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結束以后,黨中央在總結黨的歷史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明確規定今后不再搞政治運動,使黨內政治生活趨于正常化。多年來,延續不斷的政治運動,是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傾思想指導下以各種名目進行的,矛頭直指廣大干部群眾和知識分子群體,殘酷斗爭無情打擊,使多數人身心遭到極大摧殘。幸好現在這種不正常現象得到了改變。
我是1945年日本投降后在大連參加革命的,至離休時所參加的政治運動可謂多矣,所見所聞令人鏤骨銘心、扼腕長嘆。在四十年工作生涯中,我在不同崗位的頂頭上司多次轉換,但在十幾位中竟有七位是政治運動受害者,最后走上自戕的不幸道路。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政治運動制造的黨內悲劇的縮影。
盧正義同志是1945年從延安來到解放后的大連的老干部,當時任市政府教育局局長,是我的第一位革命領路人。大連受日本統治四十年,愚民教育影響很深。解放后建立了若干所中學和十幾所小學,教師培養和中小學生啟蒙教育的任務非常繁重。為了貫徹落實黨在新解放地區的教育政策,以盧正義為首的教育局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們創辦了師范講習所,盧正義親自講課。他的身體不好,工作繁忙,有時因頭疼腦袋上綁了一根帶子,帶病堅持工作,甚至開會時還暈了過去。他還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有關教育工作的文章。經過教育局的努力,大連的中小學教育逐漸走上蓬勃發展的道路。當時一些教員提高了覺悟,紛紛投奔東北民主聯軍,參加了解放戰爭。我報名參軍后,盧正義鼓勵我到部隊后好好干。他親自到碼頭送行,贈送每個教員一本《整風文獻》,以后還給參軍的教員寫信進行鼓勵。他于1955年前調到國家教育部任小學教育司司長,工作業績顯著。“文革”開始后,災難落到他的頭上。由于他年青時從事革命活動,曾被國民黨逮捕坐過監獄,雖早已做過結論,但造反派揪住不放,強加上“叛徒”罪名,后被另一派群眾放走后,造反派發出“通緝令”四處追拿他。“文革”后期得知他在長江航行時投江身亡(據當時航行日志記載),但另一派經調查認為是被造反派陷害推入江中的。
我的第二位革命領路人是王闌西同志,1950年調任四野政治部任宣傳部長,兼任《戰士報》社長。他對辦好報紙抓得很緊,經常同報社其他領導同志研究怎樣辦得內容充實、通俗活潑,使報紙成為指導部隊建設的有力武器。當時我是記者隊伍中的新兵,1949年9月衡寶戰役打響前,王闌西帶領我(時任新華社總分社記者)來到擔負主力任務的45軍135師。王闌西向我提出了具體的報道任務,并帶我到達了前沿部隊,開始了采訪活動。我采寫的一條表揚衡寶戰役英雄模范的新聞,新華總社向全國播發。在王闌西任職期間,我雖然同他接觸不多,但他深入部隊和關心部屬的好作風,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王闌西是河南蘭封縣人,生于1912年,1930年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及進步學生運動,1932年入黨,曾留學日本。抗日戰爭時期,他先后擔任過中共河南省委文委書記等要職,還擔任過宣傳部門和黨報的領導職務。建國后,他先后擔任過國家文化部部長助理兼電影局局長、電影學院首任院長,1963年調任廣州軍區政治部副主任,晉升為少將,1965年任廣東省副省長。像王闌西這樣一位忠心耿耿的優秀老干部和老文化戰士,在“文革”中遭到批斗和游街凌辱,把廣東省執行所謂文化教育黑線一股腦兒算在他的頭上。他最后無路可走,決心投珠江以死抗爭,在江岸幸被別人阻攔得救。平反后,他任國家文化部副部長等職,1996年在北京逝世。
新華社原四野總分社社長楊賡同志,是在政治運動中自殺的我的第三位革命領路人。在東北解放戰爭期間,他曾以軍事記者身份,在東北民主聯軍總部負責編發各個戰役的戰報,發往新華總社,向全國人民宣揚東北子弟兵的輝煌勝利,揭露了蔣軍的潰敗丑態。熟悉楊賡的同志都知道,他是個有名的“工作狂”,廢寢忘食,埋頭苦干,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他編發的戰報精確簡練,高效及時,多次得到總部首長的好評。他采寫的一些新聞和新聞述評,也都被認為是精品。在他的幫助下,我們這批新聞戰線上的新兵,業務水平都得到很大提高。
楊賡是湖南長沙人,生于1915年,1938年入黨。1935年在北大讀書時是一個熱血愛國青年,曾參加過“一二九”運動。他參加革命后,歷任《東北日報》、《觀察日報》、《新華日報》等及通訊社的領導職務。1946年2月,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在北平創刊,任務是在當時復雜的政治背景下,宣傳我黨的方針政策,揭露國民黨的陰謀活動。報紙雖僅存3個月即遭國民黨查封,但在國統區的政治影響很大,被群眾譽為“明亮的和平民主燈塔”。他當時是報紙的五人領導小組成員之一,擔任采編部主任,其他成員有錢俊瑞、于光遠等。他在工作中勇于挑重擔,斗爭中勇敢機智。國民黨曾逮捕《解放》報的41名同志。楊賡面對白色恐怖,毫無懼色。1950年,他從部隊調到通俗讀物出版社任社長兼總編輯。1957年在中央黨校學習時,只因為在鳴放中對黨的領導工作提了一些尖銳的意見,一夜之間便被打成“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最后被迫含冤自殺。噩耗傳來,原四野總分社的老部下都感到十分震驚和困惑。
1950年擔任《戰士報》副社長的周潔夫同志,是我的第四位革命領路人,在“文革”初期即被逼自戕辭世。他的不幸離去,使我五內俱焚,長時間難以承受。周潔夫是四野的知名作家,著有《走向勝利》、《祖國的障屏》等多部長篇小說,及大量的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長詩。1947年秋季,我參軍赴哈爾濱,很快便在《東北日報》上看到他的報告文學《大炮進街》等作品。后來周潔夫調到《戰士報》,成為我的上級。他勤勤懇懇,和藹可親,使我真正看到了延安老干部的優良作風。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文革”前夕,他剛從解放軍文藝社調到廣州軍區任文化部副部長,隨即被派去參加林彪委托江青在北京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那次會議竟認定新中國成立后全國包括部隊推行了一條文藝黑線,徹底否定了十七年來文藝戰線的大好形勢。會議上殺氣騰騰,毫無民主,充滿著恐怖氣氛。當時周潔夫十分意外、困惑,回廣州后憂心忡忡,郁悶不樂,無心向上級匯報、向下級傳達,甚至精神有些恍惚。1966年8月25日,年僅49歲的軍旅作家周潔夫完全絕望,墜樓身亡,被定為叛黨,開除黨籍、軍籍。
鄭堅同志是我參軍后從事新聞工作中對我幫助最大的導師,是我的第五位革命領路人。從1948年成立新華社四野總分社到進關,到平津戰役,再到南下進軍武漢,直至《戰士報》復刊,我一直在他的領導下工作。幾年來,他對我耳提面命,熱忱指導,使我逐步學會了一些新聞業務知識和實踐方法。1948年我剛到四野總分社時,職務是文書,尚未任命為編輯記者。進駐北平后,我主動編寫了一條反映東北籍戰士要求打到江南解放全中國的新聞,他看后很高興,立即修改發向新華總社。他讓我編寫的第一條新聞是反映駐北平部隊嚴格遵守城市政策紀律內容的,他看后也給予了肯定。在《戰士報》工作期間,他對編輯記者的要求非常嚴格,很注意提高新同志的政治覺悟,介紹人民軍隊的光榮傳統。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多次講述在皖南事變中驚心動魄的斗爭經歷,及國民黨反共反人民的反動本質。
但是,堅持原則和性格耿直的鄭堅,終于沒有躲過“文革”劫難。1966年8月,他在總后勤部任宣傳部長時,被打成“三家村”頭子和三反分子,受盡折磨凌辱,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被迫憤而跳樓,雖未殞命,但雙手骨折造成殘廢。接著繼續遭批斗。最后他無路可走,便決心“豁出去”,將自己對毛澤東發動“文革”,對林彪、“四人幫”和當時“文革”形勢的真實看法和盤托出,勇敢地進行最后一搏。這樣便惹怒了專案組,當即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進行殘酷批斗。1969年9月,鄭堅被放逐到青海貴南馬場進行勞動改造,受盡了折磨。林彪摔死后,他得到平反,以后繼續在總后任宣傳部長。
胡癡同志是解放軍報社原代總編輯,是在1967年“文革”的血雨腥風中被逼吞服安眠藥片自盡,后被救活。他是我的第六位革命領路人。林彪、“四人幫”一伙操縱軍報“文革”,采用了捕風捉影和誘供逼供的手法,制造了駭人聽聞的四大冤假錯案,加上所謂“清理階級隊伍”,打擊面竟占干部的64%,其中作為敵我矛盾受到審查的干部占36%。當時案件最重的是所謂“胡癡陰謀小集團案”,罪名是:胡癡等人進行陰謀活動,于1967年1月13日貼出“反革命政變大字報”,擬出報社的“組閣名單”,妄圖篡奪軍報的領導權。這一假案所牽連的干部達幾十人,有的被送到看守所,有的被關押在牛棚,完全剝奪人身自由,不斷遭到殘酷批斗,有的被折磨得神經失常。胡癡被監禁自殺前,給總政蕭華主任留下遺書,內稱由于自己目前的處境,“沒有臉再見總政首長”,只有選擇自盡道路。
胡癡是我軍長期從事政治工作和宣傳工作的老干部,1938年5月參加八路軍。1955年在西南軍區政治部任秘書長時,調至總政治部參加創辦《解放軍報》,他在擔任總編室主任和副總編輯時,夜以繼日地同大家奮戰在編輯出版第一線。他參與了學習雷鋒、南京路上好八連、硬骨頭六連等軍內重大先進典型以及部隊經常性建設的宣傳,在軍內外產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他平反后于2001年12月逝世。
我還要談談老報人于鳶天同志的遭遇。抗日戰爭時期,他在山東從事黨的宣傳工作,多年擔任《大眾日報》的領導職務,報紙辦得好,深受群眾歡迎。日本投降后,他隨一批老干部飄洋過海來到東北戰場,參加了《自衛報》的組建工作,并擔任了領導職務。《自衛報》在東北解放戰爭中產生過很大影響,深受廣大干部戰士的喜愛。它是《戰士報》的前身。于鳶天雖然不是我的頂頭上司,但《戰士報》的編輯記者對這位資深的老前輩,是很熟悉和尊敬的。“文革”前他已從總政治部的《八一雜志》社轉業到遼寧省委。由于他在青年時代在沈陽參加過學生進步活動,坐過日本監獄,雖經多年政治審查早已做出結論,但仍然被造反派殘酷揪斗,最后被迫走上絕路。
我對七位革命前輩的不幸遭遇(其中三人生還),對他們以死抗爭“左”傾路線的政治迫害,痛心疾首,欲哭無淚。他們都是在祖國危難時期最早覺悟投入革命斗爭的共產主義優秀戰士,都是長期在各自崗位上做出突出貢獻的老干部,卻在政治運動中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迫自戕,對他們來說是多么傷天害理的不公平的結局。它是我心中永遠的傷,永遠的痛,永遠的惑。
(作者系解放軍報社離休干部)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