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天露天電影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四口看電影頻道上的一部電影,片名叫《地雷戰》。不知咋的,看了一會兒,小兒子突然站起來走到門口,伸手就把吊燈關了。屋里除了熒屏上反照的光外,可以說是太黑暗了。但小兒子天真地說:“看電影,就這樣嘛。”還做了個可愛調皮的動作。妻子笑。而我心里卻哦了聲,靈犀地想起來,幾個月前,我帶他們到縣影劇院看過一場電影,他肯定是模仿了那里放電影關房燈的情形。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他爸爸兒時要看一場電影是多么的困難啊!于是,我靈機一動,講起了四十多年前我在農村看電影的一些小事。然而,與其說講看電影的事,不如說我在講當時怒江大峽谷農村的一段歷史。
當年,怒江農村傈僳族群眾最幸福的有兩種情況,一是看電影,二是每年過傈僳闊時節(即傈僳族過年)。不過,闊時節的熱鬧遠不如看電影熱鬧。
我認為,那時候放映員很辛苦,宣傳也十分到位。放映員今晚上在這村放電影給社員們觀看,明天又到另一個村子放映,不知后天要到到哪個村。反正這個電影小組,他們用一年的時間就轉完全縣57個大隊248個自然村社。盡管電影的各種機器零件都是社員們背送,但放映員每天都需要跋山涉水,夜晚還睡不夠,他們真是挺辛苦的。有一天,我和爸爸去犁田,放映員路過我們犁地的地方。父親說:“兄弟們,你們為社員們看一場電影,丟下妻兒們到這么高的農村來,太辛苦了。”有個叫阿南柱的放映員說:“大哥,這是革命。要把毛澤東思想宣傳到群眾中去,又能讓他們看電影,這是我們的職責,很幸福啊!”他一邊說一邊從包里拿出“金沙江”遞給父親一支。父親也把為自己備好的茶水遞給阿南柱喝。然后就坐在一起聊了起來。
“今晚上要放什么一部電影?”
“放一部《南征北戰》,外加一部《地道戰》。”
“真是過癮,今晚要看那么兩部電影。明天到哪個大隊?”
“在俄科羅大隊各村社放完后,再到南安建大隊?”
“年內,還來不來一次?”
“一定還來,需要宣傳黨的新政策嘛。”
……
那天,我身子尚未回到家,心卻早已飛到學校球場看電影的地方了。
我和父親是傍晚時分才到家的。這時,村里的人有的向學校走去,有的在屋里找電筒,沒有電筒的人家就劃松明,用麻皮捆起來,讓孩子背上,以便看完電影回來時照明用;有的把孩子領到門前的水溝邊洗臉,有的在屋里換衣服、換鞋子,沒有可換衣服鞋子的人家,也把孩子的腳洗得干干凈凈。那天下著毛毛細雨,離家近的就帶好小木凳,帶上棕皮縫制的蓑衣,竹篾制成的斗笠,塑料布,離家遠的人就就近搬塊石頭當板凳坐坐。我也洗了把臉,再換衣服,準備去看電影。父親說:“先吃飯,飯后我們一起去。”那時,我是很乖的孩子,父母怎么說,我就怎么聽。我端起一碗稀飯——苞谷面和野菜攪糊的飯。當時的生活實在太困難了,現在想它也不敢想。我吃了兩碗,父親連一碗都沒吃完。我劃好一大把松明,等著父親吃完飯。我時兒跑出門看看天空,時兒又進屋看看父親有沒有吃完飯。西天的晚霞實在太美麗了,好像一群綿羊舒緩地走在大草原上。父親終于吃完飯,我們各自拿著一把松明,向學校球場走去。
我們到學校時,電影還未正式開機,大隊黨支部書記阿坡昌在講話,而且已講到中間了。他說:“……各位家長,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學校讀書,以后沒有文化就連工人都當不上,當兵也無人要。”“各生產隊長要帶領好各自的社員,抓好節令,一定要完成好今年的播種任務,同時抓好大春生產中后期的管理,確保今年的糧食豐收。”“電影放完后把自己坐的石頭抬到球場邊上,不要明天讓學校里的師生為我們再辛苦一次。回去時要注意防火,因為用松明火把的人很多。”他說完,就開始放電影了。
當時有這么個習慣,放電影正片之前,要放一卷紀錄片,有的紀錄片里有毛主席、周總理、康生、和烏蘭夫、江青、葉劍英等黨和國領導人的工作活動,有的是反映內地如何執行黨的方針和政策的情況,如何依靠科技提高糧食生產的情況……也許大家都有政治意識的緣故吧,放這些紀錄片時,誰也不躁動。只是聽到有人在說:“你看,你看,毛主席來了,周總理來了。”看到江青的鏡頭時,旁邊的一位學生問我:“你知道江青是誰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江青是毛主席的老婆,你怎么不知道。”他說。“誰說給你的?”“我問。他十分高傲而且興奮地說:“是老師講給我們的。”我心里有些難過。我想只有讀書,才能知道別人不知道的東西,于是第二天一早向父母親懇求道:“讓我去讀書吧?爸爸。”爸爸笑著說:已十三四歲的小伙子了,還要去讀書?說明年要娶媳婦,還差不多。“第三天,我悄悄去學校讀書。那些老師和學生們不相信我來讀書,因為我的身體比四年級的許多學生都高,都粗壯。
紀錄片放完后,那些小伙子小姑娘就開始“不安守分”了。在球場邊上,在別人的屋檐底下,在角落里,這里幾個,那里一群,甚至只是一對,說悄悄話——談戀愛。正在放電影時,他們談起戀愛也很自然,好像世上只有他倆一樣的;可是電影放完一卷,機子上的燈一亮起來,他們象烏龜一樣把頭縮回去,或把臉面朝背陰的一邊,不讓其他人認得他們。我不知道怒江大峽谷外的情況,而這里由于思想落后,封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事,也不能公開,不好公開,不敢公開,可憐的他們只好偷偷摸摸地戀愛。那上了年紀當了爸爸媽媽的人看著戀愛的青年男女有的便悄悄地說:“他們不是來看電影,是來找心上人。”有經驗的人說:“現在大家都在這里看電影,那些熱戀的青年干脆回家談戀愛多好!真是笨蛋。”
電影放完了,人們爭先恐后地在再球場上涌動起來,有位隊長到電影機旁,拿起話筒挨在嘴邊說:“明天背電影機器的任務輪到我們社了,請注意以下幾位同志:鄧付思、義三言、娜付相、妮阿加……明早上把電影機器零件背到雙米底村。
由于愛看電影,再說農村的文化生活相當貧乏,第二晚上,那些男女青年還去離村五公里,而且得攀爬筆直的山路的雙米底社看電影,第三天晚上,電影又在另一個村社放映,有人還去看電影。盡管我的年齡比他們小,可人群中也有我。父母親是不讓我去那么遠的地方看電影的,可我還是去了。隨著年齡的逐漸增大,我逐步有了自己的主見,有些時候,我要做的事,父母總是攔不住。有些時候,我真是太任性,太固執了。
我的老師
參加工作后,我不僅一次地想到我們的小學老師,也對同事講過我與老師的事兒:“我這一生,如果沒有遇到那位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就沒有今天的這份工作;如果沒有遇到懷有慈母般的那位女民辦老師,我就只能與平時要好的那位村姑結婚生子;如果我沒有遇到愿意在我身上費盡心血和汗水的女民辦老師,我就只有年年月月、月月日日面朝黑土地,背朝藍藍的天躬耕,還填不飽我的肚子……”現在我在物質上報答不了什么,可我心里永遠裝著她。她就是我的小學老師陸義妞。
那年3月5日,我第一次去學校上學,老師和學生對我讀書的夢想,都感到突然和意外。因為我的身高比當時的四年級學生高得多,體格比他們粗壯得多。校長說我年紀大了,不好接收。叮叮當當的上課鈴響起來,是手搖的一種鈴的聲音。那些學生陸續進去各自的教室里,我孤立立地站在校門口。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怎么辦才好,只感覺到暖暖的春光照到我的身上,柔和的春風吹拂到我的臉上。我正茫然的時候,一位女老師向我走來。我不敢抬頭,只有用眼瞼稍稍睜了睜看過去:她腳穿一雙布鞋,下身穿著一條的確卡褲子,上身穿一件黃黑搭配的花格子衣服,滿臉是笑,粗大的兩條修長的辮子拖到臀部,身高約有一米六左右。她笑著問我:“向陽江你真想讀書嗎?”我不回答,只是點點頭。“你父母讓你讀還是你自愿來讀?”她又問。“爸媽讓我讀,我也愿意讀。”其實,父母根本不同意我讀書,特別是父親不同意,我是騙老師而說的。她把我領到教室內,與一位同學坐在一起。她走進宿舍又出來,手里拿著語文、算術課本,還有幾本作業本和三支鉛筆。她用鑰匙上的一把小刀先后削了這三支鉛筆,削好后遞給我,說“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班的學生了,要好好讀書。”又對其他同學說:“向陽江同學剛插到我們三年級班,他不會的算術題、漢字,大家都教他。”我清楚地記得,我是從《南方和北方》這篇課文開始讀的,那是三年級語文第五冊的最后一課。而算術是“混合運算和應用題”這節開始學的,也是算術第五冊的最后一節內容了。后來我才知道為什么到3月份了也讀這些內容?是因為前個學期他們沒有讀完。
那天下課后,我不敢回家,天快深黑了才到祖父家找冷飯吃。大概晚上十點左右吧,母親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我在祖父家,就點著火把到祖父家找我。母親對祖父說:“爸,我們領阿鄧(老二的意思,我們幾個兄弟中我排行老二。)到我家吧,阿普他爹正殺只雞呢。”但我不相信,家里只有三只雞,父親怎么會殺雞呢!祖父說:“孩子愛讀書,就給他讀嘛,讀一點書好。”爺爺知道沒有文化的人越來越不會做事了。因為爺爺是個老“革命”,國民黨的時候為村里的窮苦人做過許多好事,解放后初期被群眾推選為鄉長(鄉,國民黨時期叫保,后來叫鄉,再后來叫大隊,現在叫村。),但由于沒有文化,那時他被人勸退下來在家。
我們到家時,父親用龍竹片把火燒得旺旺的,火光把整個屋子都照得亮亮的,他蹲在火糖邊燒著雞毛。我不敢坐到火塘邊去,就坐到屋子東南角上特大的糧屯邊上。父親見我們一同來便開口道:“這幾天都到怒江邊種苞谷,感覺挺累的,殺只雞補補,爸您來就好了,喝碗雞肉湯也好的。”但祖父不接父親的話茬說,而是說我讀書的事。祖父說:“娃娃讀書是個好事。你們應該清楚,我沒有文化才干不成工作,當不成干部嘛。當年革命也是白革命。”爸爸沉默了片刻才說了一句,他說:“你孫子年紀大了,干勞動也可以養活他的一個弟弟了。”有點遠見的祖父說:“先苦后甜。有我,你們家還怕會餓死嗎?”
夜深了,父親對我說;“可以讓你去讀書,但你要保證家里喂的豬草,還有五年級畢業后,不能再留級補習了。”我輕聲答道:“我會努力讀書的,一定考上初中。”那晚開始,我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小學生了。
但是,我讓老師——我最敬愛的陸義妞老師辛苦了,她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課余時間補給我算術計算題,因為我不懂漢字,她無法輔導我算術應用題;她買來《新華字典》,教我如何查字典;買來水筆,教我如何執筆書寫。她買給我的第一支鋼筆,我不慎在砍柴處丟失了。她知道后,又買了一支鋼筆,而且用線織出裝鋼筆的小筒型袋子,袋子又接上一根線,線的另一端拴在我的上衣紐洞上,筆袋鋼筆別在衣包邊。她說這樣做筆就不易丟失。太可惜了,我讀到初中時,她給我的第二支鋼筆被一個同學無意中壓斷了,字典也被人順手牽羊偷走了。為這當時我難過、懊悔了好幾天。
掙工分吃飯的年代,社員們把工分看作生命,我父親也不例外。有一天早上,父親一反常態,將一把鋤頭遞給我,說讓我和他一起去掙工分。母親首先是口頭勸他,說:“娃娃正讀書,且原先你答應他去讀書,今天怎么就出爾反爾了!”父親大聲喝道:“你懂什么!”他一邊說一邊推了母親一把,差點把母親推掉到豬圈里。我只好與社員一起去苞谷地鋤草。
晚上,陸義妞老師到我家做家訪工作。父親說:“有人說過,當官的家族永遠當官……我家祖宗幾代,還沒有一個能捏筆桿子吃飯的人。”陸義妞老師說:“向陽江學習很刻苦,前次考試成績列全班第三名,是很有希望的。我想以后不出什么意外,他會找到工作的。再說,小學快要畢業了,讓他堅持讀下去吧。”“正因為沒有一個捏筆桿子吃飯的人,我們才要他讀書唄。”父親被陸老師說得服服帖帖。一個文盲——我的爸爸怎么辯解得過有知識的陸老師啊!
每天,陸老師領我到她宿舍補給我白天沒學的新課內容。直到她辦公桌上的時鐘到零點,才送我回家。
那年冬天,山里寒風放肆地亂吹、亂刮。我穿著一件沒有紐子且肩膀上已爛的衣服,下身穿著膝蓋上,屁股上也有破洞的一條褲子,全身感到冷得瑟瑟發抖。陸老師看到后,她把我叫到宿舍,從抽屜里拿出兩顆白紐子,還吩咐我明天把褲子洗了拿來,我依囑。她從大隊貿易點上買來布料給我補了。陸老師不是母親,恰似母親,她不但關心我的學習,還關心我的冷暖餓飽。她每個月去區里買糧經過我家門口,總不忘留下幾碗米、面條、餌絲之類的東西。
有一次放假,陸老師帶著我去80公里外的縣城——碧江縣城玩。我生平第一次坐上手扶拖拉機,第一次看到紅太陽廣場上毛主席的塑像,第一次看見有那么多的解放軍,第一次看到商店里那么多的東西,第一次吃上飯館里的飯,第一次睡上旅館里的床。我的幸福無法用語言表達。我深深地感到我比我的任何一個同學都幸福。我不知道,現在的老師有沒有像陸老師一樣對待學生。
參加工作近三十年了,但我沒有見過老師和學生的關系,像陸老師和我一樣的好。也許因為這樣的關系,村里曾經有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地造謠,說我和陸老師如何如何,讓我十來天不敢面對我敬愛的陸老師。有位我的遠親,他對我說:“聽說陸老師今天才19歲,前年高中畢業來這里當民辦教師。你今天16歲,當她的學生,當然年紀相差不大,你是怎么想的?”我當然知道這句話中含有的弦外之音,于是一怒之下,搶過來他正在彈的琵琶,狠狠地砸向門板上,砸成兩半。我說:“你以后再胡說亂講,小心你的腦袋。”說完,我破門而出。因為,在陸老師面前我從來沒說過一句下流的話。她一直把我當作弟弟看待,而我對她姐姐或母親般看待。我長到這把年紀了,但在記憶里,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發如此大的火。
有一次,我讀師范放假,又要回學校在鄉政府門口搭車時,她到我旁邊,象告訴兄弟一樣,流著淚告訴我她男人打她罵她的事。當時我很同情,也有些傷感,可不好說更多的話。現在想想,我說過這樣的幾句話:“老師,兩口子吵架,罵架的事,不必掛在心頭上,過幾天就會好的。他動手打你,那就他的不對了。請你在以后說話做事時,多注意一些。”僅此而已。后來,再沒有聽說過他倆口子打架罵架的事。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講,那是小學畢業前的事了。畢業考試成績出來后,班里的有位女同學,她的總成績比我高5分。那天,陸老師大概是刺激我才說這句話吧,或者還有別的什么目的,她口氣強硬地說:“一個大男人讀書,還不如一個弱女子的讀書成績。不過這次才是畢業考,升學考試可不能這樣啊!”這讓我無話可說,因為我基礎太薄了。那天她拿給我煤油燈和一瓶煤油,吩咐我晚上睡前要做幾個題,要看幾篇課文,但要注意滅燈火。
升學考試的考點,設在碧江縣抗大中學。這所中學在高黎貢山的半山腰上,我們從碧羅雪山去需要一天的時間。陸老師帶我們去應考,一路上教我們如何答題,怎樣遵守考場紀律,還讓我們背前面她出給我們的政治復習題,算術公式和單位……我們走了一天,也不感到疲倦。
升學考試成績出來了,陸老師笑了,笑得相當美麗,相當可人,因為她的百分之九十的學生考上了中學——抗大中學,我的成績達到碧江縣第一中學的錄取分數線。天道酬勤,那年,她也被吸收為公辦教師,成了名副其實的山村教師。
她退休前,我已由中國作家出版社會出版了一本散文《向陽江散文》,送給了她一冊。她看著書面上我的名字,翻了翻目錄之后,眼框里滾動著幾顆淚珠,說我“你已經長大了。”
陸老師退休后,跟著丈夫去迪慶州維西縣安家之后,我一直沒有聽到她的音訊。那年我去參加在迪慶州召開的滇西筆會,正直初冬。
一生遇到一位好老師,不易!
一生遇到一位好老師,終身難忘!
陸老師,愿您年年歲歲吉祥如意,學生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