就是這么個沒有理的理兒。
一切都起于土地,一切又歸于土地,宿命。
在母親去世、父親住院之際,我梳理著我們家族的一些舊事,隱約感到有些茫然,許多事是不好說對與錯的,只能說這些事情有些雞毛蒜皮。隨著時間的流逝,許多事情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即使在當事人的心里,也可能泛不起多少漣漪,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寫出來,作為一種感念的方式。死去的人已經死去了,他們的事情將和他們的肉體一道銷聲匿跡?;钪娜诉€要活著,有時還會記起這些事情來,他們將和自己的內心進行爭辯。活著的人終歸是要死去的,事情的磨滅是早晚的事。許多歷史上著名的戰役,都已經成了過眼云煙,除了史書上的寥寥幾筆外,已經了無痕跡了。即使現在盛行的歷史劇、歷史電影,也只能給人感官上的快感,而不能給人親臨的痛感,更何況那些雞毛蒜皮的村事。勝者最后的笑都是建立在失敗者最無奈的淚之上的,歷史的規律從來都沒有改變,改變了的,是寫史者的筆跡與勝者對歷史的態度。
一塊一丈見方的土地,成為兩家人仇恨的開端。河在川上行走,川在溝上行走,溝在季節中行走。在干旱和半干旱的黃土地上,水、土從來都是一個姓。這塊臨溝的土地,可以在夏天種點蔬菜,成為了鄉人心中的好地。按理說塞外是不缺地的,人們劃界曾經放開馬讓馬奔跑,馬跑累了停下來的地方,人們拿鞭子一劃,就成為了地界??伤麄兤驗榘驼拼蟮囊粔K地,同祖父的兄弟、隔墻壁的鄰居——反目成仇。再細的細節已無從憶起,只記得鄰里母女兩人追在父親的后面,一路破口大罵而來。父親拙嘴笨口,又沒有幫手,只能且戰且退。后來我們家從梁上搬到了溝畔,使他們的斗志稍以松懈。后來的戰火不再連綿,農人們都忙于生育,熱衷勞作,生氣畢竟不是最關鍵的事情。川畔的新家土墻土頂,夏日陽光打在墻上暖氣襲人,冬天有風迎川吹來,人就要由不住打一個冷戰。站在川畔的平臺上可以看得很遠,人的視野因川而開闊,人的胸襟因川而開闊。
要不是幾年后的那一場糾紛,一切都可能因為時間的流逝,而使人們的仇恨流逝。
早春,檸條花開得黃燦燦的,一派天真和火熱。鳥兒們在田野上縱情地歌唱,它們在鍛煉嗓子,也在鍛煉即將到來的愛情。羊兒都聞著早春青草的氣息,在草地上奔跑、喊叫。土地在陽光下復蘇,風搖擺著她的胸,讓她含羞和興奮。父親、母親和二姐趕著騾子拉的車,去犁那片老屋后面的土地。土地是農人生活的希望,也是農人生存的依靠。他們到了地頭,把騾子套在了犁上。犁是祖上遺留下來的耕作工具,犁代表著鄉人的一種農業情懷。犁讓鄉人遠離了刀耕火種,犁在翻土中,也翻開了農業民族血液的黏稠度。父親趕著騾子扶犁行走在地間,二姐抑或母親拉著騾子的頭,犁翻起了一排排的黃土,土香撲面而來,熏醉了農人父親敞開的胸懷。以后多年我曾跟著父親犁地,父親犁地時往往要在腰間拴一根繩子,繩子后面帶一根棍子,來磕碎那些因干旱而堅實了的土塊,我則成為了牽騾子的人,牽著希望,也牽著一犁犁生活的負重。地已經要犁完了,父親看見我家遺留的一排糜子窖,被春天的風沙灌滿,肥得似乎要出油,就趕著騾子犁起了那些廢棄的窖。鄰人兩男一女出來阻攔,雙方言語不和,又加上春天塞北的氣候干燥得人的心火旺盛,就揪扯了起來。當時的情形相當混亂,人都忙著爭斗去了,只有脫韁的騾子,帶著韁繩一路飛奔,跑回了它熟悉的圈中。
母親和對方的長男相繼住了院,住院可以顯示病情的嚴重,也可以讓農人在病房里喘一口氣。農民一年在土地上勞作,難得喘一口氣。他們都住在了鄉衛生院,都自帶了陪護人員。以后我上學曾經多次路過鄉衛生院。那里破爛不堪門前冷落,只有一兩個醫生穿著還算白凈的衣服,在醫院的門前下棋或者是聊天。母親出了院,對方的長男也出了院,鄉里就對事情進行了調解,最后以我家賠償了三百元錢完事,事情有開始就得有一個結果,沒有結果的事要不不是個事,要不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事情過去了,兩家人卻把對對方的仇恨寫在了臉上,他們見了成為了陌生人,誰也不愿意和誰說話。再就是兩家人私下里稱呼對方時,都用了一個刻薄的綽號代替,他們覺得稱呼對方的名字,已經成為了一個恥辱。春天很快就過去了,代之春天的夏日白天漫長了起來,而父母的心上卻并不輕松。
又是春天,又是黃風。
家鄉人年年治理沙漠,年年春天一到,風卷起的沙塵就遮天蔽日,而且一年比一年來勢兇猛,一年比一年聲勢浩大。人類對自然犯下了錯,自然當然要進行反撲,人類面對自然的反撲,才發現了自己的渺小,他們面對漫天的沙塵,不是節節敗退,就是遠走高飛。春天的風,憑借著沙子的威勢,撕扯著淺嫩的草,也撕扯著趕羊人的吆喝。跑青的羊,面對著初生的草,啃又啃不住,不啃則餓得慌,它們就從這里的綠跑到那里的綠,再從那里的綠跑向更遠的綠。趕羊人把鞭子甩得脆格生生地響,啪、啪啪,羊看著牧羊人,看了一眼就不答理了,繼續放開了它們的膽子奔跑。那時候幾乎每家人都養了一群羊,羊不但是他們的嚼裹,也是他們的開支所在。
那個春天,三姐給我們家趕羊,鄰人的長男給他們家趕羊,羊和羊的距離很遠,云和云的距離很近。鄰人的長男趕著羊,把羊趕著趕著就趕到了我家的避地(當時為了讓部分土地得到休養,也為了輪牧方便,每家人都辟了一塊地,讓那塊土地上的草散漫生長)。在山坡上趕羊的三姐看見了,就丟下自己的羊,跑過去往出趕對方的羊。三姐趕羊的山坡和鄰人長男趕羊的山坡隔著一條川——一條季節河。三姐奔跑在川上,她瘦小的身子在川上跑得呼呼作響,跑得川都顛簸了起來。她直入了對方的羊群,對方的羊都看著她,看得她心煩意亂、口干舌燥。她揮舞著羊鞭,劃在空中的羊鞭像一條弧一樣。鄰人長男趕過來,把她按倒在了地上,口稱要和她拼命,要把她推下幾丈高的土崖,用老命來換取她的小命。他們的爭吵引來了周圍勞作的鄉人過來拉開了打三姐的鄰人,三姐的命沒有隨風而逝,頭上卻被那人拿起石頭敲鼓一樣敲了幾下。三姐的頭上有了兩個軟軟的洞,人按上去像塌下去一樣,這是一個讓三姐頭疼也讓全家人頭痛的洞。血從洞的四周滲出來,刺鼻的氣息,驚擾了春天的風聲,漫天的風聲肆無忌憚地吹著川畔,也吹著家鄉多年都幾乎沒有多少改變的楊柳樹林。季節到了夏天,風聲似乎平息了許多,但每次風過后,窗臺上還是留下了厚厚的塵埃,這些塵埃有些是來自家鄉,有些則來自遙遠的地方。這些風塵,似乎在對家鄉的事情做著敘述。多年后三姐精神發生了錯亂,但一說起那個春天,她還感到惶惑和害怕。
打斗發生后,鄉村干部們成群結隊來到我家,一個個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兇著臉,好像過去的群專。母親看見他們來了,連忙拿了破舊的茶缸,去羊圈逮了一只母羊,羊羔看見母羊站住了,就跑過來跪下了雙腿,含住母羊的奶吸吮起來。母親掀開了羊羔的頭,小羊不依又靠了過來,母親就在羊羔的頭上拍了一巴掌。羊羔晃著頭跑開了,不解地看著母親。母親用一條腿夾住母羊的腿,一只手在羊乳上拍了幾下,另一只手刷刷擠起羊奶來,雪白的羊奶射出來,落進了母親手里的茶缸里。母親把羊奶熬成了濃釅的奶茶,一杯杯遞在了鄉村干部的手上。鄉村干部們喝著奶茶,口氣緩和了許多,母親就說了三姐頭上洞的事情,他們也沒有說什么,又兇著臉走了。三姐住了醫院,和她一起住院的還有一家人不安定的心情。
家里的羊沒有人放了,只好用錢托付給了村人。這對有著兩個上學孩子的家庭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可又有什么辦法呢?春天,風從來都來自于很遠的地方。
家里的人大多數都照料病人與跑看事情去了,只留下我和母親,還有地上的莊禾、圈里的豬,這些都要有人照料。母親和我早早起來,用石磨磨豬吃的飼料。我捉著磨把,母親把糜子抓進去,磨子就開始旋轉,旋轉幾圈后,糜子面就撲簌簌地從磨縫里擠了出來,人握上一把,有一種綿軟的滑。三姐的病卻不見好,她每天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臉色也白了。醫生給出偏方說,讓她吃上點麝香。父親就四處托人買麝香,竟然還真的買到了。麝香是由位于雄性麝腹下的陰囊與臍部之間麝香囊中的腺體分泌的分泌物。在泌香初期,雄麝陰囊、睪丸發生腫大,后來就有了分泌的液體,人捕獲后割下來陰干,有開竅醒神、活血通經等功效。聽人說,雄麝知道人們捕殺它們就是為了取得麝香,所以它們往往在人們圍獵得走投無路時,自己先把麝香吃了,讓人的計劃落空。麝的寧為玉碎的精神也敵不住人的詭計,要不怎么還有麝香的藥用。唉,出其不意的人,治人也在害物。三姐服了麝香,病卻不見大好,但家里已經沒有了錢,三姐只能出了院。鄉里的人來評判雙方的事端了——我家在道義上取得了勝利。社里不向我家說話,村里不向我家說話,取得這樣的結果已經不錯了,父親拖著瘦長的影子奔波著,一次車禍差點鑄成大錯,但他還是喜形于色,把消息告訴了每一個他認識的人和每一個關心我們家事的鄉鄰。
父親明顯老了。
我還在上學,雖然家里常常是告貸無門,但父母還是決意讓我上學——或是為了改變受人欺侮的處境,或是為了讓我不再向他們那樣受苦,或是因為家族有著資助上學的良好習氣。家里能變成錢的東西都變賣了,還是不足以支付我們的學費,父親就出去給人家下窯,就讓我們在暑假打工,就一次次出去借錢——低眉下氣地借錢。
次年的春天黃風飛揚,好像要把村莊也刮走一樣。人們蜷縮在家里,心里慌慌的,擔心風會不會把屋頂卷走。屋頂最后沒有卷走,卻卷出了村長妻子與鄰人次男的奸情。村里發生的許多事,其實都和吃飯與睡覺有關,人們覺得這兩件事是生活的樂趣,也是生活的歸宿??扇藗冞€是沸騰了,不僅因為他們是本家,更因為年齡的懸殊。他們奔走著說著這件事情,說得比他們吃了一頓白糖還有滋有味??晌壹遗c鄰人家的事已經評判了,過去就不能復回。我們知道那里面有蘊涵,但也無力去爭個明白。許多年過去了,事情已經在我們的心里逐漸淡忘,父母不愿意再提及,三姐也嫁到了外地,經歷了生活的波折。經歷波折的三姐精神出了問題,經過治療后時好時壞,有次和我坐在一起,說到了她的病,她咬牙切齒地說,就因為那死鬼打的。我沒有說話,畢竟已經事過境遷了,許多事情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道明白的。
這些年,那塊土地依然生長著沙蒿和紅柳、沙棘和艾草,土地上的人,卻紛紛離開了家鄉,進城尋找活路去了。土地上的糾紛也與日而稀,而土地上的草,還蓬勃著,蓬勃得讓人看了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