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丁亥,是陳子林老師的八十華誕。為了慶祝他的八十壽辰,一直受他教誨的幾位學生李鴻照教授、王非教授和王吉田老師等就計劃要為他舉辦一回個人畫展,以為他人生遐齡的祝嘏,亦以為他六十多年丹青生涯展示給社會的溝通。生性澹泊的陳子林老師婉拒了。之后,李鴻照、王非、王吉田等提議搞一次師生展,他欣然接受了,又親自命名為“一草堂墨緣”。以他和眾位弟子的筆墨緣分,以他中和飽滿的書法親筆題簽“一草堂墨緣”。蓋“一草堂”者,陳子林老師自己的簡樸的書齋名也。他在這里讀書、習字、畫畫,亦在這里享受寂寞、接待來訪、教誨學生、品味清茶、侍養蘭草,還在這里小寐打盹、休養生息、思考藝術?!耙徊萏谩笔乔屐o的,曠然的,卻也是心潮澎湃的,堅定不移的,融融樂樂的。他是一個花鳥畫家,但他不說畫花鳥,卻名為“一草堂”,意思是他只是一莖小草,或者說他自謙畫的是草而非花鳥。其實這些全是他歷經厄難之后的含斂自守,然而這“一草堂”乍聽起來倒像一家藥店。實際上,藥店也未嘗不可??!《神農本草》里的草藥又哪里不是花果呢?中國人的花果不只是愉悅人心精神,同時也是療救人疾病的方劑。如此,“一草堂”是一家藥店也是懸壺濟世的所在。中國的文化是博大精深的??!固守一隅,很容易窮途末路,而陳子林老師卻是要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的。
八十一歲的老人了,衣著和神情更像個老農,卻也更幽默澹宕了,精神跟身體也更健旺,原先滿頭的白發奇跡發生似轉向蒼黛,鬢角則已成黝黑。面色紅潤,身板硬朗。他畫得也更勤更多更精湛了,幾臻爐火純青之境,思慮幾趨洞而明之。
陳子林老師生于1927年陰歷4月17日,陜西乾縣北鄉陳家村人。在孱弱和疾病交迫的日子里,他還是喜歡上了寫字畫畫。1946年,他心儀畫家馮友石先生,慕名考入終南山麓的興國中學。文化課之外他把剩余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了繪畫中。馮老很喜歡他。馮在興國中學也愛培養美術青年,成立了美術研究會,主要成員是學生,有四五十個人,馮對他說:“你可以參加?!备咧幸荒旰螅贿x為會長?!捌鋵嵾@是老師的意圖。他是我的啟蒙老師,也是我的終身老師。他做人耿直,這影響了我。他清高,在國民黨時期不和官府來往。他的學養深,畫品味高,對傳統研究得透,不隨人憎愛來貶褒,但他對自己也有很清醒的認識。他認為自己心里明白,但為性格所囿。”陳子林老師的一生,都打下了馮友石先生的這些影子。他不愛熱鬧,也從來不擠熱窩,總是遠離熱鬧的中心,這也使他能最大限度的保持了心靈的自由,得以靜觀萬物。
1977年11月,風雨過后,西安美術學院來人叫他回校,但縣不放,直到1980年12月,他終于回到了他一生都在熱愛的美術事業中。從此直到退休,他的心思再無旁騖,他已經不在乎很多了,他也把很多都看透了。他只是一心教學生,一心畫他的畫,名呀利呀的,他再沒往心里去過,他身歷的苦難已經變成了他的修養,他對中國文化的拳拳之識。石膏像事件不了了之,至今也沒給他一個結論,真正的肇事者至今也沒有露頭。但能畫畫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他覺得他與八大、石濤有共通之處。他畫的花鳥蟲魚盡是冷峻的桀驁不馴的,他把內心的不平盡數潑灑在筆墨的生靈中,不甘、不屈、不群、不俗,不想叫人認同,也不與人溝通,魚鳥草花很少有成群結隊、團結和睦如家人聚會的熱烈擁擠卻無所事事的樣子,都是但另獨處,不仰人鼻息,不寄人籬下,不食嗟來之食,雖然苦寒寂冷,卻不失孤傲清勁、志向清高。
漸漸的,他的心態平和了,躁急、憤懣一日淡似一日,他不停地畫,不停地讀書,不停地思考,心里先把許多事情想通了,對藝術的熱愛也慢慢地泯滅著曾灼灼燃燒的火氣,就像一場山火在年復一年的春雨中由烈變弱,終于完全熄滅,又慢慢地在春雨中萌生了綠意,還有些許潤澤的氣息。近二十年來所身歷的種種苦楚,此時在他的心坎間皆如清風拂過山崗,只見草偃花搖,芳菲襲人。早先他跟著馮老畫山水,畫人物,這刻他把筆墨落在花鳥上,他養蘭,畫蘭竹、畫梅、畫石頭,也畫水仙,他覺得前輩畫家畫的這些抒發感情志氣的生靈的可貴了,他愈來愈覺得先人的高明了,他覺得他一天天在向先人的心境和藝術走去,離先人越來越近,孜孜,他畫的都是青山綠水、貞石間野生的花草,清氣彌漫,馥郁繽紛。這清氣是清剛之氣,清正之氣,清幽之氣,清靜之氣,氤氳嵐靄,皆從梅竹蘭草之根生泛。他的畫用筆皆簡,用墨皆淡,然而卻是渾厚的,堅韌的,畫面是空靈蘊藉的。也有繁密的梅竹,卻似被風攪逗得不能自持,偶爾也發一會少年狂,有時也揮一幅狂狷粗放的梅,或崢嶸的葉條錚錚的蘭。他畫畫有時有想法,有時沒想法,他天天畫,天天動手,在畫時極力做到無私,即沒有想畫好的過強欲望,更不去想畫外的閑事。他愿意吃苦,總像一個白發學徒,連門都不出,樓都很少下。他是最后一個離開樊川的,就這還是被人哄了。他舍不得離開樊川,覺得那才是真的畫畫人生活的地方,城里熱鬧,但他不愛熱鬧。他身受的苦雖然多,但他畫畫最愛簡,以為多易簡難,追求畫中無一廢筆,但畫境要充盈飽和,畫出生生不息的情來,畫出宇宙間無間歇連綿不盡的理來。他已經做到了。他已經81歲了,這是人生一個燦爛的年齡,自見自勝,歸真返璞。他已經有了童心,機智而幽默的和他的學生們開玩笑,甚至快樂的扮一個鬼臉,伸一下舌頭,以夸張地表達他的驚訝和好奇。你去敲門了,門一響,他就在里面提著中氣,像秦腔生角出場,在二簾子里叫板那樣扯著長聲答應:“來咧#8943;#8943;”如果還有好久不見了的熟人,他就表示驚訝之余,開心地笑,趕緊握手,然后一絲不茍的泡茶,用他的文物一般的藍色公用茶杯,接水,泡一會,然后親自動手,一手握柄,一手捏蓋的圓紐,稍厭,潷,一杯,又一杯。待客之道,毫不稍怠,于此待人接物的細微禮儀中可見他心中的為人之道其實是從未亂了標尺的。早晨起來,他會在院子里舒緩自如地打一套拳。然而,他是很少跟人談畫了。偶爾說一句半句,讓陌生人會覺得在云里霧里。他很少出門,深居簡出,不應酬,以前抿一兩盅的愛好也幾乎沒有蹤影了。
這次展覽,他拿出了80多幅新畫,清新渾穆,純粹老辣,凌云健筆,一團混沌,好看,耐看。
在隨他參展的這十位學生中,王吉田老師是眾多學生的學長兄。他跟隨陳老師早,多年來一直與老師保持著密切關系,切磋畫藝,琢磨問候。他心思細密,是西安美術學院公認的第一巧手,多才藝,舉凡制筆造墨,染織雕紐,靡不精通。他此次要展出的花鳥畫雖然只有幾幅,但運筆精細,虛靈頂勁,設色而不艷,使人有淡施脂粉而天然出塵之想。
李鴻照教授已是在全國頗有影響的一位畫家。他的畫和為人處世都受陳子林老師影響很大,也是和陳老師感情至為親近的老學生。1980年,陳老師剛從縣放謫歸來,就成為他的授課業師,自始至今,他的畫都打著陳老師的烙印,品格是高尚純潔的。他勤于攻讀,對擬句著文樂之不疲。他又游學京華,先畢業于中國藝術研究院名家班,后訪學于陳綬祥先生工作室,進境精純。凡此都使他的畫更趨向于文人畫一路,是中國傳統文人畫在當前的卓爾獨立者;他對筆墨紙硯的講究營求,與他在詩書畫印上的全面修為使他的畫清雅簡純,又具有《詩經》以來溫柔敦厚的詩教營養。他的畫的唯美傾向使他的畫在當前有一種遺世獨存的美感。
王非教授也是早就進入陳老師門墻的入室弟子,和李鴻照都是這次畫展的積極籌備者和發起者。他是美術史論專業的研究者,以學生而兼評論家的眼光在這些年里學習且關注自己老師的藝術創作,從此也深受老師的風格熏染。他又愛好書法,從唐楷入手,從魏晉二王和唐人寫經汲取風度,所以此次入展的墨竹皆有飄飄之姿,清勁可人。何況一大片修竹,自具風節,煞是景觀。
韓長生的畫最像陳老師,真是乃師衣缽的真傳,看他的畫,尤其是梅花和竹菊,酷肖步趨。然而他的畫中卻透出一種桀驁不屈之氣,顯示了他心中的骨氣的磊落和倔強自主,不依不傍。但他的畫整體靜觀,卻依然是質樸的敬愛師門的。
趙亭人是唯一因敬愛陳老師的道德藝術而拜在老師門下的私淑弟子。他是山西師范大學書畫所的所長,也是的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他和李鴻照有些相似,修養全面且幼學有序,悟性高,才情豐贍,外示樸厚而內蘊雋秀。1963年出生,畢業于山西大學。他的書法是從小練就的,點畫精潔,功夫諳熟老到,一般人只有望塵而嘆了。他的畫用筆爽利,瀟灑不群,山水、花鳥、人物具精。落款的書法整飭精美,出自二王,已寫到明代的沈周。
李榮偉是這次展覽中唯一的女畫家,她也是自入西安美術學院就受陳老師教誨的老學生,秀外慧中,曾在前些年獲得過全國美展銅獎,有專著出版。她的畫扇面居多,有水仙有梅花,明麗鮮美,敷色雅正,女性的細膩和婉約使她于曼妙多姿中見端莊工整,清通勁健,頗顯出筆性中的不可羈勒。她書法褚字,有顏書的筋骨,間架開闊,頗似關學的牛兆濂。
吳建科是一位軍旅畫家,自年幼時就跟隨陳老師學畫,他的畫有蒼茫渾莽之致。吉武昌從西安美術學院畢業后,這些年在漢中一所高校任教。他的畫于關中平原的樸實工穩外,又多了江南山水的靈秀。張巖的山水、花鳥也有特色。石迦的山水有放筆直抒胸臆的一面,又有嚴謹的受過專業訓練的一面,筆墨都有些熟練的感覺。
“一草堂墨緣”陳子林師生西安畫展明顯地有別于已往的個展、團體展或師友展。這次展覽鮮明地實踐著向中國畫的傳統的純粹回歸,具有濃重的文人畫品格,展示著中國文化的面貌和內容。同時,畫展體現了師道尊嚴的中國教育的美好德行,學生們以其畫作的師承和展覽中的拳拳之心表達了愛戴師長的立雪之情,而陳子林老師亦以謙謹施教又心存切磋的儒教風儀表現了中國傳統教育的感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