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而過度擁有

以前讀蘭姆《古瓷》篇，感慨中國古董能為西人愛慕如此，不由噓唏。想來，那時要獲件中國古董，恐怕十分困難，怪不得許多雅人熱衷于此，甚至包括托爾斯泰、佛洛伊德這些名流，畢竟物以稀為貴。

但現在，經百年之變，中國古董早已遍布全球，有調查，目前，在海外，僅二十多個國家的博物館，就藏有數十萬件中國古董，想要索回來，或通過不同方式贖回都很困難，像前不久謠傳中國政府將跟美國簽訂文物走私管制法案時，美國博物館和民間一片噓唏。這噓唏不僅讓我感受到了薩義德在東方學中闡述的“他者”——東方幾乎是被歐洲人憑空創造出來的地方，自古以來就代表著羅曼史、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非凡的經歷，而反過來我又不得不感嘆“遠香近臭”這樣的現實。

三星堆文化古物的民間收藏就面臨這樣的境況，前些日子，在成都和德國漢學家顧彬先生小聚，他因批評中國文學弄得各網站爭論不休，我請他參觀我的“家庭三星堆袖珍藏館”，他驚訝不已，因為他正好剛參觀過廣漢三星堆博物館，他不大相信在中國，個人居然有如此之多比國家博物館重要的東西，但這正好就是中國民間收藏的現實，此次蜀地大震，事后有人大概算了一下民間收藏的損失，至少在百億元以上，一方面說明民間收藏了得，另一方面也說明蘊藏之悲哀。此過度擁有，說明民間收藏在社會文化層面的運行不通暢，集體意識陋習不改。

上世紀90年代，有中國官員在印度訪問，當時的聯合國環境署執行主任托爾巴博士(Dr.Mostafa Tolba)說，埃及人就反復提到了埃及、印度和中國這3大文明古國在當代世界格局中的重要意義而作為中國，由于傳統斷裂和學術滯后，對自身的認識有相當的差距，最嚴重的表現之一便是在歷史紀年問題上，雖然，海內外許多學者都從各個方面肯定了中國5000年文明史但實際上多數人卻始終停留在中國文明是從周朝開始這一觀念，比如英國學者羅伯茲(J.M.Roberts)的《世界史》，美國學者斯塔爾(chester G.Star)等編的《世界史》，連湯因比說到中國文明也覺得難以捉摸，他認為中國最初擁有清晰的歷史記載的時間不早于公元前九或八世紀，也就是西周前后，貢布里希在談到史前藝術時，有美洲印加入的獨眼陶器、瑪雅文化的死神、阿茲特克的雨神，然后就是埃及的偉大藝術了，然后就是希臘傳統……中國呢?

但追蹤溯源，卻發現，這些觀念有許多恰恰事出我們自己的迷茫，自太史公司馬遷撰《史記》以來，對前3篇《五帝本紀》《夏本紀》和《殷本紀》有信有疑，由毛澤東倡議周總理督編的《辭海》后附“中國歷史紀年表，也是從西周共和元年開始的 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把五帝夏列為傳說，郭沫若也認為中國歷史的起頭是商代。人民出版社上世紀80年代出版的《世界史·古代史》，在其列表中也沒有五帝……凡此種種，都說明中國學界自身的局限，不關他者只是近年考古不斷有新的資料發現許多問題不斷重新認識，五千年文明的輪廓才慢慢清晰起來，自然有必要國家的文化參與，正是在上述官員的倡導之下，國家出重手，啟動了“夏商周斷代工程”，耗時數年近億的資金，出了斷代年表，確定了夏立朝時間——公元前2070年。殊不知因漏洞百出遂又引來國際上的惡評

其實，民間也早有人研究著，并早于國家公布了相同的結論但沒人會為此買單，他們研究的話題恰恰正是國家在自我認識上突破舊臼所需要的，民間早有更充分的發言權，卻沒人支持，尤其是華夏先民遠比哥倫布更早就已遷徙美洲形成瑪雅、印第安、奧爾梅克等文化的問題列維·施特勞斯涉及過，張光直先生談過，不少堅持“遷徙說”的美洲學者也談過，但人們置若罔聞，恍惚視民間為“異端”，結果，大量的金錢氣勢宏偉地浪費在創意產業的硬件和虛浮的場面上了，蜀地三星堆文化的問題也屬此例。

自1929年三星堆問世，古物出土不少，尤其1986年兩個坑的發現，更是驚世駭俗，從趣聞軼事也略見一斑。在美國展出時，比爾蓋茨的母親，喜歡得不得了，竟打破慣例，家宴款待全體工作人員。在日本展出時，《朝日新聞》社攝影記者為拍圖片，弄壞了一只陶罐，不僅跪了幾個小時，單位還賠償了數十萬人民幣，傳說，那記者因被開除，不堪忍辱，最后自殺了事。但我們自己又是怎樣對待自家的古董的呢?

從上世紀90年代起，大量文物流向民間，還不包括上世紀30年代美國專家葛維漢(Daivd Grockett Graham)帶走的，遠至美國，臺灣(故宮博物館就收藏有3件)、香港，日本，東南亞諸國，不少卓有遠見的藏家不僅著手收藏，還進行初期的整理研究，有的為此不惜傾家蕩產，像成都的張思勇先生，就是三星堆民間收藏最早的發起人。

在民間玉石藏品中，收藏家們發現了至少上千個不同的文字符號，經藏家整理，發現這些文字分不同時期，基本上能和新石器時代晚期符號、二里頭文字符號、甲骨文金文符號相對應，稍有語言知識的人一看，就明白這些文字符號出現在甲骨文之前，而且還不下3種書寫體系(夏商周時期，蜀地出現大量的方國)，也就是說這些文字符號，至少能在序列性研究甲骨文之前的漢字體系這一層面提供直接依據，其意義重大，不亞于現在國家傾全力的夏都遺址的發掘，或“夏商周斷代工程”等但許多專業人士，在文化中原中心論影響下，只稱這些文字符號為“巴蜀圖語”屬地方性語言，彝族也好，羌族也好，后來被邊緣化，然后就統一到北方語系中去了……

但語言約定俗成這一定律是不能同意這樣省略的，因為，我們在西北方向的“齊家文化”，甚至“紅山文化”的玉石器上也發現了不少近似的文字符號，顯然這么廣大的區域，僅用“巴蜀圖語”是說不通的?這種說不通，早在上世紀30年代蜀地大學者蒙文通那里就開始了，其語出驚人，振聾發聵，首先，著名的《山海經》他認為就是以巴蜀古地理為核心而后涵蓋中國之地理，文化起源在于“昆侖”，而岷山則為昆侖所系，這點，有專家研究，“岷山”古音急讀即為“昆侖”，法國漢學家費瑯認為，“昆侖”是個不斷轉移演變的名稱，從西北“昆侖之丘”到低地岷山，再一直逶迤到馬來群島。所以，前不久在三星堆國際研討會上，官方宣布，在越南發現了和三星堆相似的玉璋，也該是意料中的，因為那是在昆侖文化向南同一個走向上。前年，在越南順化旅游考察時，在一個古玩店，我就發現有種本土玉器，很像是這邊有領璧和璇璣的結合體。但這扇了官方自己的耳光，道理很簡單，既然，三星堆類型的玉器都跑到東南亞去了，那么，它們還不能從博物館以外的區域跑到更近的藏家們手上?

若問題成立，那么，三星堆文化的區域概念就不是現在的樣子，蜀地文化和中原文化，孰先孰后的問題也要擺到桌面上來。因為，如此廣泛區域的古文字符號，如若在殷商甲骨文之前，姑且為假設，那么擁有這些文字符號的文化，就要往前推，再往前推也就只有夏王朝，或許更早!

看看蜀地位置，問題就會慢慢聚攏。依地球板塊說，歐亞大陸板塊碰撞形成了亞洲高原，而其最高點即青藏高原，故稱其人類起源最早的發祥地之一不為過，而已公布的資料也支持這點，如云南距今300萬年的人類直系猿型祖先——臘瑪猿化石，距今160-170萬年的元謀人化石，距今2萬多年的資陽人化石等，還有許多文化積淀恰恰都分布在由西北向西南縱深的昆侖山脈和青藏高原這一地帶上。中國地形為三級分：青藏高原，長江上游，長江下游，成都正好在一級和二級之間，可說是自高原而下，第一個適合人類居住的盆地(瑪雅文化也正好形成在盆地)，三星堆文化誕生于此絕非偶然。因為，一直爭論不休的族屬，從種種跡象看，就很有可能是最早起源于西北高地風姓氏遷徙蜀山的一支，從北方民間學者先行研究的資料看，和遷徙美洲的燧人氏，風姓氏是一個祖先。

正是這種種推測，把我推向了三星堆玉器收藏的隊列，用一百多件藏品構成了我的“袖珍博物館”，其中，最使我驕傲的是那30多件帶“古銘文”的玉器 四面玉鼓，印證了古書所謂帝王的“握金鏡，擊玉鼓”。時間上，我戲之“前殷商”，看著這些直逼瑪雅文化的雕塑，造像，里面不乏炎黃禹帝的形象和被集體無意遺忘的歷史和時間，我感到我和祖先們的距離被壓縮了，我斷言，三星堆文化之重要，是在中國文化史上，第一次系統性地完成了本土宗教藝術和它的人神造像，時間是夏商周，就這一點，便足以有理由重寫中國的雕塑史!而重要性，則遠遠超過了鹿野苑中那些佛教造像。

我的家庭博物館雖只稱得上“微觀”但每看到這些用透明度相當高的龍溪玉琢成的牙璋，邊璋、璇璣、神人頭像獸面掛飾、雙手相握的巫師……我就會更深地領會“象罔”的含義，中國古董所涵蓋的民族性，難免不回首中國古董或藝術的往事，許多年前，王懿榮、劉鶚羅振玉和王國維等揭開了甲骨文研究的序幕而大名鼎鼎的章太炎卻在那里罵這個是騙子，那個是贗品，最后，李濟先生的發現使他不吱聲了：還是許多年前，建筑史家梁思成先生，出國訪問參觀西方的博物館，看到中國佛教藝術走私得厲害，心生憐惜，想激越國人草就了《中國雕塑史》，雖離本土真正的源頭相距十萬八千里，但也算難能可貴，而更有可貴者是顧實先生，一部百年來視為偽書的《穆天子傳》，經他數載研究，竟得出震驚學界的事實，周穆王是我自華夏至西方第一人他出昆侖到波斯是去看他的女兒西王母的，然后巡游狩獵，最遠已至波蘭郊外就歷史時間而言，在他之后六百年才有希臘亞歷山大的遠征。顧先生曾引用王充《論衡》中的話來唏噓感慨：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所謂“盲瞽”，也就是我想說的看不見“他者”，自然更談不上自由、通暢。也許民間收藏也正是這樣的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