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饃

人一生多少都有些見不得人的丑事，一般人覺得不光彩，隱惡揚善，遮蓋自己的丑事。仔細想想干嗎要遮蓋它呢？裸露靈魂、自我亮丑、悔過自新，反而顯得憨厚老實、襟懷坦白、光明磊落。

那是四十三年前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

一九六五年，我剛十三歲，在高小五年級上學。當時家里生活十分窘迫，每周從家里背的饃根本不夠吃，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由于營養(yǎng)不良，我面黃肌瘦，常常頭暈。常言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害心慌”，有一天早上我一瞧布袋里的饃光了，就手不停地掏里面的饃渣，抓著饃渣往口里塞。早上沒吃飯，上課自然打不起精神，老師提問題所答非所問，弄得同學們哄堂大笑。中午吃飯時間到了，別的同學都紛紛取碗開水泡饃吃。我餓得發(fā)慌，在空蕩蕩的操場上走來走去，愁得不知該咋辦？忽然靈機一動，對了，水灶上火爐旁許多學生經(jīng)常烤饃，他們把饃放在灶火烤熱烤黃才拿回教室吃。我匆忙奔向水灶，果然灶火里有幾個饃，有麥面饃、玉米饃、糜子饃、麩子饃、扁豆卷卷饃。當時燒水師傅回宿舍吃飯去了，我瞅四周無人，急忙彎下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灶火拿了一個饃。剛挺起身走幾步，就被埋伏在周圍的三個同學發(fā)現(xiàn)了，他們揪起我的頭發(fā)，把我按倒在地，對我拳打腳踢，打得我鼻孔流血。他們一邊打一邊罵：“打死你這偷饃賊，打死你這偷饃賊！”頓時招來了一群圍觀的同學。我餓得太久了，由于食欲本能的急切需要，自己不顧挨打丟人，仍抓著饃狼吞虎咽地吃，屈辱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流……

四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我回憶起這件往事，總覺得是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感到很羞愧、很內(nèi)疚、很后悔，心里時常隱約疼痛，好像自己思想靈魂釘在了十字架上，有一種恥辱負罪感。俄國杰出的思想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說：“既然太陽上也有黑點，‘人世間的事情’就更不可能沒有缺陷。”太陽神奇無比，光芒四射，普照大地，它上面都有黑點缺陷，何況塵世上的俗夫凡人，孰能無過，孰能無缺點、錯誤？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人性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即使思想高尚的人，也有他靈魂丑陋的一面。人上了年紀容易懷舊，不僅懷念昔日輝煌的經(jīng)歷，也常常追悔過去的錯誤和過失。偷饃這件事，雖然發(fā)生在災荒困難的年代，在我饑餓難忍、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做錯的一樁事情，但這畢竟不道德，我無法原諒自己、無法饒恕自己的過錯。古希臘著名哲學家德謨克利特說：“對可恥的行為的追悔是對生命的拯救”，而對生命拯救的最好辦法是自曝其丑，解剖自己，用圣潔的凈水，洗滌思想上的塵垢，痛改前非，這樣才能凈化心靈，升華靈魂，思想達到完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