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按著時間順序摘錄的父親的日記。父親當時在東北長白縣任縣委宣傳部長,參加了長白縣的土改工作。
發表日記的目的不是為了樹碑立傳,也不是為了評論土改的功過是非,而是為了用這些日記作參考,盡量地還原在東北長白山地區有關土地改革這一段的歷史真相。“史”要以“實”為證,為了讓讀者對半個世紀以前中國東北長白縣的土改運動有個真實而簡要的了解,我抱著盡量客觀的態度,選一些有信息量、有代表性的段落,即使今天看來有明顯的錯誤,也盡量摘出,決不揚善隱惡。
日記中的一些段落我做了一些注解和說明。
1947/2/13
積極分子互相包庇,互相支持,他們分到的東西較其他群眾為多。為了糾正干部分果實太多的偏向,進行了個別談話,我找李彥林,還好,李彥林愿意把太多的東西拿出來。群眾中有一種落后意識,總覺得官大了說話管用,因而有長字的干部容易鎮得住。
1947/2/14
突擊分地,能否不發動斗爭?單純分地。不解決春耕中的困難,群眾會不滿意,如果分地后要組織生產,那就發生了耕牛、種子、農具等一大串難題。這些困難只有在地主身上找出路。長白縣當時不缺土地,到處都是荒地,想種地,出去開片荒地都可以。所以所謂地主,除了占有土地,主要是那些占有生產資料的人。從某種程度上講地主也是當時農村生產的組織者,解決生產問題還要靠他們。
1947/3/15
馬鹿溝今天分斗爭果實,召開村民大會。新選的農會長,婦會長都登臺講話。一個俘虜兵講他原來是國民黨兵,以后被俘,希望大家不要盼國民黨,國民黨來了窮人遭殃,不要抱地主的粗腿子。從工作以來,今天的馬鹿溝要算最熱鬧的,鑼鼓喧天,在三面大旗后面拉著一里路長的群眾隊伍,接著是十六輛大車,十張扒犁,浩浩蕩蕩向趙四家的窩鋪前進,“群眾要給趙四搬家了”,搬他一塊木頭,一個破缸都是愉快的。誰看到這樣一群人的動作不害怕呢?趙文郁躺在床上默默不語,我想像不來他是什么心情,幾個大的女孩子圍在一圈涕泣,最小的不懂事的孩子仍在玩耍。農民們是自私的,一進院子先找自己分得的東西,總愿意把自己的先搬上車去,一個破釘子也愿意渾水摸魚拿去才稱心,有好幾次把應留的東西搬出來,搬上大車,以后又給抬下來。趙家的人忙著留東西,在他們,并沒有“打爛賬”,還是竭力往回抓許多,一塊咸菜也要請求一次。拉著一滿車東西送到醫院去,有精米、黃菜、咸菜、留聲機等,院長真的被感動了,不知怎樣招待我才好,不知給群眾說什么話才能表達出他的興奮和愉快來!
這里可以看到地主在群情激昂,大轟大嗡的群眾運動中的頑強反抗和無能為力,可以看到貧苦農民的忠厚與自私,保守與貪婪。
1947/3/16
下午,呂夢會同志來沖動地提出,馬鹿溝給十九道溝的果實太少,據他們聽到的消息,有200石谷子,幾十匹布。其實,并不像傳說的那么多。
我深感呂的個性太強,主見太強,對自己工作的自信也太強。
1947/3/21
老關的病越來越嚴重,他惦記著我和劉部長,說“老白和劉部長來,我的病就好了。”發高熱已使他神經完全錯亂,一開口就說胡話,但今天下午還能認識人,我去看他,他模糊地知道,我從肖政臺那里回來又去看他,他似乎又更明白些。也許是回光返照呢,我不敢想,我自欺欺人,所以聽了醫院說“不要緊”就回來了。
1947/3/22
還沒起床,肖滿樣從病房打來電話。沒過一分鐘,小馬又來電話,關部長已經死了。我不愿意相信。只要熟悉他沒有不敬愛的老關與世長別了。我匆忙的去,進門看到他還是蓋著我已經熟悉的那床紅被子,臉上蓋了白紗布。我不相信,不覺得他是死了的人。有好幾次似乎明顯地看見他呼吸的震動,像以往我每次看他的時候一樣,可是老關畢竟停止呼吸了,那只是足以引起傷感的錯覺罷了。當年領導和參加土改的干部,大部分是從延安派的,在那種交通不便,缺醫少藥的環境里,不少人獻出了他們的生命。
1947/7/25
昨晚住在趙吉昌家,佃農,經營小商。今天上午搬到曹家來。趙是第一次斗爭崔偽村長時的積極分子,膽大,敢講話,對分地、分果實、干部,都不滿意。據他說,只要開大會,一定可以搞起來,我和黃燕同志也是這樣了解。群眾不至于太膽小,不敢講話,目前要注意的是如何穩住地主,不至把浮財弄光,群眾無所得。下午趙吉昌又來,越說勁越大,從旁了解一下他的情況,如無大問題,可成積極分子。但不要忘記,群眾充分發動起來的時候,必須有落后的基本群眾參加,否則又造成少數積極分子的活動,幾個人的包辦代替,其后果是惡劣的。
1947/7/26
昨晚農會大會有不少腿子,甚至有地主參加,僅此已足證這里的工作情形了,和第一天來時所受的冷淡相符。全體同志分頭去了解情況,抓不到勞而又苦的,只有從無吃糧為入手條件。根據村長的反映,再加上劉學南、趙吉昌的反映,已大致發現了一批真正的缺糧、困苦的農民。下午去毛田發地里。
毛田發,一個極純樸的農民,穿著一件破到不成樣子的短褲,比褲子歷史更長的一頂禮帽,代替草帽。渾身上下污垢。拘謹和恭敬的態度,表白著他的苦難歷史和忠厚簡樸的思想作風,黃燕同志替他去耪地,我和老大爺坐在地頭嘮嗑。他的生活很苦,前些日子打短工,賺錢買了三斗五升糧食,摻雜著菜,勉強度日。他計劃要維持到新糧下來。今上午只煮豌豆角吃,憑著豆莢充饑,支持一天的體力,情況甚凄慘。老毛大爺一家五口人,來這里四五年,一輩子沒干過輕活。他說這里的地主比海南家的還“磕磣”(音)。問起他分地分糧的事他沒有很多意見,他知足,他滿意了,他心眼里感激共產黨,他說“要不是光復來了八路,我們一家不會餓死也得坐拘留(交不出苛糧)”。痛苦的回憶把他拖回到偽滿時代。和現在比較,他覺得他已經翻身了,當我給他講地主壓迫窮人,講一個人的好景不由天命決定,講要翻身非要打倒地主的時候,他沉浸在深遠的思索里,然后看著我說,“就得那樣?那樣行?”“行。”我這樣回答,“非這樣不可……”他覺悟了。我送給毛大爺一條褲子,他送來一盆豆角,我只看見他忠懇感激的表情,而沒聽見他說出什么好聽的恭維我的話,這就是我最喜歡的農民。
1947/7/27
我到西門外李常勝家去。住在一家矮破的茅房里。地中央安了一盤磨,更顯得房子陰暗窄小。他家窮得出名。聽了特地找他,老頭上山去撈柴火,和一個十二歲的伶俐小姑娘談了談家庭經濟情況。(略)
我問:糧戶有糧能不能問他要?
答:那他會給?
問:給他講道理,有糧大家吃,他還能不給?
答:人家不會給,我爹說菜瓜下來了,能湊到菜瓜下來的時候。
問:咱借地主的糧吃不好?他的糧放著也無用?
答:我爹說,寧肯餓死也不能拉饑荒。(意為借債)
1947/7/29
地主鬼辦法很多。他們到處藏東西,頂棚上,廁所里,坑洞里,草垛里,無處不有。高麗一家,甚至著急了把大米、衣服,丟在水缸里,搞得水濕,結果也被群眾翻了出來。毛田發最高興,說起翻身,樂得不由自主地拍起手來。
1947/7/31
下午由群眾自己決定去把韓、張的東西搞回來。滿院子被挖,搞出不少埋藏的東西,接著一涌而進馬世玉的大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婦女會搞得轟轟烈烈,打了韓蜆田家,又打張進漢老婆,接著打了張秉忠家,接著押了張秉忠。她們成績不少,起出很多東西。
1947/8/11
訴苦提高了群眾的階級覺悟,加強了基本群眾的團結。白天小組長與骨干討論從哪個地主開刀,有人主張先殺(吃)肉,吃肥的(意指最富有的地主),有人主張先啃骨頭(不太富有的地主),然后再來狠的。最后意見,先整一個半拉子的,講理,要東西,沒有就揍,給那些肥瘦的看看,晚上召開基本群眾會議,分組討論,情緒十分高漲,在斗爭中群眾已經基本摸索到真理,“糧戶都是一個娘生的,有一個算一個”,“壓迫了窮人就當壓迫了自己”,已從仇恨個人逐漸轉到仇恨地主。如此下去,想不致使工作失敗。
1947/8/11
昨天隨便說了一句要來第二次,并通知獻東西的快送去,今天天不亮就有人往公所抬東西,另有不少自耕中農也紛紛獻東西。估計明天開始處理地主,又可能造成一度緊張與恐怖。
1947/8/13
我認為一般群眾已有了相當高的階級覺悟,和地主階級處于一不做二不休的狀態。每斗必打,以孫海權與陳尚明最嚴重,特別是陳,群眾恨之入骨,當時真擔心他被打死。
1947/8/14
一般群眾已經完全敢講話了,并對地主階級仇恨到了相當高度,這應歸功于這個時期的訴苦教育。明天要吃肥的了——斗爭韓蜆田,晚上小組會開得特別熱烈,為了要東西,大家主張不要一下就打得太狠,但最后可聽群眾處理,有人主張斃了。有人主張節省子彈,砸死了事。有人主張抬到腰嶺上葬以魚龜,連麻袋也不給裝……走著看吧,恐明天一天不能結束。要出東西后,尚有第二次處理。
1947/8/15
原計劃失敗了。上午開紀念會下午繼續鬧秧歌,因為群眾的歡樂情緒影響斗爭中的悲憤,故把斗爭會放到明天上午。三班秧歌把半截溝鬧得鑼鼓喧天,每家(農會)都分了大米與肉,有不少老鄉說,幾年來,過年都沒有落著豬肉吃,這比過年還熱鬧,痛快。毛田發樂得扮起裝來。給工作隊同志作揖,敬酒,在街上天真地扭著秧歌。他們的愉快也就是我們的愉快。
1947/8/16
醞釀已久的韓蜆田,今天上午講理后被打死了。其七弟也因被打與害怕,傍晚時死在拘留所里。群眾為了講理要東西,早有準備,先輕打,后致死,開始的情緒竟使部分同志擔心,每隔四五個人講理后,拉下臺去打一通,以后追要東西,又是接二連三的暴打。繼續將近一點鐘后,情緒突然轉烈,有人喊出“不要東西了,干脆打死拉倒。”隨著情緒高漲,張新會、倪長茂無意識的進行著鼓動工作,群眾激動著他們,他們的口號又鼓動著群眾情緒。主席臺上站滿了人,又接著喊口號,最富有鼓動性的是“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在斗爭會上是一句聽慣了的口號,但在今天這種場合下,卻具有更大的作用。此外,不少人振臂高呼“窮人團結起來,團結起來有力量”……打、叫繼續了四十多分鐘。終于使韓蜆田得到他的歸宿,情緒之熱烈、動人,在我的群工史上還是第一次看到的。
1947/8/25
下午基干隊追捕逃跑的壞蛋。郝宏義(地主成分,偽滿的腿子,壓迫剝削人的罪惡很多,光復后曾多次販大煙,真是人所痛恨的家伙),郝被追急,跳下江去,鉆入石崖,好一個保險的地方,從上面用槍打不著,從旁邊又去不了,費了九牛二虎的勁才整出頭。一臉兇惡像。但是多么不幸啊,過分勇敢而沒有警惕性的宋文清,被郝用手槍打斷了腿,基干隊同志乃至全村群眾為這件事激起了最大的憤怒,恨不得立即把他砸死,為了搞出更多材料,我們決定不要他馬上死,但從嶺上到家里,已被打了四五次。
宋文清的傷勢甚重,晚上去看他。在他的母親和姐姐看來,我去一趟是多大的安慰啊!可恨郝宏義打傷了這樣一個忠厚、本分、勞苦的農民,斗爭要死人,要流血,越來越尖銳了。宋文清的傷使我無比難過。
1947/8/26
宋文清送到長白去醫治,下午拷問郝宏義,是群眾提出的要求。他們要發泄最大的仇恨,施以火刑。我痛快極了。在這樣的場面,我能有這樣的心情,不能不說是黨教育了我。
1947/8/27
(歡送新戰士)第一次看到這樣動人的場面。新戰士已成了久經鍛煉的隊伍,早飯后整隊入操場,準備好的彩布、雞子、光榮花在臺上堆滿了,村長把會場加以整頓,新戰士在第一排,家屬在第二排,簡單講話后,響起鑼鼓……嫂子們找到了她的弟弟,選了一塊最鮮艷的紅布給披上,青年情人們忘記了羞愧,在廣大群眾面前放射著離別與留戀的視線,多么甜蜜又多么有趣啊。
據遼東日報1947年12月3日報道:至1947年末,長白縣有3000多名青壯年參軍,占全縣總勞動力8117人的百分之三十六點六,占男性青壯年5619人的百分之五十三點四。(冬去春來,四保臨江戰役紀實,277頁)
1947/9/5
開始群眾工作匯報。王平同志談干溝子情況,證實了我上次去干溝子后的感覺是正確的。確實發生了嚴重的左的偏向。他們第一次斗爭了11戶,內有地主亦有偽字號的中農,大致上不錯。第一次斗爭后有28戶獻東西,19戶是中農,這已夠說明問題的嚴重了。但,他聽了“醞釀訴苦,組織二次斗爭”的意見,又斗爭了十三戶。自然情節沒有第一批重,但搞得卻比第一次更苦。據王平同志說是由于訴苦提高了群眾的階級覺悟。可惜,他方向引錯了。我們要求把苦集中到已扣已斗的大地主身上去,而不是硬在群眾中找。假若說第二次斗爭群眾情緒特別高漲,那么蠻干將是值得嚴重注意的問題。第二次斗爭后,又有十戶獻東西,中農。從干溝子的問題證明自流問題迫切需要指導。十八道溝,二十道溝,城區繼續匯報。
二十道溝斗亂了。老李頭講得不明不白,聽不出頭緒來。十八道溝打死了四個人,如果對斗爭作有計劃的領導,那么這四個人都可以不打死。就死論死,至少是有兩個人是死錯了。假如不正視這方面的錯誤,就等于放棄領導,遷就了干部的缺點與偏向。城區在外村的影響下已動起來。粗略計算,已扣七十余人。如何掌握挖特斗爭是大問題。
1947/9/6
幾個比較重要的問題作以下決議:一,堅決不能侵犯中農利益,帶偽字號者除極個別,極特殊的罪惡昭彰者可以斗,但只能搞政治,經濟部分只能搞出依靠剝削欺詐出來的那一部分。一般的村長、偽職員等,要在政治上給以打擊,要他們謝罪,賠不是。二,小商人稍有與偽官商有關者一律不搞,即與中小地主有關的小床小鋪從此也不再搞了。人的處理,視其剝削之輕重決定交鄉下或交城里。三,非人所痛恨,罪大惡極的大地主,惡霸兼特務者不能打死。應以全區為標準,而不能以村為單位,并在打死前必須經縣討論批準,群眾則需醞釀成熟,成為有計劃的行動。四,被斗地主必須在家底挖光后給留以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土地,鍋,碗,破房子……一般中小地主維持貧農生活水平。對整個長白群運,現在已經是收不是放的時候。因之不僅要向群眾進行政策教育,而且要把地主之大中小加以區別。
(作者系北京市政協原主席)
(責任編輯 致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