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蘇聯作家阿納托夫·雷巴科夫(1991―1998)的長篇小說《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在中國瞬間走紅,短短一年間,就出了多種不同中譯本。相形之下,雷巴科夫的遺著《長篇小說回憶錄》就幾乎不為人知,其實這部回憶錄史料價值不低,而且很有趣,值得一讀。本文為該書第二十五章,無題,題目為譯者所加。《沉重的黃沙》寫于一九七八年,以當時在蘇聯仍屬較敏感的猶太民族為題材。《黃沙》轉年即出了中譯本,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就印了十萬冊。
我將題為《拉希利》(注:《沉重的黃沙》原名。拉希利為小說的女主角。)的長篇小說送交《新世界》。特瓦爾多夫斯基(注:亞歷山大·特瓦爾多夫斯基(1910—1971),蘇聯著名詩人。曾兩度出任《新世界》主編。)已去世,他的繼任人科索拉波夫——黨報的行政領導,為人正派,任內曾在《文學報》刊出了葉甫圖申科的長詩《娘子谷》。現時主持編務的是詩人納羅夫恰托夫,此人聰明,受過教育,曾就讀于哲學、文學和歷史研究所。過去他喝得厲害,但戒了。黨的首長喜歡這樣。他對長篇小說持警惕的態度,只有獲得“上頭”的批示,才能刊登。
只能這樣了,《新世界》刊出過我的兩部長篇小說,《阿爾巴特街的兒女》預告過,但迄無下文,領導散文部的季阿娜·捷維克良,據我別列杰爾基諾(注:莫斯科近郊,為詩人、作家別墅區的所在地。)的鄰居、劇作家亞歷山大·克龍說,她為人開放。一九六二年曾積極參與揭發蘇維埃作家出版社社長H·B·列休切夫斯基密告詩人鮑里斯·科爾尼洛夫和尼古拉·扎博洛茨基的行徑。
把手稿交給她,開始等候回音。
我把長篇小說交給朋友閱讀。
瓦夏·阿克肖洛夫讀過了,到別列杰爾基諾來找我,就在窗口旁,不看我,只看著街道,審慎地說:
“咱們這兒登不了,有人會登。”——沉默。
從他的審慎中,即站在窗口旁,只管說,不看我,我捕捉到他可以幫忙的暗示。顯然,存在著與西方文學團體的聯系,存在著把我的手稿轉到那兒去的可能性。他示意用什么謹慎的法子。《大都會》(注:蘇聯文學著名的“地下出版物”,由作家瓦西里·阿克肖諾夫主編,一共有23位作家供稿。)出版后,我的猜測獲得了證實。
“在西方,這樣的文學作品太多了,”我說,“應該在這兒鑿穿墻壁。”
“留點兒神……”
謝明·伊茲拉列耶維奇·利普金(注:(1911年— ) 俄國詩人、翻譯家、小說家。)喜歡長篇小說。我高度重視他的意見。杰出的詩人,詩歌翻譯的行家,有著清白名聲的人。阿克肖諾夫的文學叢刊《大都會》有參與者曾聲明,如果它的作者中有誰受到什么懲罰,他們全體為表示抗議將退出作協。然而《大都會》的參加者維克托·葉羅費耶夫和葉甫蓋尼·波波夫一遇到麻煩,只有兩個人——利普金和他的妻子,詩人因娜·利斯尼揚斯卡婭——信守了上述諾言(不算阿克肖諾夫,他去了美國)。
尤里·特利豐諾夫(注:尤里·特利豐諾夫(1925—1981), 蘇聯小說家,相當一部分作品已譯成中文出版。)對《沉重的黃沙》持復雜的態度。我倆很要好,我年紀要比他大得多,通過一連串的事件,我明白了,何以他在十三歲上就成了“人民公敵”的兒子,喪父(被槍決),失母(被押送集中營)。他隱瞞了這些情況,進入文學院,打這以后他一生的事業煥發出光彩。盡管領導散文研究班的康斯坦丁·費定(注:康斯坦丁·費定(1892—1977) 蘇聯作家,曾任蘇聯作家協會第一書記。),是一個隨大流和看風使舵的角色,但青年時代小說寫得不壞,對文學了解很透徹。費定很贊賞特利豐諾夫的才華,推薦中篇小說《大學生》參選斯大林獎金。一九五一年尤拉獲獎了。這是正式的承認,但未必會令他感到榮幸。我想,特利豐諾夫對難以明言的東西比我們感受要強烈得多,實際上他也是這樣。他佇候著自己的時刻。六十年代末他的幾個短篇問世了。關于它們人們立刻議論起來。以后出版了《交換》、《長別離》、《另一種生活》、《濱河街公寓》、《老人》。他的作品大大提高了蘇聯散文的水平,他找到了自己的話,自己的形式。“公正”刺痛了特利豐諾夫,知識界瞬間將他的書一購而空,劇本《交換》和《濱河街公寓》在塔甘卡劇院上演時擠得水泄不通。在政治書籍出版社的《燃燒的革命者》叢書中,他寫出民意黨恐怖分子的“急不可耐”,獲得其時“紅色旅”猖獗一時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高度贊賞和伯爾(注:海因利希·伯爾(1917—1985) 德國小說家,197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本人的稱贊。
晚上特利豐諾夫坐在中央法捷耶夫文藝工作者之家的飯店里,向別人出示德國人的贊揚文章。微微一笑,怡然自得。世界承認了他。長時間面對受傷害的自尊心的是孩子般天真的貢品,讀過《沉重的黃沙》后,特利豐諾夫面掛寬容的訕笑說:

“托利亞,不要受騙了!大伙兒在夸你的長篇,但這還不是文學的頂峰。”
關于《阿爾巴特街的兒女》,手稿還我后,一般人都不說什么,只有一個人發現了:
“我把手稿交給薩沙·格拉特科夫(劇本《驃騎兵史詩》的作者,坐牢多年——雷巴科夫),他大吃一驚,你怎么把這段時間記得那么清楚。”
我不怪特利豐諾夫。我喜歡和理解他。他歷經困難才獲得自己的成就。他的天賦增強了力量,然而作家的才華令痛苦更甚,以至折了他的壽,一九八一年,特利豐諾夫去世,時年五十六歲。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日,我收到《新世界》的信:為確認我們的交談,我遺憾地知會:我們不得不退回您的長篇小說《拉希利》,因為它未能納入鄙刊的計劃。季·捷維克良。
“談話”確實是發生在這封信之前,更確切地說,發生在捷維克良關于長篇小說不可能在這段時間刊出的獨白之前。獨白頗具挑釁性,結果是我自己犯下錯誤,寫出“無法通過的”的東西。
我把長篇小說送交名字似為《人民的友誼》的刊物。散文部的主管因娜·謝爾蓋耶夫原來比捷維克良更堅決:“我們不會刊出這部小說,其時——一九三八年。戰爭是片面表現的——不但猶太人因戰爭而受苦,其他民族也一樣。”
怎么辦,投到哪兒去?我想起了《十月》雜志,我在那兒發表過長篇小說《司機》。潘菲洛夫(注:費奧多爾·潘菲洛夫(1896—1960)蘇聯作家,曾長期擔任《十月》主編。)死后,雜志由符謝沃洛德·柯切托夫(注:(1912—1973),蘇聯小說家,代表作《葉爾紹夫兄弟》、《州委書記》等均有中譯本。)主持,成為反動力量的堡壘。知識界對雜志及其編輯嗤之以鼻。七十年代初柯切托夫死后,前線一代作家、阿納托利·阿納尼耶夫(注:(1925年—) 蘇聯作家。)被任命為總編輯,人們認為他還不錯。他組織了新的編輯委員會,努力將開放的作者吸引到雜志中來。但他改變雜志聲望的嘗試全屬徒勞——《十月》仍是反動的同義詞。我估計,阿納尼耶夫需要能吸引注意力的作品。
我與阿納尼耶夫不熟,但認識雜志的編委成員格利戈里·巴克拉諾夫(注:(1923—)蘇聯作家。代表作《永遠十九歲》有中譯本。),同樣是前線一代作家,請他把手稿交給阿納尼耶夫。巴克拉諾夫讀了小說。
“你知道,托利亞,我怕不成。我不是指一九三七年。而是猶太人……阿納尼耶夫不見得敢冒險。”
“我請人——把我的稿件交給阿納尼耶夫并說:‘雷巴科夫請你過目。’”
“阿納尼耶夫如今在休假。”
“這樣更好,把它放到桌子上。”
他把手稿取走,帶回雜志社,放在阿納尼耶夫的桌子上。后者休假回來后,在桌子上找到我的長篇,拿過來,閱讀,打電話給我,請我到編輯部,解釋說如果我同意修改的話可以刊出。修改些什么呢?編輯部其他同志讀過后會下結論。
我不想用雜志里長篇小說陡生波折的故事來浪費讀者的時間。我只想引用最長的(三頁紙)結論中的幾點:
阿·雷巴科夫長篇小說《拉希利》的編輯部結論。
在長篇小說的所有事件中,應賦予偉大衛國戰爭以全民、全民族災難的特征,賦予納粹主義——作為指向反全人類的思想體系,而不僅僅是反猶太人。
從小說中完全刪去斯大林、莫洛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以及與之有關的議論。
完全刪去列夫·拉赫連科(注: 《沉重的黃沙》中的人物,拉希利的父親。)被捕和死亡的情節,以及所有與一九三七—三八年間政治審判有關的段落。
拉希利的呼吁應該不僅面向男人,而且面向所有人。
《拉希利》的書名應另改。
蘇黎世市應改為瑞士其他德語城市。
散文部主任H·克留奇科夫
一九七八·三·九
所有這些類型的其余各點:刪去、撤銷、修改,不是猶太人,而是一般“人”等等以及諸如此類。副總編輯弗拉基米爾·茹科夫作了結論。他不明白:無論從長篇小說剔除多少個“猶太人”的單詞,猶太人的小說任何時候都不會因而消失。
我把小說的名字改為《沉重的黃沙》,取自圣經(《約伯記》):“惟愿我的煩惱稱一稱,我一切的災害放在天平里,現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言語急躁。”(注:引自和合本《圣經》第332頁。)
評論斯大林和莫洛托夫,與政治路線、與三十年代的審訊聯在一起更困難。我想:同意,不同意?怎樣活生生地剜下來。列夫·拉赫連科在小說中是作為“人民公敵”而被槍斃的——只好把他拋在火車下。德國人在前線撒的反猶太主義的傳單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我把克努特·哈姆生(注:(1859—1952), 挪威作家,192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二戰時擁護德國法西斯。)的文本取而代之。但仍然成功地拈出了什么。甚至猶太人被害的這個數目——六百萬人——被捂住的,它首先讓我們在我的小說里披露了出來。
因為刪節和修改,小說當然變得單薄,但它的主要激情仍在。
在《十月》刊出有一個優點非常重要。如果《新世界》雜志打算在第三期刊出小說,檢查委員會要求提交整部小說,只有全部讀過它才簽署第一部分。在可靠的《十月》,檢查員只讀眼前的一期,而不要求讀整部作品。這樣我就過關了。檢查員讀過第一部分,似乎沒啥反叛——革命前烏克蘭的猶太小城,——簽署,而當讀到第二部分,然后是第三部分,突然發覺已經晚了,我已無從修改,腰斬,誰也擔待不起。這意味著會釀成當前的文學丑聞。一九九五年在我選集中我把《沉重的黃沙》刪去的一切全恢復了。
最可笑的是要求把蘇黎世改成另一個城市,因為這時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列寧在蘇黎世》出版了。他們害怕聯想,甚至不允許發生在蘇黎世!我把蘇黎世改成巴塞爾。
以后,長篇小說業已獨立成書,有人請我到蘇共中央委員會,這樣一個乏味的官員,就像過去帶我到這兒的馬斯林,手執一張小紙條宣讀對長篇小說的批評。他畢恭畢敬地補充說:
“米哈依爾·安德列耶維奇的批注。”
我未能馬上猜到,這個米哈依爾·安德列耶維奇是誰,后來一想——蘇斯洛夫(注:米哈依爾·蘇斯洛夫(1902—1982),去世前為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在蘇共其地位僅次于勃列日涅夫。),黨的主要理論家,他不曾偷懶,讀了書。不過,那時所有讀《沉重的黃沙》的人都得在圖書館輪候。
蘇斯洛夫曾就讀于紅色教授學院。乏味、平庸的沉重,他以這一點為人所知,在家里抄下列寧關于經濟問題的主張的全部卡片。他公寓中的小房間里放滿裝著的卡片、引文和索引的盒子,列寧關于經濟問題的每一句話都加以核實和抄錄,這樣一位一絲不茍、學究式的檔案專家,端坐在家里抄卡片,孤僻而拒不應酬,也不鉆營,因此得以完好無損。
有一次斯大林迫切需要為報告征引列寧關于一個小范圍的經濟問題的見解。斯大林機靈的秘書梅赫利斯(注:列夫·梅赫利斯(1889—1953),歷任工農紅軍總政治部主任、蘇聯國家監察部長等要職。)談到蘇斯洛夫,他在紅色教授學院的同學。趕緊去找他,馬上找到他需要的。斯大林很清楚梅赫利斯的理論“極限”,問他,怎么這么快就搞到了引文。梅赫利斯談到蘇斯洛夫。打這起米哈依爾·安德列耶維奇便開始官運亨通,最終官拜政治局委員。其時關于蘇斯洛夫升官的傳說在莫斯科流行一時。
他的批評毫無價值,對小說沒有任何意義,也不曾改變什么。我不曾加以反駁。只是想:“他們在干些什么呀,我們的領導人?在我們國家沒有更重要的事情嗎?為啥他們自認有權干預作家的文本。?”
更有趣的是官員向我出示某教授的信,他確信,《沉重的黃沙》——猶太復國主義之作。“并非偶然,”—教授寫道,“小說的主角生于巴塞爾,在那兒曾召開過猶太復國主義的代表大會,某位凱爾茨利提出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國的思想。”
我把雜志的“編輯部決議”放到官員面前:建議把蘇黎世改為巴塞爾,這就是說讓我再改上一次。我能改嗎?在小說已為成千上萬讀者讀過之后。
官員當然明白個中的荒唐,他兩手一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