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紀的中國與業(yè)已過去的兩個世紀相比,在地域的差異和文化的多元上,似乎仍舊保持著大致相同的步調:就王朝統(tǒng)治的狀態(tài)而言,中土依然分裂,南北朝地域分化明顯;民族、邦國之間為爭取各自文化相對獨立發(fā)展的空間,仍然面臨著極為殘酷的文化爭斗—征服與反征服、同化與反同化。然而前后卻有著很大的不同,過去的兩個世紀,無論是三足鼎立的魏蜀吳,還是南北對峙的兩晉十六國,他們在文化的演進中更多采取了以破為主,先破后立的策略,而屬于這個大動蕩時代較為完備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圖式,因戰(zhàn)亂頻仍,南北遷移,尚處于變動融合之中,一時難以定觀。
六世紀于此的最大轉變即是隋王朝以統(tǒng)一全國的方式,終結了長達三百多年的分裂局面。而促使這一事件得以實現(xiàn)的,卻是五世紀中后期(孝文帝時期)北方的鮮卑貴族們實行的全面漢化政策,漢化引起了鮮卑貴族內部的分歧乃至叛亂,同時在如何與漢族貴族文人相處等問題上也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到了六世紀中葉,遂形成東魏、西魏兩部對立的局面。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分化的標準是漢化程度的強弱,東魏漢化較強,西魏較弱,但當北齊代東魏,北周代西魏之后,北齊反為北周所滅,直到西北貴族楊堅以隋代周。而此時的南朝蕭梁,南遷的北人在適應了南方的荒蠻潮濕之后,也發(fā)展了屬于新移民的“南方”生活方式,豐產和勃興的手工業(yè)使得這群新移民開始思考起文化和道德倫理的重建問題,他們將北方先輩的儒家文化和南方吳越土著文化相取舍,極力建構起他們的“南方”文化體系。隋前百數(shù)十年的南北景況大抵如上。
盡管隋王朝的建立標志了一個連續(xù)性的歷史斷裂的開始,但就整個的文化征候而言,并未因此有較大的改變,統(tǒng)一更像是一個理所當然的結果,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三點:
一是南北朝后期南北方的文化發(fā)展逐漸趨同,南遷的北人所確立的“南方”文化體系中,大多保存了漢代的典章制度、藝術品格和禮儀風俗,并視之為典雅的正統(tǒng),只是更趨精致和細微。北方在五世紀中后葉進入了全面漢化的階段,游牧少數(shù)民族和邊陲谷地的小邦逐漸拋棄他們舊有的生活方式,視漢族人的信仰和風俗為一種更好之文明,北魏王朝采用了中土的政教制度和土地改革機制,在思想文化上儒家思想成為其社會的主流。至六世紀,各族雜居通婚已經成為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匈奴、鮮卑、氐、羌等諸族,進一步融成一個更大的中國民族,這便是隋、唐時代的中國人。”[1]
二是自從東漢末年佛教傳入中土以來[2],近五百年的時間里,佛教已然成為那個時代絕大多數(shù)人群生活信仰的主要方式,各種佛教主題的繪畫和石刻遍布南北各地,寺院和佛塔的營建以及不絕如縷的僧尼香客,成為這種宗教氛圍的極好印證。更為重要的是,“南方和北方的統(tǒng)治者和上層人物都是佛教熱誠的施主。”[3]大同、龍門、云崗等地的大型石窟寺建筑即是北魏的鮮卑統(tǒng)治者為確立最高的統(tǒng)治信仰,而依據(jù)北魏歷史上五位帝王的意愿所建。南方的梁朝,佛教觀念和文化信仰也已經深入人心,民間形式的佛教活動摻雜著巫術崇拜的印跡在各地農村和鄉(xiāng)里間被傳送,共同的佛教信仰在思想層面上,極大地調節(jié)了各民族和地區(qū)間的矛盾,各文化群體間的差異隨著交流的增進,逐漸消弭,異質文化的敵對狀態(tài)被合乎信仰的身份認同所代替。
三是隋王朝的建立乃至其后的唐王朝的建立,在某種意義上更像是權力在貴族集團之間的傳遞,而非自下而上的拼殺,這就使得王朝的更迭更像是一場“宮廷政變”[4]而非庶族起義。秦漢以來,中土王朝的統(tǒng)治一直維持著諸侯、封王與帝王分土而治的局面,各地貴族集團勢力由此而起,三國之后的世家大族完全把持社會主流階層,完全封死庶族進階之路,為保持貴族血統(tǒng)的純正,婚配也只限于大族之間,所謂“門當戶對”即是如此。隋主楊堅即是西北關隴一帶有名的貴族,《隋書卷一帝紀第一》載其先祖自漢代始,既為北方諸朝顯貴,而楊堅本人亦是北周靜帝外祖,地位顯要,正可助其篡位。這種政權更迭的方法,就其影響而言,更多的是在大小貴族之間的權力交易,盡管社會將會隨之動蕩,百姓因之受苦,但一般民眾在社會行事中的思想和信仰并未因之而有更大改變,庶族的生存狀態(tài)仍舊按照既有的慣性在延續(xù)著。
正是因為隋王朝在朝代更迭上讓人有一種“順乎民意”的感覺,后來的藝術史家在是否歸隋入唐的問題上大傷腦筋,近世學者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既將隋與南方之晉、宋、齊、梁、陳并稱,主要是從其“取隋卑唐”的書法碑學角度來談的,但卻忽略了藝術風格南北異趣的因素,其后的馬宗霍《書林藻鑒》則干脆籠統(tǒng)地將隋列于南北兩朝之后。此外,隋代讓人難以歸納的另一個原因是,隋雖完成南北統(tǒng)一,但國運不濟,僅三十七年光景(581-617),很多思想和文化乃至藝術上的特征尚未定型,致使隋代文人藝術家不是承前朝,就是跨唐初,同歷三朝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
在漢末動亂之后,“禮崩樂壞”這個詞常被用來描述一個儒家經學大傳統(tǒng)的結束,儒學式微是其后的魏晉六朝時代學術和思想多元衍生的現(xiàn)實背景,信仰出現(xiàn)危機,致使佛教在隨后的三百多年里大行其道,成為普通民眾擺脫戰(zhàn)爭和生活所帶來的痛苦和不安的主要方式。錢穆先生認為當時佛法之所以盛行的原因還在于“其時中國實有不少第一流人物具有一種誠心求法、宏濟時艱之熱誠是也”。[5]也即動亂時代之社會思想務求佛法的潮流,主要還在于如何解決“政教衰息”,“聰明志氣無所歸向”這個匡世濟民的大問題,這和傳統(tǒng)儒家入世思想正好相通,而本土的道學思想于療救和濟世兩方面卻并不能同時為民眾所認可,故而民眾在內心里認可佛學,實在是苦于難尋更有效之手段的緣故。但佛學作為外來宗教,始入東土卻是遭遇了來自傳統(tǒng)儒學的諸多挑戰(zhàn),這一力量爭奪的結果是儒學和佛學都以適當?shù)淖尣綖榇鷥r,從而實現(xiàn)了中國思想史上第一次儒佛觀念的“轉化”。[6]逮至隋代,佛學中國化的進程已經跨越了魏晉南北朝的“傳譯吸收期”,而進入了隋唐的“融通蛻化期”。[7]當然這得到了隋文帝楊堅詔令的支持。[8]隋代的思想流脈即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繼續(xù)它的融通之旅的。
書法在六世紀的承繼和發(fā)展似乎并不像那時代的王朝更迭那般的順當。類似于宮廷政變的王朝更迭只要武力夠強,并且機遇合適,基本就可以完成,但書法不是這樣的,它屬于審美觀念的范疇,有著自身完整的自足空間和不可逆阻的文化慣性。六世紀的書法行至它的中葉,已然與時人的生活觀念和個體審美理想形成了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這可見于南朝的大部分士人書家(如虞、王僧虔、袁昂、庾肩吾等)和少部分的北朝世家大族文人(如盧、崔、江等大族中的習書者)的書論著作和觀點上,此處不再贅述。但是中葉以后的發(fā)展卻并不如前半世紀那般的絢爛和多情。當南朝最后一位書家兼書法理論家庾肩吾于551年去世后,直到七世紀初楊隋王朝因腐敗而失權,大半個世紀中基本沒有一位可以蓋前蔽后的書法大師出現(xiàn)。這是一個不折不扣且非常難熬的瓶頸時期,理論的貧乏和精神的焦灼讓世人充滿了對極致人物的期待,同時也嘗盡了追求完美后失敗的苦澀。但這并沒有毀棄這個時期世人對這樣一種理想的追求,相反,盡管沒有大師,但他們在做著如何讓大師出現(xiàn)的一切前期工作,可以這樣說,中葉以后的世人在追求至善至美的書藝境界的征途中,那種忍受無名狀態(tài)的付出和努力是其后世的唐代人所無法比擬的。“過渡期”是對這個時段書法歷程最為妥當?shù)母爬ǎ斎灰灿杏谩俺星皢⒑蟆边@樣的詞匯來概括的,但總比不得“過渡期”這個詞匯來得平緩自然一些,也更能于平淡中凸現(xiàn)當時人甘受庸常的無奈和慘淡。
一般學者習慣于將整個隋代看作是書法發(fā)展的過渡期,其實,這種過渡性在之前的六世紀中葉已經顯現(xiàn)出它的跡象來了。以北方為例,自東西魏以后,北方既已陷入奢侈和腐化的泥潭,北齊北周尤盛,《北齊書·后主本紀》中就記載了這位“言語澀吶”,“性懦不堪”,不似人主的皇帝,如何亂政害人,而生活又極盡奢侈的惡習。而《周書·宣帝紀》也記錄了宣帝的種種劣跡。“政治影響也可以變成習慣影響”[9],上行下效,皇宮的好惡嚴重影響了北朝的政教風習,加之北周是從西魏而來,而西魏原是由一批漢化較弱的北方勢力組成的政權,向以粗蠻的武力見長,文治的習慣自然要少得多,即使有一些堅持書法創(chuàng)作的文人也是謹慎且保守的。[10]這種政教風氣對隋王朝的影響很大。隋由北周起兵,輕文尚武的習氣保留了不少,據(jù)說楊堅即是一個“不悅詩書,廢除學校,唯婦言是用,廢黜諸子”[11]的奪權者。因而可以說這個過渡期的前奏已是由來已久了。
隋代建國前夕,南北方基本形成了各自獨立的書法風貌:北方由于石刻藝術的流行,逐漸形成了較為硬朗的“魏碑體”和以寫經為主的“摩崖體”的風潮;南方則是全盤繼承了東晉以來陰柔華美的傳統(tǒng),江左一片“二王”習氣。這樣新王朝就面臨著一個如何調和南北以助王統(tǒng)的問題。本來北方的新政權完全可以在政治高壓下,推行他們所熟悉的北碑風格,竭力摒棄南方以娛樂為尚,遠離政教目的的柔美帖風。然而國土一旦統(tǒng)一,南北打通之后的互動交往已無法避免。民眾的選擇更趨于多元,非政力所能全然左右。加之南方因戰(zhàn)亂較少,在整個的經濟和思想文化領域的發(fā)展都較北方來得充分,差別懸殊反而更容易促進南北的交流。這迫使新王朝不得不認真考慮南北融合的問題。可惜隋王朝于此還沒來得及形成書法的統(tǒng)一進程,就因煬帝的窮兵黷武而告罄。一切似乎只是剛剛開始,一切似乎都還未完成,而剩下的卻只能是等待。然而隋畢竟不是六朝,也不是唐,它在書法思想史上的位置就在于它是不可或缺的過渡,具體而言,隋代書法的過渡性特征大致表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
一、書法創(chuàng)作群體的青黃不接現(xiàn)象,無名書家堪為主流。即如竇所言:“皆如益星榆之眾象,無月桂之孤光。”[12]當南北朝的書家相繼于六世紀中葉去世時,后繼之歐陽詢(557-641)、虞世南(558-638)輩則剛剛出生,入隋時書藝風格尚未定型,且主要成就在唐代,而當褚遂良(596-658或659)出世時,隋已進入它的驕奢的頹勢。故而,隋代從事書法有名者不多,名聲遠不及前朝各家,功力也不逮初唐諸賢。就后人輯錄數(shù)據(jù)顯示,最多不過四十余家,如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依據(jù)碑學造像之績,舉其要者只列四十余種,未及詳說具體某家,因康氏尊碑,故所列多為北人,故多有偏頗。祝嘉《書學史》列為十九家。當下學者有列出二十二家者,主要是依據(jù)唐代各家小集所錄匯聚而成,較為公允。記有智永、智果、房彥謙、盧綽、史陵、釋述、釋特、智楷、丁覘、蔡君知、趙文淵、趙孝逸、劉玄平、盧道虔盧昌衡父子、楊素、虞世基、閻毗、竇慶、趙仲將、劉、殷胄。[13]以上諸家多從前朝而來,以佛門中書人最顯,其余或為貴胄之族裔,或為當世重臣,或為飽讀詩文、沉溺書道之人。隋代書家構成其實最重要的還是眾多民家書家、刻家,一個沒有名家的過渡時代通常被諸如平庸、殘缺、矯情等詞匯所充實,在一個以等級和貴賤觀念評品人物的舊日王朝里,這種現(xiàn)象并不為怪,因為很多民間出生的藝人并無在自己作品上署名的權利。但若是要真正探悉那一時代諸般人等大量造碑立石,攀崖摹刻的真實場面,還是這批無名書家的成就為最高。翁方綱《復初齋文集》中就說過《常丑奴暨妻宗氏志》雖“不著書人名,而實在丁道護《啟法寺碑》之上”的。一個藝術大家的出現(xiàn),需要諸多因素,其中一個寬松活躍的思想活動空間,充分的民族和文化的積淀,以及一大批極富靈氣和創(chuàng)作激情的書家所營造的獨特氛圍是必不可少的。隋代出現(xiàn)這種青黃不接現(xiàn)象的原因大致與此有關,而王朝的統(tǒng)治集團不重視藝術和文化,甚至歪曲鉗制其發(fā)展,則是最為悲哀的事情。隋文帝建國初,忙于政改和全國戰(zhàn)爭,根本無暇顧及,待一切平定后,他又不重視學校,乃至出現(xiàn)關閉全國的學校的事情,當朝臣廷諫時,他常以儒生譏之。[14]另外他是一個嚴厲、令人不可靠近且過于儉吝的人,變化無常,朝令夕改。[15]他的思想和作風實際上和戰(zhàn)國法家的觀點是一致的,且非常注重皇權的強化。隋煬帝雖曾寓官南方,稍讀詩書,但過于沉溺淫逸生活,他營建東都,三下江南,大興徭役,窮兵黷武,勞民傷財過甚,還是重蹈了梁陳覆轍。史書對此作了很詳細的記錄云“屬以高祖少文,煬帝多忌,當路執(zhí)權,逮相擯壓。于是握靈蛇之珠,韞荊山之玉,轉死溝壑之內者不可勝數(shù)”。[16]
二、南北兩種書法品貌共處,但離完全融合的路還很遠。隋雖統(tǒng)一南北,但南北的積習在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完全交融的。南朝大族本是因戰(zhàn)亂和權力爭奪失敗而自北南遷的,(當然也有南下掘金者,且為數(shù)不少,但大多是家貧無所靠的中下等百姓,他們多是冒死而來的。)他們在南遷時是帶著諸多的無奈和怨恨的,雖然他們出于儒家倫德政教的影響,期望北進中原,但還是有諸多的隔閡的,特別是當他們在南方的拓荒墾殖中漸漸獲益且生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改善后,他們的自信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膨脹,他們的后代已經慢慢淡忘了北方這個尚處戰(zhàn)亂和貧窮甚至充滿險惡的陌生之地。他們逐漸以“南人”自居,(這個詞曾經是北方貴族對南遷之人的蔑稱,不過現(xiàn)在輪到他們對北人的粗蠻、土氣指手畫腳。)堅守自漢以來的儒家經典哲學和文化的傳統(tǒng)底線,由于地理的阻隔和習俗的差異,當南方新的文明出現(xiàn)后,他們認同的還是新文明的機制和審美標準,并逐漸發(fā)展了南方的文學、繪畫和書法的傳統(tǒng)。逮至隋朝滅陳前后,南北積習仍各自沿傳著,且南人禁碑尚帖,北人崇碑不重帖,自然北人碑學顯,而南人帖學盛。此時的南北書風是很明顯的,南方注重娛樂和形式,書風儒雅尚陰柔,過于注重貴賤之分,北方注重言志,書風樸茂尚雄強。但總體而言,隋代言碑者多,大概與文帝惡南朝因文誤國之故吧。南北書風的融通主要還是以民間交往為主,新王朝于此并沒有很多的政令下達。長期的南北分治多少給南北信息和交往帶來諸多不便,一旦統(tǒng)一,上自達官貴族,下至百姓臣僚,文人士夫,競相南來或北往,除滿足旅游所帶來的興致之外,還可各取所需,感受不同之思想和文明,甚而異地謀生。隋煬帝于此作的貢獻頗多,他開鑿運河,極大地方便了南北之交通航運,另外,他啟用的御用之人多來自南方,以其寓職揚州時的舊日親信居多,[17]并且他本人也傾向于南方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其文學作品多齊梁遺風。書載煬帝曾作《春江花月夜》一詩,或對唐人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的創(chuàng)作有所啟發(fā)。[18]
三、受佛學影響,書風始由民間向文人化書風轉變。首先是南北佛學思想的傳布。前已述,佛學在此前的南北兩朝早已盛行。從南北朝后期入隋時,佛教徒中研習書法的逐漸多起來,祝嘉《書學史》輯錄的十九位隋代書家中,佛徒就有四位,其中就有來自南方的智永和智果。隋代佛學還是得到統(tǒng)治者的認可的,不象北朝那樣有一定的限制。雖說隋文帝“少文”,不事筆墨,但他卻非常迷信佛教,因為他具有很強的自危感,在篡權和治理江山時,除他的夫人之外,很少聽信他人之言。為給新王朝尋找可以行之后世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理由,他將自己打扮成一個非常虔誠的佛教徒的形象,并在宮中實行嚴格的佛事制度。[19]此外他還張布天下,鼓勵民眾出家為僧。《隋書·經籍志》第四:“開皇元年,高祖晉詔天下,任聽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經像。而京師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諸大都邑之處,并官寫一切經,置于寺內;而又別寫,藏于秘閣。天下之人,從風而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多于六經數(shù)十百倍。”佛教講究靜心和修行,它給個人提供了一個自省和反觀的空間,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窮苦百姓,凡有苦惱,即可向佛求得解脫和個人的安全。皇室的鼓動更加重了這種風氣的流傳。其次,這主要是南北書風相互影響的結果。六朝書家,南北異風,即使邦內也是各有不同,那是不需要也沒人要求要有一個所謂的統(tǒng)一的書學標準的時代,無論南北,都以崇尚不加雕飾的自然和任性為最高的個人準則。家國觀念的淡薄在一定程度上也助長了這樣一種瀟灑散逸的藝文風氣。單就楷書論之,六朝就以氣宇軒昂、筆力雄厚、行文古拙、善于變化見長,或如寸鐵殺人,劍拔弩張,或如快斧剁頤,縱橫恣肆,抑或是醉酒舞劍,酣暢淋漓#8943;#8943;不一而足,筆筆俱入書理,字字皆照人心,非皓首窮經之輩所能及也。然自天下一統(tǒng)之后,情況有所不同了,統(tǒng)一的王朝需要統(tǒng)一的意志和規(guī)范,在古代的中國這是以犧牲個人的自由思想和權利為代價的。這樣王朝國土的“統(tǒng)一”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書法思想發(fā)展的自由。規(guī)矩多了,約束就多,顧忌也就多了。康有為是“取隋卑唐”的第一等人物,然他在《廣藝舟雙楫·取隋第十一》中評隋碑的風神“峻整”,“峻爽”,端不言其他,其實正如祝嘉《書學史》所言,楷書“到了隋朝,漸勻整,少變化,到了唐代簡直是排操作數(shù)了”。
這是有隋一代書家整體上思想趨于保守單一,規(guī)于法度的結果。這個法度就是早已被此前的南方書家奉為大宗的王羲之的法度。竇《述書賦》言隋代學書之人皆“糟粕右軍之化,依稀夫子之墻”。即是此意。而這個法度主要是由南方的書家?guī)淼模渲兄怯揽芍^最為關鍵之人物。再次,隋代文人和上層士人傾力書法,也致使民間樸厚的風韻逐漸為文人雅趣所代替。隋代皇室于此所作的事情是開皇三年隋文帝下詔訪書于民間,史書云:“隋開皇三年,秘書監(jiān)牛弘,表請分遣使人,搜訪異本。每書一卷,賞絹一匹,校寫既定,本即歸主。于是民間異書,往往間出。及平陳已后,經籍漸備。撿其所得,多太建時書,紙墨不精,書亦拙惡。于是總集編次,存為古本。召天下工書之士,京兆韋霈、南陽杜等,于秘書內補續(xù)殘缺,為正副二本,藏于宮中,其余以實秘書內、外之閣,凡三萬余卷。”隋煬帝繼位的時候,還專門于宮中辟一處所收藏古今名人字畫、各派傳譯佛經等,史書云:“煬帝即位,秘閣之書,限寫五十副本,分為三品:上品紅琉璃軸,中品紺琉璃軸,下品漆軸。于東都觀文殿東西廂構屋以貯之,東屋藏甲乙,西屋藏景丁。又聚魏已來古跡名畫,于殿后起二臺,東曰妙楷臺,藏古跡;西曰寶臺,藏古畫。又于內道場集道佛經,別撰目錄。”[20]
此外,隋為適應內府古籍整理之需,開始于秘書省增召“著作郎”、“秘書郎”、“儒林郎”、“文林郎”、“楷書郎”等,其中加置“楷書郎”達二十人。[21]皇室為治政需要,將楷書列為官方文書所用之正式書體,楷書最初的那種灑脫為嚴苛的律條所限,文人程序味重,甚無情趣可言。此外明代張紳《法書通釋》認為這種轉變和書體的變化也有一定的關系,他說:“古無真書之稱,后人謂之正書、楷書者,蓋即隸書也。但自鐘繇之后,二王變體,世人謂之真書,執(zhí)筆之際,不知即是隸法,別為構體,流傳既久,失其本原,乃至日趨嫵媚。”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取隋第十一》也說隋碑“由隸變楷,足考源流也。”并言“隋碑內承周齊峻整之緒,外收梁陳綿麗之風。故簡要清通,匯成一局。淳樸未除,精能不露。”此中所說的正是處于轉變期的隋代書風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
[1]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02,頁22。錢穆先生在談到中國國家的凝成與民族融合時,將之分成了四個時期:從上古迄于先秦;自秦、漢迄于南北朝;自隋、唐迄于元末;直自滿洲入關至于現(xiàn)代。這里說的就是第二個時期,錢穆先生認為正是秦漢至南北朝“民族融合之成功,而有隋唐時代之全盛”的,可見民族的融合和文化血液的混血對促進一方文明乃至思想興旺發(fā)達的作用不可低估,而任何形式的文化保守和民族沙文主義的傾向,更是要不得。
[2]有關佛教最早傳入中土的時間,可參見《陳傳席文集》第二卷頁373之“佛教藝術最早傳入中國的時間及其他”一文。
[3]【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頁56。
[4]【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頁4。
[5]參見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上,商務印書館,2004,頁360-365。
[6]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第四編第六節(jié)《佛教征服中國?》中提出“從公元五世紀道七世紀這兩三百年的思想史,往往被看作是儒、道、佛三種思潮紛爭角立與彼此融合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由于外來知識、思想與信仰的刺激,在不斷磨合中,漸漸本土一些潛在的思想為確定自身的價值與意義,會被逐漸激發(fā)出來,并在與外來的知識、思想與信仰的沖突中逐漸凸顯自身的內涵與界限。”據(jù)此他認為佛教進入中國在撫慰人心的同時,也給“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構成了一種巨大的壓力”,而在一個由“世俗政權所擁有的強制性力量”和中國“這一文明區(qū)域中人們形成的習慣性理解與解釋方式”,以及“繼承這一文明的歷史傳統(tǒng)的權威”三方面構成的“話語權力”,佛教最終以一種歷史主義的解釋方法,實現(xiàn)了它在東土傳播的“轉化”而非“征服”。
[7]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上,商務印書館,2004,頁372。
[8]道宣《廣弘明集》卷十七。
[9]陳傳席《中國山水畫史》(修訂本),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頁314。
[10]當時北方中原一帶的世族制因失勢而衰落,相當一部分堅守貴族血統(tǒng)的大族,在思想和生活觀念上開始持極端保守的姿態(tài)。
[11]《隋書·帝紀第二高祖下》。
[12]竇撰,竇蒙定《述書賦》上,文見張彥遠著,洪丕謨點校《法書要錄》,上海書畫出版社,1986,頁160。
[13]參見朱關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二版,頁13。
[14]參見《資治通鑒》卷一七五。
[15]參見《資治通鑒》卷一七八。
[16]《隋書·經籍志》卷二。
[17]《隋書·列傳》第二三:“王好文雅,招引才學之士諸葛穎、虞世南、王胄、朱等百余人以充學士。”
[18]《隋煬帝集》載《春江花月夜》一詩云:“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19]《資治通鑒》卷一七五。
[20]《隋書·經籍志一》。
[21]《隋書·百官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