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中國古代文學的正宗,歷代關于詩的作品、詩話、詩論層出不窮,由此形成了獨具中國特色的詩學話語、范疇和思維方式。進入20世紀后,新文學運動的健將們首先將革新的矛頭指向了傳統詩歌,憑借著西方的詩學理論向代表著傳統文學精神的中國古代詩歌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沖擊。然而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是,西方的詩學理論與文化資源是通過何種途徑浸入中國新詩的內里?中國詩歌由古典走向現代的過程中,又是如何“輻射出一道強烈,陰森,莊嚴,凄美或澄凈的光芒,在我們的靈魂里散布一陣新的顫栗”(梁宗岱語)?
《本土語境與西方資源——現代中西詩學關系研究》(譚桂林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一書中,譚桂林先生通過對詩學中的生命、神秘、反諷、象征、漂泊、都市、語言、形式等一些重要的命題進行中西文化的對照分析,厘清了中國古典詩歌向現代新詩轉變的艱難歷程以及西方詩學資源對構建現代中國新詩的突出貢獻。在此基礎上,考察了中國現代詩學對傳統詩學的突破與揚棄,在中西現代詩學理論的對比以及淵源關系的深入探討中,將中國現代詩學納入東西方廣闊的文學背景之中,闡發了它的世界意義和對當前詩歌的引導作用。
五四以后的中國新文學(詩)是否具有現代性,一直是一個頗富爭議的論題。有人從新詩的代表人物郭沫若對泛神論的膜拜和對歌德、泰戈爾、惠特曼等更接近西方近代浪漫主義精神詩人的崇拜出發,認為中國新詩呈現的是一種近代性而非現代性的特點,也有學者雖然承認包括新詩在內的中國現代文學具有現代性,但以為此種現代性晚清時代即已出現。該書考察了晚清文學與五四新文學的本質區別,指出了兩個不同階段文學的根本差異:“維新派的文學觀念是以民為本”,“其目的是開通民智”,而“五四文學革命的文學觀念是以人為本,其思想基礎正如周作人所言是個人本位的人道主義”,準確地把握住了五四文學(新詩)與晚清文學(詩歌)的區分標準;進而,譚桂林先生如此概括五四新詩的特質:“人的覺醒與人的解放是這個時代最強大的文化口號,以現代的語言表現現代人的思想與生活,嚴肅認真地探索人生問題,抒發覺醒后的個人的自然情感,肯定人的基于生理需求的正當欲望,是這個時期文學創作的流行主題,訴說自我內心的欲求與沖動是這個時期一切文學創作的原動力”。在此基礎上,歸納了中國現代詩學現代性的基本原則:自由原則、知性原則、戲劇化原則、反諷性原則,并與中國傳統詩學的比附性、感受性、擬古性特點進行了對比,認為“20世紀中國現代詩學到西方現代詩學中尋找到的最重要的養料就是邏輯性與分析性的思維方式”,“如果我們用一種文明演進的歷史眼光而不是一種單一的意識形態的眼光來考察,我們就可以斷言中國現代詩學的精神內核恰恰是最具現代性的一種理論形態”,從而找到了理解中國詩學真正實現內涵與形式的現代化轉型的關鍵。
從宏觀角度界定了中國現代詩學的現代性內涵之后,該書采用比較文學的方法,梳理了20世紀中國詩學的發生、發展以及與西方現代詩學的內在聯系,并從西方詩學與中國生命詩學、神秘主義詩學、象征詩學、現代形式詩論、左翼詩學、現代都市詩、反諷詩學、漂泊詩學、現代語言論詩學、女性主義詩學等十個命題的關系入手,詳盡地描述了西方文化資源進入中國新詩的方式和經過,再現了中國詩人在本土文化滋潤和大變革時代氛圍下,所產生的與西方詩學的精神共鳴。譚桂林先生在描述現代詩學的重要命題時,往往能獨出機杼,發人之所未見。在《左翼詩學中的“馬雅可夫斯基”》一節中,該書透過20世紀20年代俄蘇文學界中連續的詩人自殺事件(如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等)入手,分析了他們之所以走上極端背后的社會、文化因素。如果說葉賽寧的自殺是由于他來自舊營壘、參加革命的詩人,而導致了內心的分裂、矛盾的話,那么在革命斗爭中成長起來的馬雅可夫斯基的自殺則富有更深層的原因。周揚從階級立場出發,認為馬雅可夫斯基“在死之前所寫的悲痛的詩句(‘戀愛的船在生活上面破碎了’)隱隱地反映了這位杰出的詩人,這位過去十五年間的最光輝燦爛的人物內心的悲劇。他是被他所深惡痛絕的舊世界的勢力壓倒了”。而戴望舒則從理想與現實、個人藝術思想與集體藝術原則的角度進行解讀,認為十月革命以后,革命的英雄時代已經終結,平庸的、持久的、瑣屑的建設生活已經開始,這種昔日的轟轟烈烈與現實的平凡導致了詩人的失望,最后造成了詩人的自殺。在分析了詩人之死的不同說法之后,該書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在革命隊伍里,作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詩人能否保持自己的獨立個性?如果詩人保持自己的獨立個性,但這種個性一旦與革命事業相背離時怎么辦?如果詩人不能保持自己的個性,那詩人又如何才能成為具有獨創性的藝術家?詩人能以他自己的標準去實現他所認為偉大的決定嗎?”事實上,這個問題不僅涉及到詩學方面,在整個20世紀的中國文學、思想界都一直存在著這樣的二難抉擇。馬雅可夫斯基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最終走向了死亡。但是,反觀現當代文學史上的許多詩人、作家,他們又何曾逃脫過馬雅可夫斯基的類似境遇?
譚桂林先生作為現當代文學學者,但行文著筆并不呆板、枯燥,也不刻意強調理性精神,而能從作家的創作實踐與經驗出發,憑借敏銳文學直覺,在嚴謹的行文中不經意間把握住文學創作的內在規律和精神內核。在論述馮至的詩歌創作時,作者從“遺忘”與“回憶”的角度闡述了經驗之于詩歌的極端重要性,恰如其分地把握住了詩人創作的關鍵:“將經驗化成自己的血肉生命,必須要學會遺忘,遺忘往往成為一種再組織,凝合更廣大的意義,擴大、加深意義。所以,在遺忘之后,意象會忽然從深淵中躍出,支持了詩的自足的完整意義,又在這意義的基礎上吸取又放射各種各樣外在的光影,真正的詩歌就是從這種血肉生命中噴薄而出的”,這既是對生活于詩歌意義的強調,也是詩人創作積聚期的生動描繪。在這個基礎上,作者突出了“回憶”對于詩歌創作的重要價值:“要將生命轉化為詩,則要學會回憶”,“‘回憶’扮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它通過時間的距離阻斷了浪漫主義者的隨感而發式的主觀抒情方式”。通過對馮至的詩歌與經驗關系的爬梳,作者對原來學界認為的20世紀20年代末期轉向的創造社是在向中年文化轉變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認為“這種轉向依然具有青年文化所特有的熱情、沖動、狂躁和偏鋒的特點,只是追求的目標和反對的對象發生了改變而已。因此,就心靈的自由和認知的深刻而言,直到馮至的《十四行集》的出版,中國現代文學才真正開始由浪漫沖動的青年時代進入了沉思智慧的中年時代”,這樣另辟蹊徑的解讀令人讀后難以忘懷。
馬勇先生在《近代中國文化諸問題》中認為,中國文化具有一種強烈的“海綿性”,總是以自我為主導而同化、征服、吸收、容納其它的文化因素,并以此構建起自己的新的文化體系。而在五四以降的啟蒙語境中,科學與民主思想取得了極大傳播,“使得科學主義和理性主義在中國新文化思想建設中徹底地驅逐了玄學主義與信仰主義”。原本分屬于真和善兩大價值體系的思想文化,被強勢的科學主義、啟蒙主義所裹挾,呈現出一邊倒的趨勢。該書在表述了這個文學史實之后,通過對文本的挖掘,努力還原出一個盡可能原生態的文學現場。作者對處于發散和開放狀態的神秘主義詩學進行了溯源,從自然神秘論、生命神秘論、語言神秘論等三個角度,分析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天人合一”論、禪宗思想與西方詩學的自然契合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伯格森的創造進化論、尼采的“超人說”,考察了徐志摩、郁達夫、冰心、郭沫若等作家的創作,認為中國現代新詩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這就是神秘主義與科學精神的互相包容和推敲”,“精神有精神之神秘,科學亦有科學之神秘”。作者不局限于此,而是返歸現代新詩的顫栗現場,結合時代語境與文學思潮,發掘出更為內在的文化因子:“向西方文化學習來實現中國社會現代化的轉型,這本來是現代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一種共識,但是啟蒙與救亡的時代主題和文化語境使得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對包容在西方文化中的宗教神學思想保持著特別的警惕。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大都尊崇基督,但他們往往是將基督作為一個偉大的人而不作為偶像的神來尊崇的。一旦神圣化的基督和他的思想被宗教勢力借現代啟蒙運動輸入西方文化之機而向國內的文化領域擴張推進,立即就會引起現代知識分子的強烈抵制”,這確實是近代以來中國文化與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