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奶奶只有四個女兒,母親是最小的一個。聽說奶奶也生過兒子,可是夭折了,只養(yǎng)大了二姑、三姑、四姑和我母親老五。母親因為是家里的老幺,多得了爺爺奶奶和姑姑們一些寵愛,雖然母親九歲時爺爺就去世了,可奶奶和姑姑們還是讓母親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在她們四個姐妹中,母親是唯一讀過書的。
奶奶沒有兒子,就把四姑和我母親留了家。母親不幸,早早和父親結(jié)束了緣分,奶奶便母牛護(hù)犢,一直和母親在一起,幫著母親把哥哥和我?guī)Т蟆?/p>
幾乎從我記事起,奶奶的頭發(fā)已是全白了,那時奶奶七十多歲,為了省卻洗梳的麻煩,奶奶讓二姑父給她剃了發(fā),過一段時間便剃一回。奶奶帶著黑頭帕,短短的白頭發(fā)就從繞成圈的帕子下面露出來。奶奶的身體還算硬朗,總是不舍得閑,除了帶我,做飯喂豬打豬草的活全都是她做,母親曾許多次地提起,奶奶七十多歲時還去山上打過香樹籽(香樹籽喂豬可以催肥,相當(dāng)于喂包谷面),背六七十斤回來,后來母親再也不讓她去,她才只好罷了。
奶奶也常生母親的氣,絕大多數(shù)都是因為母親去地里干活遲歸。母親每天總是天不亮就下地,中午回家匆匆吃完飯又走,一年到頭幾乎沒有天黑前回家的時候。奶奶是個急性子,做好了飯左等右等不見母親回來,便生了氣,等母親終于回來時,她卻躺到床上去了,母親喊她吃飯,奶奶氣呼呼地說:“我等都等飽了,哪里還吃得下飯!”母親多少次地勸奶奶,做好了飯就先吃,不要等她,地里的活總也做不完,她真是恨不能砍個枝叉把太陽頂住不讓它落下。可奶奶生氣歸生氣,到了第二天她還是一樣要做好了飯等母親回來。
奶奶床上的枕頭是母親親手縫制的,因為奶奶常年睡在火塘邊,受火煙和火灰的熏染,枕頭就泛起一層油亮的光澤,那個光滑油亮的枕頭,是我甜蜜的牽掛所在。那時,我?guī)讉€姑姑給奶奶帶來的糖和一些好吃的東西,奶奶總是放在枕頭后面,其實她自己并不舍得吃,奶奶總說她沒牙,咬不動了,于是那些東西最后大多都進(jìn)了我的口。為了奶奶枕頭下的那些甜蜜念想,我有時甚至是故意哭鬧的,而每次,我都圓滿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意圖。
奶奶不僅帶大了哥哥和我,后來還帶了她的重孫—-—哥哥的兩個孩子。那時候我已在外面讀書,母親和哥哥嫂子都要下地干活,八十多歲的奶奶身子雖已不如以前,但還是帶著兩個相差兩歲的重孫和重孫女,不用說,奶奶黑枕頭下的糖又都進(jìn)了兩個小家伙的口。
奶奶是我讀中專二年級的暑假去世的,享年八十九歲。奶奶只病了兩三天時間,就安詳?shù)厝チ耍Y(jié)束了她在人世八十九載的辛勞與牽掛。奶奶走后,母親對我說:“這幾年來,我總擔(dān)心一件事,總怕你假期回來時,再也找不見奶奶,沒想到你奶奶還真領(lǐng)了你(老人去世時,親人在身邊的就叫‘領(lǐng)’,某個親人不在面前則稱對他‘不領(lǐng)’),她沒白把你帶大。”而我知道,奶奶是白把我?guī)Т罅耍覜]來得及為她做任何事,沒來得及給她買哪怕是一顆糖。
奶奶終于和爺爺見面了。聽說爺爺是四十九歲時離世的,在他走后,奶奶又活了三四十年,奶奶這時候去,不知道爺爺還認(rèn)不認(rèn)得她。奶奶躺在那口黑色的棺木里,被埋在了地下,奶奶的黑頭帕,奶奶的白頭發(fā),奶奶的黑枕頭,還有枕頭底下那些甜蜜的牽掛,都綴在奶奶走過的近九十年的歲月上,化成了此刻在我眼前的這一抔黃土。
我曾經(jīng)聽許多人羨慕地講起,我母親年輕時,是家鄉(xiāng)一帶有名的山歌手,遠(yuǎn)遠(yuǎn)近近四鄰八寨的歌手們,很少有人能賽過她的。
在我的彝鄉(xiāng)老家,唱山歌是一種最普遍的娛樂,人們高興時唱山歌,悲傷時唱山歌,歡聚時唱山歌,離別時唱山歌,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天上地下的自然事物,無事無物不可入歌。最優(yōu)秀的山歌手不僅聲嗓要好,而且極能隨機(jī)應(yīng)變,聽星星能對月亮,聽山高能對水長,聽火塘能對炕巴,聽茶調(diào)能對酒歌,直到把對方唱得自認(rèn)不如、甘拜下風(fēng)。雖然山歌人人都能唱,但能唱到這樣水平的卻不多。據(jù)說,我母親便是其中的一個,她甚至曾唱敗了許多從外地慕名而來前來對歌的歌手,讓對手們真心佩服和感嘆。
生在彝鄉(xiāng),長在彝鄉(xiāng),從小到大,我數(shù)不清自己聽過多少場、多少調(diào)山歌。然而,我卻從沒聽見過母親唱山歌。在我的記憶里,感受最深的便只有她起早貪黑的勞作。母親白天在地里勞作,夜晚在松明火把或煤油燈下為奶奶、哥哥和我縫補(bǔ)衣衫、做鞋子。母親是講究細(xì)節(jié)的人,雖然沒有好衣衫,但是母親卻總是把一家人的衣衫縫補(bǔ)得整整齊齊。那時候因為大家都生活困難,許多伙伴都會有衣衫露著脊背或褲子通著屁股的情況,而我因為母親的努力,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形。同樣,我也沒有過不穿鞋的情況。因為沒有完整的布料可以做鞋,母親給我做的鞋子鞋面總是用兩截布拼起來的,有時前面是一截藍(lán)色燈芯絨布,后面拼一截黑布,有時是黑布在前,藍(lán)色燈芯絨布拼在后。鞋底往往是舊解放鞋的鞋底,剪去邊緣,上面縫上一層小布底,穿起來舒適而溫暖。
在我的心里,母親只是母親,一個為生活勞碌、為一家人奔波的母親。每次,聽人講起母親唱山歌的名頭及唱敗外村歌手的軼事,我老覺得和我的母親對不上號,覺得那些絢麗多彩的山歌和母親搭不到一塊。在母親的生活里,只有勞作,只有家人,而沒有山歌。
聽到母親那樣快樂地說起山歌,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時我已參加工作多年,又從鄉(xiāng)上調(diào)到了縣里。來到縣里后,離家鄉(xiāng)路遠(yuǎn),母親因為暈車嚴(yán)重,一直沒來過我身邊。去年冬上,母親意外地來了,我又驚又喜。一個星期日,我?guī)赣H去縣城對面的飛鳳山望江亭游玩。到了望江亭,母親感嘆著說,這望江亭真漂亮!說完,竟脫口吟出了兩句山歌。我一時有些驚奇,于是以我之前寫過的一篇《山歌好比春江水》為引,問母親一些山歌的事,想不到母親還真來了雅興,給我說了許多山歌調(diào)子,甚至還興致勃勃地說起了以前與人賽歌唱敗對手的事。我聽著母親的講述,才終于相信母親原來真的不負(fù)“山歌手”的盛名,對于她來說,什么樣的山歌調(diào)子只需信手拈來。
我?guī)赣H爬上高高的望江亭,在上面看縣城的全景,看從山腳流去的漾濞江——漾濞江一直向南流,就流過家鄉(xiāng)的村子腳下。我們在上面呆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下樓。下來后,母親再次仰望著高高的望江亭感嘆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身子是那樣的小。
是的,母親是真的變小了。在我們年幼的那些年月里,母親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是我們?nèi)康囊揽浚死绲卣埲耍乩锸裁椿疃际撬觥D赣H買的籃子總比別人的大,母親背的草捆總比別人的高,母親做地里的活什么都不落人后。我從來沒有注意到,母親的個子并不高。此刻,站在高高的望江亭下,我才真切地注意到,母親的腰變彎了,個子變得更小了,我六十多歲的母親,在她抬頭仰望著望江亭的時候,她頭上的黑頭帕幾乎要往后掉下來。母親仰頭看著望江亭,我也仰著頭,努力地不讓眼里的淚水掉下來。
在望江亭下的長椅上,母親又給我說了許多山歌,我仔細(xì)地聽著,默默地在心里印證著那位年輕時賽過眾人的山歌手。母親那些數(shù)不完的山歌,穿過數(shù)十年的歲月,此刻在這靜謐的望江亭下,變成了淡淡的吟誦。歲月的風(fēng)霜,帶走了那個山歌賽眾人的美麗女子,留給我的是被生活壓彎了腰,兩鬢染霜的母親。
二
我二姑家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因為二姑也夭折了幾個孩子,現(xiàn)在的四個兒子排行老五、老六、老七、老八。
我老七哥上學(xué)時只比我高一級。那時的學(xué)校是寨子中央的一間草房,一、二、三年級十多個學(xué)生坐在一間教室里,只有一個老師上課,一節(jié)課上三個年級的課,上完了一年級再上二年級,安排了一、二年級做作業(yè)再上三年級。我上二年級,老七哥上三年級。老七哥對識字幾乎有一種天賦,他認(rèn)識很多字,老師還沒上到他就全部能讀,有時老師一時拿不清的字他也能讀得出來;與之相反,他對數(shù)學(xué)一竅不通,讀到三年級了,連最簡單的加減都不會,老師拿他沒法,只好由他去。每次老師上數(shù)學(xué)課時,他只是自己拿著語文課本看,數(shù)學(xué)課本也不拿出來。
與老七哥在課堂上的怪一樣,生活中的老七哥在大家看來也是性情怪異的。老七哥喜歡讀有字的紙,不管在哪里,只要看到有字的紙片,他就要拿起來讀。那時候,我家的黑墻壁上被哥哥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報紙糊上了,于是老七哥每次來我家,就要讀墻上的報紙,把報紙一段一段地讀出來,許多內(nèi)容我聽不懂,我問老七哥,他說他也不太懂,他只是會讀。那些報紙,許多塊塊都已被他讀了好多遍,我聽他讀多了,有些地方都能背下來了。老七哥一直都只跟他喜歡的人說話,要是他不喜歡的人,再怎么跟他說話,他也不理。因為他性格的怪異,大人們有時愛逗他,他一樣不理睬。
因為老七哥偏課,他上過三年級,就沒再升級了,回到家里放牛。老七哥放牛卻盡責(zé),把牛放得肥肥的,也不像別的小孩那樣常常因為貪玩看不好牛讓牛吃莊稼。日子久了,老七哥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放牛郎。老七哥每天放牛,有時背回來一點柴,挖藥草的季節(jié),他就背個籃子挖藥草,把藥草賣了換些錢,買件衣服或買雙鞋子。在這其間,他愛讀字的習(xí)慣一直沒改變,寨子里幾面墻壁上依稀存留的文化大革命標(biāo)語被他讀得滾瓜爛熟。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外讀書六七年,直至后來回鄉(xiāng)工作了,老七哥一直還放牛,一直還是讀字。每次,我回家見到他,他總是那句:“我妹妹回來了。”后來,我結(jié)了婚,帶著丈夫回家時,他又多了一句:“我兄弟也回來了。”就那一句,別的也不多問,我想他是不知道可以問什么。丈夫是個性情開朗的人,每次見了老七哥,就對他問這問那,后來他就漸漸喜歡起他“兄弟”來,每次見到“兄弟”,話也多了一些,只是丈夫每問他什么,他的回答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牛,他挖的藥草,他這個夏天撿的菌子和賣的錢,以及他嫂子的幾次白眼,他說,嫂子以為我沒看見,其實我都看見了。他說嫂子真不是好人。為此,他決定下個春天時再不幫哥哥嫂子背糞。
我聽說老七哥不肯再放牛好像也幾年了。他不肯再守著那幾條牛,他說他要做自己的事。他用一只籃子背著一塊毯子,四處流浪,很多時候住在別人蓋在莊稼地里的莊房里,有時干脆住在山上。他偶爾也為別人打短工,背幾天糞,砍幾天柴,得一點點零錢,然后又背著他的毯子流浪。他只為自己的快樂而活,他高興時,他才為別人做事,要是不高興了,給多少錢也沒門。他不替別人干活,沒得吃時,就在山上摘野果吃,有時能挨上好多天,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說幾天不吃東西沒關(guān)系。偶爾回到家里時,他一個人能吃下幾個人的飯。今年過年回家,家里人說老七哥都起了油肚。我后來注意看了,真有一點,在他那不太分得清顏色的襯衣下,隱隱地顯現(xiàn)。
二姑和姑父都快八十的人了,想到他們將來日無多,為他們走后將不得不把老七哥留在身后,二老一直深深憂慮。二姑憂心忡忡地說:“這老七,以前也不是這樣子,現(xiàn)在倒好,都三十好幾了,卻整天背著個毯子到處走,又不肯好好和哥哥嫂子在一起。真不知道等我們都去了,他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的老七哥,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一直在沿著一條看不見的道,一步步走向那個只有他自己的自我世界,歲月越流,他走得越深。我想,他是再也走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