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本與消費

讓大眾等待四年之久的《赤壁》（上）（以下簡稱《赤壁》）終于在這個夏天走上銀幕，關于它的各種質疑與批評一時充斥著網絡、報紙和電視，但這絲毫不影響其票房的節節攀升，《赤壁》上映四天即獲得過億票房，上映8天票房突破1.5億元，而僅11天時間則攻破2億關口，截至7月21日下午為止，影片已取得2.077億的成績，并打破了《變形金剛》創下的14天破2億的紀錄。從新浪網所作的觀影調查可以看出，盡管有各種批評聲音的存在，大多數還是感覺《赤壁》非常好看，精彩超預期，有近70%的人會去看下集。① 對于這樣一個處在悖論中的批評與接受，似乎反應了當下中國電影批評的蒼白、平面與無力。

一、回歸傳統與全球傳播的零和博弈

在各種批評的聲音中，最多的是關于《赤壁》歷史感的匱乏，特別是對《三國演義》抑或《三國志》的重寫與背離。比如放棄了劉備摔阿斗、張飛怒吼退兵、諸葛亮舌戰群儒等耳熟能詳的情節，改編了戰爭的動機，從國家、政治、權力領域移植到了曹操對小喬的窺視和占有欲上面，增加了孔明接生、翼德習字、云長教書、尚香戲亮等娛樂情節。在此，且不論《赤壁》對歷史（文本）改寫的是非功過，在全球化的今天，這種對歷史文化的改寫實為影片傳播乃至生存的必然選擇。

吳宇森2004年從好萊塢回到北京，在回國的前一年，他對合作多年的張家震說，他想拍一部中國的電影。他認為做了這么多年的電影，尤其是有好萊塢的經歷以后，就更加想拍中國題材的電影，能夠真正表現我們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精神氣質的電影。他希望通過《赤壁》，能夠讓世界看到中國歷史美好的一面，能夠讓西方對中國多一些了解和認識，把中國的精神，除了武俠，把東方文化的另外一面，透過電影展現給西方的觀眾。{2} 要想展示中國文化給西方觀眾，客觀要求西方觀眾能夠認同與接受《赤壁》，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吳宇森在文本 “球土化”方面做了一些努力。球土化(glocalization)是當代文化社會學家、美國匹茲堡大學教授羅蘭·羅伯遜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提出了一個新的觀念。這一理念融合了全球化(globalization)與本土化(localition)兩個極端，用以強調二者的相反相成和互動發展。{3} 作為一個從好萊塢歸來的華語電影，吳宇森更能夠感受到全球化與民族主義之間的矛盾與斗爭，故而試圖選擇兩極之間的立場，以一種非對抗的同時又是非妥協的姿態解決問題，試圖在全球化與本土化之間尋找某種可伸縮與談判的張力空間。

《赤壁》對白是受媒體詬病最多的劇作元素之一，影片公映之初，幾乎所有媒體的評論都集中在《赤壁》“雷人”的臺詞上面，然而就《赤壁》這樣面向全球的影片而言，必然要面對西方觀眾的市場規則與消費口味。語言的幽默化、人性化是好萊塢電影行走世界的一個策略，吳宇森自然明曉。故而，在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細節上，吳宇森使用了好萊塢慣用的招數——幽默。如諸葛亮要去東吳游說孫權聯手抗曹時，劉備端起一碗米飯，說了一句：“你多吃點吧”。周瑜表示要為新出生的小馬起個荊楚的名字，“叫它萌萌好嗎？”此外，“天下興亡，匹女有責”，天涼扇扇子讓自己冷靜，“現在好好讀書，將來才有飯吃”等臺詞。應該說，這些幽默對于熟悉三國的國人而言是不可接受難以理解的，解構了歷史人物的嚴肅與崇高，而對于西方觀眾而言，則是合情合理的，他們并沒有三國的知識儲備，對故事中各種人物的理解與接受都是全新的，何況這種幽默的手法他們在好萊塢早已司空見慣。

片中小喬人物的設定是典型的好萊塢模式，在《三國演義》原著中，小喬幾乎是個缺席的在場，只在曹操詩詞和別人的轉述中隱約現身。而在影片中，由林志玲扮演的小喬，既成為承載復數男性（包括劇中人與觀眾）欲望的視覺載體，更是推動劇情發展的關鍵人物。曹操進軍的動機轉化為對小喬的占有上面來，《三國》的宏大歷史敘事，轉化為一部《特洛伊》式的關于個人欲望改變歷史的西方史詩。對于劉關張的處理要充分考慮西方觀眾的審美需求和接受能力。舍棄了劉備摔阿斗情節，一方面是考慮西方觀眾對劉備人物復雜性的領悟能力，另一方面也考慮在素有天賦人權傳統的西方人看來，劉備摔阿斗似乎難以理解與接受。關張趙諸位虎將，放棄了掌中兵刃和胯下寶駒，紛紛徒手殺奔敵陣，使出渾身蠻力與對手拼死肉搏，這大概也是吳宇森對本土觀眾《三國》閱讀經驗的最大顛覆之一。在本土觀眾閱讀經驗中，英雄大抵是人格、兵器、坐騎三位一體，而兵器坐騎都是某種人格化的意向。青龍偃月刀和赤兔馬本身就是關云長身體與人格的延伸，丈八蛇矛槍和烏錐馬也只能與張翼德形影不離。這一點從明清以降的《說唐》、《水滸》、《西游》、《楊家將》、《岳飛傳》等話本小說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可西方沒有這個傳統，他們更崇尚直接的武力與血腥。為了更好的讓西方觀眾近距離的感受英雄的威武、英勇，《赤壁》的編劇拋棄了他們的坐騎，應該不僅僅是他們所言找不到合適的戰馬。

中國古典名著改編成電影歷來就是一個難題，在吳宇森涉足之初，就有很多評論人士預測其難以全身而退，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難以在忠實原著與創新發展之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難以在一個不太自由的空間里尋求電影本身的魅力和個性的思考維度。盡管《赤壁》的改編不能說完全成功，但至少從球土化這個方面說，它是具有開創意義的，開啟了中國拍攝歷史戰爭大片的先河，中國的歷史是民族電影的寶庫，《唐史》和《隋唐演義》、《宋史》和《水滸》、《明史》等有太多的故事等著我們去演繹，從這個意義上講，吳宇森是成功的。

二、批評與消費的二律背反

二律背反(antinomy) ， 是18世紀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提出的一個哲學基本概念，指雙方各自依據普遍承認的原則建立起來的、公認為正確的兩個命題之間的矛盾沖突。按照《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說法是這樣的：“哲學上兩個原理或結論之間的真實的和表面的矛盾，雙方似乎都可以證明是合理的。”在《赤壁》的歷史本文與時尚消費之間，批評是一種必然。換句話說，如果忠實于原著大眾會批評其沒有創造性，如果創新發展大眾會批判其沒有尊重歷史。實際而言，就目前的社會語境而言，把《赤壁》換成其他任何一部歷史大片，把吳宇森換成其他任何一個華語名導，這個批評都是存在成立的。然而，不管怎樣批評，大家都還會去看它的下集。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在當代語境下，娛樂成為批評的唯一尺度，媚俗成為新的批評理念。大眾傳媒所提供的蕪雜的各種信息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娛樂需求的，它總在引領著時尚潮流，披露著娛樂資訊，提供著消費的快感，而媒體批評也是大眾傳媒提供的一種信息。批評是娛樂的重要方面，陳曉明曾經概括了媒體批評的六大特點“第一是新聞性，第二是事件性，第三是隨機性，第四是暫時性(也就是非歷史化)，第五是青年性(亞文化性)，第六是尖銳性(攻擊性、挑釁性或批判性)”{4}。因此，媒體批評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提供娛樂，或稱一種文化消費的快樂，使媒體批評所提供的信息盡可能滿足人們瞬間的心理需求，而不必再向深邃幽暗的精神世界作艱苦的跋涉。在這種情況之下，電影批評被用于消費是大眾傳媒的又一成功操作，給人們提供娛樂，讓人們消費作品。在這種情況下，對于電影批評而言，怎樣才能抓住眼球，怎樣凸顯娛樂性才是其關注的焦點。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媚俗，是把既成的思想翻譯在美與激動的語言中，它是我們對我們自己，對我們思索的和感覺的平庸流下同情的眼淚……大眾傳播媒介的美學意識到必須討人高興，和贏得最大多數人的注意，它不可避免的變成媚俗的美學，隨著大眾傳播媒介對我們整個生活的包圍與滲入，媚俗成為我們日常的美學觀與道德。”{5} 媚俗成為批評新的批評理念，電影批評也逐漸失去了往日的審美維度與詩性空間，而服務于消費性的功能。《赤壁》的媒體批評充分彰顯了批評的消費性。

1.批評平面化。表現之一就是批評的同一性。各種媒體對《赤壁》的批評處于一種同構的平面架構體系之下，從網絡關注的焦點大致能看出各個方面評論的同質性表達，在影片公映之初，各大媒體爭相報道、轉載其中“雷人”的臺詞，到公映之后，大家關注的焦點都是影片與歷史文本的背離，最近主要關注影片的國際化策略，關注的焦點無一例外的成為其首頁推薦，而其內容又大同小異。表現之二是批評的無深度。大多數評論停留在媒體批評的層面上，立體的、有深度的批評被平面化的解說和公式化的介紹所代替，常常停留在個人的感受和看法，感性抒發多過理性分析，主觀鑒賞多過客觀評論，浮光掠影，淺嘗輒止，直接表達自己的喜好，沒有任何的理由和根據。更有甚者，很多評論者本身對影片對歷史就不了解，乃至犯了低級的錯誤，而以訛傳訛。比如張飛會書法本來史有所載，卻成為評論的笑柄；諸葛亮見孫權時的小碎步，實為古時見尊者的禮節，卻引起陣陣嘲諷。

2.批評娛樂性。在對《赤壁》的各種批評中，他們往往“只抓一點，不及其余”，用感性和富有沖擊力的語言夸張批評對象的最吸引人的“消費點”。比如《赤壁》中的周喬床戲，它在整個影片中處于一個非常尷尬的位置，各網站、各博客紛紛抓住這一點，濃墨重彩地進行批判，極盡嘲諷之能事；再如諸葛亮周瑜的友情，莫明其妙地定義為男色、斷臂，實為滑稽之極。而這一切，都本著一個目的，就是充分挖掘影片中的娛樂因素，引起大眾的關注或者批評。我們看看新浪網7月12日《赤壁》專題首頁推薦批評文章標題{6}，或許更清楚一點。

●裴鈺：吳宇森的《赤壁》是三國版的《英雄本色》

●張華立：何不干脆坐實曹操對小喬的性幻想

●伍洲彤：“嗤之以鼻”可寫成“赤之以壁”

●曾子航：感覺像被吳宇森放了一回鴿子

●納蘭驚夢：《赤壁》全盤西化幽默的國產大片

●釋凡：《赤壁》耗費巨資打造千古床戲

從這些文章標題我們可以看出，媒體批評出發點的功利性以及話語體系的娛樂性，新浪網在《赤壁》專題里面人為地設置了正反方觀點，通過操作建立了營壘分明的、二元對立的敘事結構，制造針鋒相對的輿論擂臺。{7}

3.暴力性。打開各個網站的網頁，在《赤壁》眾多的影視批評中，最多的是以近乎暴力的論斷取代了復雜的審美辨別過程，精神的艱辛創造演變成游戲的直接快感，價值的結構性深度為儀式固有的直觀效果所代替。媒體批評在生產快感的同時將快感變成批評的目的，省略了批評對象審美價值尋找和發現的過程，從而阻斷了通向意義和精神的通道。在新浪網關于《赤壁》排行前五十名博客評論中，我們隨舉幾個標題說明{8}：

“ 《赤壁》是一場出軌的曖昧戲”/“ 《赤壁》：水貨謀財害命”/“ 《赤壁》：吳宇森用搞笑的方式自甘墮落”/“ 《赤壁》：曹操意淫小喬惡搞國人智商”

各種批評從語言狂歡發展到語言的暴力，從語言的暴力升級到語言的殺戮，從語言的殺戮演變為語言的災難！肆無忌憚進行攻擊，越尖酸刻薄越能獲得滿堂的喝彩，越是窮極無聊越是有人趨之若鶩。{9} 網絡影評的話語暴力僅僅滿足了某些觀眾一時的口舌之快，但對整個電影產業發展、對電影批評的發展具有巨大的破壞性。

在當代消費文化語境下，面對思想藝術價值的混亂以及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等現象，客觀上更加呼喚電影批評以冷靜、理性的眼光張揚作品的審美品質和精神心靈的價值，批判單一的消費化追求，將電影的獨特屬性從泛濫的文化現象中凸顯出來。米蘭·昆德拉針對當代小說日益沒落的現實，曾經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小說越來越掌握在大眾傳播媒介的手中，如同影響這個星球之歷史統一的諸多力量一樣，大眾傳播媒介增強和引導著上述簡化過程；它們在全世界散布同樣的簡單化和老一套的東西，而這類東西很容易被絕大多數人、被每個人、被全人類所接受……這種精神與小說的精神是水火不容的”{10}。這段話對電影批評同樣適用，在90年代以來的消費文化語境中，電影生產的各個環節也開始被強制性地納入到大眾傳媒所組織的文化產品的生產中，電影批評的審美觀念向休閑、娛樂的大眾消費轉變已是不爭的事實。

三、我們需要怎樣的電影批評？

自《臥虎藏龍》在商業與藝術領域同時取得華語影片歷史性突破之后，中國大片一路走來，從《英雄》、《十面埋伏》到后來的《無極》、《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創下了一個個投資和票房的紀錄，但都飽受爭議之苦：沒有故事，蒼白的人物，藝術的虛飾與矯情，還有虛假的制作……觀眾的熱情一次次被提高，觀眾對中國大片的信心也一次次被粉碎，在這種急需大片的時代，《赤壁》的出現自然引起國人的廣泛關注，何況還是一部根據名著改編的電影。在和好萊塢經典大片比較過程中，大家找出這樣或者那樣的差距，在大家期待視野中：好的大片既是商業性的也是藝術性的，既是民族的也是全球的，既是技術上的也是靈魂上的，和這些期待相比，《赤壁》是有距離的。《赤壁》對于民族性方面的表達話語與表現方式都有不少的疑問，對于意義的追尋也沒有達到一個大片應有的高度。但同時，長久以來我們感嘆沒有導演把中國文明燦爛悠久的歷史在銀幕上表現出來，而《赤壁》開了一個頭，盡管這個頭開得有點晚，但是中國的電影人已經開始學會通過電影來弘揚中國的歷史、傳播中華文化的影響力。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吳宇森導演這樣將中華文明大氣恢宏地展現在大銀幕上的導演！然而，當我們讓批評成為一種習慣，我們眼里似乎就只剩下批評，比如清華大學教授尹鴻教授的觀點就有點失之偏頗。

“大片”成了一種病。/一群被冠以角色名字的呆若木雞的明星的堆積。/一場一場毫無節制的殺戮、打斗、血肉橫飛和人海浩蕩。/一兩場諂媚曖昧的欲說還休的艷情場面或者床上戲。/一兩場電腦模擬出來的人海船海花海樓海的大場面。/一兩段生硬造作的酒道茶道古琴笛子的所謂東方符號。/這便是《赤壁》作為“大片”提供給我們的主要元素。

沒有批評的電影是寂寞的，只有批評的評論是荒唐的。電影批評作為電影生產活動中一個很重要的環節，它在電影生產與消費之間起著一種橋梁和紐帶的作用，通過對具體影像的批評，使它們本身的應有價值得到呈現，實現藝術和審美活動的再創造，進而達到對社會和人生的文化批判。某種程度上來說，電影批評對于電影生產活動的趨勢執行著一種矯正和糾偏的功能，使電影生產始終走在一條相對比較正確的道路上；同時，電影批評也因為對批評對象優劣與否的相對客觀的論述，無形之中引導著消費者的欣賞能力。然而，當影視批評逐漸走向消費，其本來應該擔當的功能也日益萎縮和扭曲，越來越難以發揮對電影產業進行價值評判的作用。基于當前的現狀，清醒的影視批評應該對電影產業的健康發展有所擔當，需要我們以寬容的態度、鼓勵的聲音，有效地建構一種符合當代文化語境實際的、獨立自主而又合乎本身審美特性的電影批評理論話語和美學原則。

注釋

{1}http://ent.sina.com.cn/f/m/cb1survey/index.shtml.

{2}吳宇森：《<赤壁>狂想曲 展現中國美好歷史》，《新民周刊》，http://xmzk.xinminweekly.com.cn/wh/200807/

t20080714_1947433.htm.

{3}歐陽宏生、梁英：《 混合與重構：媒介文化的“球土化”》，《 現代傳播》2005年第2期。

{4}轉引自陳遠：《在批評和沖突中對話》，《中國青年報·數字青年》2003年第8期。

{5}{10}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三聯書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159頁、第17頁。

{6}http://snapshot.news.sina.com.cn/subject/snapshot.php·log_id=799591table=200807.

{7}賈磊磊：《媒體時代電影批評的道德失序與話語重構》，《藝術百家》2006年第2期。

{8}http://blog.sina.com.cn/lm/chibi/hottag/mon.html.

{9}賈磊磊：《媒體時代電影批評的道德失序與話語重構》，《藝術百家》2006年第2期。

（作者單位：淮陰工學院黨委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