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得來說,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是悲觀的,對于龐大的世界而言,人是無力的。承認這一點,或者漠視這一點,都需要勇敢。而勇敢是—種寶貴的品質,你不能畏懼任何東西,即便前面是刀鋒,你也要迎上去。這也是人的驕傲之處。所以,縱然悲觀,也要保持微笑。而微笑總是勝過對著生活游泳。”
采訪地點在廖一梅和孟京輝位于東直門的蜂巢劇場(由原來的東創影院改建而成),窄長促狹的工作室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唯一打眼的綠色植物是西向窗臺上的一盆仙人掌。尋常辦公桌上,堆積著與《戀愛的犀牛》相關的宣傳畫冊與海報,靠墻的書架零亂放置著一摞摞的書。
聊天時,廖一梅很愛笑,總是用微笑的態度,去表達那種不妥協、不含糊的尖銳和悲觀。正如她額前挑染過的紅色劉海兒,顯得濃烈、扎眼但在她身上,卻有“正合適”、“極和諧”的感覺。我們采訪這天,正是《戀愛的犀牛》在蜂巢劇場的第三場演出 下午工作人員和部分演員都早早到達劇場,或調試場景燈光或在為晚上的演出準備,廖一梅也一直在同工作人員討論著什么,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對工作要求極盡完美的人。

“我最不能忍受的女人的品質是‘示弱’,而真正的女人懂得以柔克剛。我不懂謙恭,一味任性,我爭強好勝,固執己見……”
與廖一梅在《悲觀主義的花朵》或者《琥珀》和《戀愛的犀牛》中那些不時閃現詩意與哲思靈感的對白一樣,作為特立獨行的劇壇才女,生活中的廖一梅,亦不時有驚人之語。
譬如,對于公眾的稱贊與褒揚,她說,“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夸我。”乍聽上去,語氣充滿傲慢與不可理喻。
“每個人都喜歡聽別人贊揚,但是我對于別人的稱贊特別警惕。”話后,我們移師至劇場旁邊一個空間更為逼仄的小屋,以求得采訪的安靜。“實際上,人與人之間真正的互相理解是很困難的。你所理解并贊賞的那一部分或許與我無關,因為每個人的理解會非常不同,”她強調,“藝術,無論是寫作還是舞臺表演,一旦完成,便是獨立的個體,完全與我無關。”
“況且,藝術就是產生孤獨的。所以我并非特別在意別人的反應。”
她承認,自己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我喜歡驕傲的人,我天然地對他們有好感,甚至說我喜歡傲慢的人。”她微笑,不以為意。“我也有很多驕傲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他們是最好的人。對待所有的事情,他們都有強烈的自我要求。”她笑,“說得俗一點兒,驕傲的人決不會做不入流的事情,也不屑于取悅別人,或者為了一丁點兒利益而去跟別人爭斗、計較或者耍陰謀詭計。”
如她在《悲觀主義的花朵》中寫的那樣:“我最不能忍受的女人的品質是‘示弱’,而真正的女人懂得以柔克剛。我不懂謙恭,一味任性,我爭強好勝,固執己見……”某些方面,正是廖一梅自己性格的真實寫照。
“我要什么,我會知道得很清楚,很確定,而且會一直堅持。但是生活中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會在意,我只對自己特別在意的東西才會執拗。”
特別在意的東西,比如她對人的感覺,如果不喜歡一個人她甚至會不愿意看見對方,更不愿意跟他講話……她笑,“對這方面我的寬容度比較低,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沒有這個能力贏得大眾。跟每一個人交流,傾聽他們的想法,這對我來說,太困難了。
與自然的力量相比,人實在是應該謙卑的。與時間或者物質性的東西相比,人也太渺小了,他所能改變的事情也太少了。”她輕微喟嘆,“但是,既然已經這么渺小了,力量已經如此有限,那么,就更應該保持一份屬于自己內心的尊嚴。這種尊嚴就是一種驕傲吧。”

“如果劇場能喚回你的記憶,喚起那些心底的渴望,剝掉那些把心靈和感官擺弄得麻木的,被生活磨出的厚厚的老繭,讓你重新感到柔軟和沖動,你會知道,生命的本質就是這般無遮無攔的、勇敢的、堅強的、多情的……”
采訪中,廖一梅說道,在她自己讀書的時候,中國的戲劇已經差到無以復加的境地,一片死氣沉沉。“那個時候的戲劇,離人的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了,完全不表達真實感。”而從上世紀80年代到現在,近20年的時間里,戲劇儼然舊貌換新顏。“這是我覺得挺滿足的事兒。”
至今評價《戀愛的犀牛》,廖一梅仍說她是一部“很任性的作品”。寫作時,動機單純,只是全然的自我表達。沒有既定故事情節,沒有傳統的起承轉合,“戲劇應該有別的方式,更應該直指人的內心。”
在廖一梅看來,戲劇的功用是幫助人們獲得一個“更詩意的世界”。“令人從生活的泥淖里面拔出腳來,能在生活的上空盤旋、徘徊。人不可能成仙,但你也不要讓自己陷在瑣碎的生活中不能自拔。”她表示,這也是自己為什么不愛寫那些家長里短的戲劇故事的原因。“瑣碎不具備永恒的意義,而我想追尋一些人生的真象,精神的實質。”
新版《戀愛的犀牛》中,采用了年輕的新演員,舞美設計更襯托了這部劇的純粹性。在演出的最后,舞臺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大水池。嘩嘩流水聲響徹在劇場內,令觀者耳目一新。而演員們就在水中激情告白、奔跑、跌倒……“舞臺也變成了一個超越世俗生活的所在,它與戲劇情境的精神相同。”
公眾慣于以“先鋒戲劇”四個字稱呼廖一梅的創作。她對此則有相當清醒的認識。“任何的稱謂都是一個標簽,但是,每個人都需要一面旗子。”而旗子的目的,則是召集那些志趣相投者。
“先鋒更是一種姿態,關乎勇敢與創新,以及更深刻的追問,營造更多的氛圍。像這次的《戀愛的犀牛》,沒有界線,音樂,多媒體、水……各種東西都交融在舞臺上。前衛和先鋒更是一種開放的態度,而且也不會畏懼什么。我們不擔心沒有人看,不擔心自己作出的東西無人問津或者無人接受,或者看不懂,從來不會。”
在廖一梅看來,態度很重要。“如果試圖討觀眾喜歡,那么實際上呈現的就是低于觀眾的態度。但兩個人若要交流,以達到共識,最起碼的態度是平等的。你試圖取悅他,得到的肯定是輕視。”“為了得到觀眾兜里的錢而去嘩眾取寵,那在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沒有必要低于你,真誠,這是最基本的態度。”
當然,商業性的演出劇目也有非常好的,比如百老匯的一些戲,這些戲的基本出發點就是要讓觀眾喜歡,一定要讓觀眾能夠全部看得懂。而對于廖一梅來說,“最初《戀愛的犀牛》上演時,有人大喊看不懂,看懂《戀愛的犀牛》了,又有人喊《琥珀》看不懂。好!看不懂是你的事情,或者說,是你的趣味和我的趣味不同我不會強迫你的意愿。”
當我們談到新建的蜂巢劇場,廖一梅嘴里則不時跳出“宣傳手段、營銷方式”等詞。廖一梅說,在國外,戲劇導演擁有自己的劇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希望劇場能為喜歡看演出的人提供一個方便的所在,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進劇場看戲仍是小眾的行為。“但是,能找到與我們趣味相投的人,那數目就已經相當巨大了。”這句話,倒是又反映出她悲觀底色上的樂觀情調。“現在粗制濫造的戲太多了,我們希望能提供更為精良的制作。”
“寫作,我時常希望它對我是游戲。但它實際上直接參與了我的生活,干涉著我的身體,甚至我的內分泌。”
當一個人固守于內心,是否即是意味著對世俗的成功與名利不屑一顧或者毫不在乎?
“誰都喜歡成功,誰都不愿意被孤立,而每個人也都希望取得共鳴。”她蹙眉思索,“但是關鍵是什么東西在滿足你?”
對于廖一梅而言,能夠借由文字表達自己,已經是最大的滿足。她說,在昨天《戀愛的犀牛》演完散場,有許多觀眾留下來跟她交流自己的想法。“我已經很久沒被感動過了,好多觀眾起來發言,注視著你的眼睛。好多人是在1999年看過這部戲,或者在2003年看過。當初帶了女朋友來看這部戲的,而今帶了自己的老婆來:當初單身來看的,現在身邊多了一個人……他們把這部戲當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這就是表達的力量。”廖一梅總結說。“它同時又替別人表達了想法,給人以呼應,沒有什么比這更能令人獲得安慰了。”
“人其實是很卑微的,”她再次感嘆,“就像叔本華所說人得到安慰的方式就是知道別人跟你有一樣的想法,別的人跟你在一起承受痛苦,那么你會覺得安全。”
而對于真正的創作者來說,他所獲得的滿足,就是來自于內心情緒或者力量的釋放。“每一個創作者、編劇、導演、作家,全都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你在創造一個世界,在尋找一個情緒的出口。寫出來,自己的心靈得到了凈化,”她大笑,“否則人真會瘋掉,尤其像我這種什么都能記得的人,很難學會忘記。”
“所有的哲學家與科學家,都試圖給世界一個答案或者解釋。而我選擇寫作,并非因為我比別人知道得更多,而是因為我比別人更困惑,而我又更想追問,于是去寫 找到一點兒貌似答案的答案。”她絮絮說下去,“但你知道那遠不是終極答案,你還要繼續追問下去。”

她的困惑,包括人與周遭世界的關系,人與人的交流,“以前在書寫的時候,我是相信表達的,但是現在我很懷疑這一點:能不能交流,并不在于你表達的是不是足夠好 而在于其他一些別的東西。沒有肯傾聽的耳朵,你什么也表達不了。而人又在什么狀況下會愿意傾聽呢?……總是一個問題連接著一個問題。”
她指著膝上的《悲觀主義的花朵》,“你記得我書中的最后 句話吧,我們能向生命要求什么呢,即便你強烈的意志對他也發生不了作用。你所能祈求的,只是一個莫名的好運。”
“而對我來說,我祈求美麗的瞬間多一些,更向往一個詩意的世界,而不是現實的世界。演員在表演 我也會在臺下看,有好多話,在現實世界里,你是說不出來的,也做不到。而當演員說100遍,1000遍,好像給你一種感覺,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好像你已經說了,你已經做了。”
“沒有一個人可以這樣幸運,每個人都要經受打擊。而剩下來的人才是經受住考驗的人。人成熟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接受打擊的過程。”
因為敏感,廖一梅與周遭世界,甚至與自我的沖撞便格外多。 “但是脆弱也沒有用,一樣要承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
廖一梅甚至反對別人用“小人物”一詞來歸類她戲劇里的人物。“我寧可用‘普通人’這個詞,對我來講,沒什么特殊的人,包括那些被流行時尚或者傳媒包裝起來的所謂偶像或者神話般的人物,我認為他們都是很普通的人,境況與每個人都相同,都有同樣的痛苦與困惑。只是他們也許是更有力量的人,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幸運到可以不用遭受任何苦楚和挫折的地步。”
去學校作講座,經常會有學生向她抱怨,你怎么能這么幸運!我們畢業后都沒有東西可寫。“這個想法 開始就是錯誤的。”廖一梅不以為然地搖頭,“沒有一個人可以這樣幸運,每個人都要經受打擊。而剩下來的人才是經受住考驗的人。人成熟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接受打擊的過程。”她笑,“像我,每天都在經受打擊。打擊也永遠不會停止,我有這個心理準備。”是戲謔,卻是看開后的通達。
廖一梅4歲的兒子已經在幼兒園,她坦言,兒子的出現并沒有改變她太多。依舊讀書,依舊熱愛寫作。很久不再讀里爾克和薩崗的《你好,憂愁!》,最近買的書是翟永明的詩集。
她的作品里,愛情從來以暴君的姿態出現。對于既是生活伴侶,又是事業搭檔的孟京輝,廖一梅的評價是:“他教會了我寬容。”她還說:“他對我的奇談怪論和絕望言辭一直保持著溫和態度,以朋友的善意將我的尖刻理解為聰明,以傾聽的無行之力暫時分散了要淹沒我的洪水……”真摯之情,溢于言表。
“愛到深處,你無法不成為一個悲觀主義者。”這是《悲觀主義的花朵》一書的宣傳語。“所有美麗的愛情,都不是幸福的愛情。”她感嘆,“美麗與幸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塵世里的幸福是遇到一個與你默契的人,與你的血液流動相似,他是一個朋友,一個情人。這種世俗的幸福是有可能得到的 但是生命里不完滿的部分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