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小唱”伎藝,最初以唱雅致的“慢曲、曲破”為主,與主要唱通俗的“令曲小詞”的“嘌唱”伎藝相對,對此,學(xué)界已有注意。但“小唱”后來也可唱通俗的“令曲小詞”,則多被忽略。“令曲小詞”是歌唱的內(nèi)容,或?qū)⑵渑c“小唱”、“嘌唱”平列,視為宋代歌唱伎藝種類,不妥。元人所言“小唱”,實相當(dāng)于來人所言“嘌唱”;而元人所言“慢詞”,才正是宋人所言“小唱”;故宋元人所言之“小唱”,二者名同實異,不應(yīng)混為—談。
在宋元時期,作為歌唱伎藝之一的“小唱”,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耐得翁《都城紀(jì)勝》、吳自牧《夢粱錄》、周密《武林舊事》、《癸辛雜識》、張炎《詞源》、夏庭芝《青樓集》等多有載錄。按理,無論研究中國音樂史、中國詞曲史,還是研究中國曲藝史,都不應(yīng)忽略。遺憾的是,查《中國大百科全書》之文學(xué)、音樂、藝術(shù)、戲曲、曲藝等相關(guān)各卷,卻未見收入“小唱”這一詞目。有的論著還將“小唱”與明清時期的“揚(yáng)州清曲”攪在一起,完全忽略了宋元時期的“小唱”藝術(shù)。據(jù)筆者所知,直到1997年,始有車錫倫研究“小唱”的專文《宋元小唱考》發(fā)表;次年,于天池《宋元說唱伎藝脞說》一文亦有考論。車、于二位對宋代“小唱”的來源及其特征的論說,頗具參考價值,但對“小唱”也可以唱“令曲小詞”這一事實,以及宋元人所言“小唱”在名實上的區(qū)別卻未能注意,這樣,也就難以真正弄清宋元時期歌唱藝術(shù)發(fā)展的來龍去脈。因此,本文擬就宋代“小唱”與“嘌唱”以及與“令曲小詞”的關(guān)系試作考論,并澄清宋人所言“小唱”和元人所言“小唱”在名實上的區(qū)別,以供研究宋元音樂發(fā)展史和詞曲藝術(shù)史的朋友們參考。
一
在宋代文獻(xiàn)中,作者大凡提到“小唱”時,往往會提及“嘌唱”。如《東京夢華錄》卷五敘及“京瓦伎藝”時,先說“小唱”藝人“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孫三四等,誠其角者”,接著便記載有“嘌唱弟子張七七、王京奴、左小四、安娘、毛團(tuán)等”;又如《都城紀(jì)勝》“瓦舍眾伎”條,先解釋什么是“小唱”,緊接著就解釋什么是“嘌唱”;又如《夢粱錄》在卷二十中解釋了什么是“小唱”,同卷也涉及“嘌唱”;又如《武林舊事》卷十(下)載有“小唱”藝人“蕭婆婆、賀壽、陳尾犯、畫魚周、陸思顯、笙張、周頤齋、仵都事、丁八”等九人后,緊接著便載有“嘌唱賺色”勾欄弟子“施二娘、時春春、時住住、何總憐、童二、嚴(yán)偏頭、白大鼻、葛四、徐勝勝、耿四、朱安安、陳伴伴、余元元、錢寅奴”等十四人;又如《癸辛雜識》別集卷下載高文虎記其侍妾何銀花“善小唱、嘌唱,凡唱得五百余曲”。凡此等等,足可見出,在宋代,最為流行的歌唱伎藝品類,主要有“小唱”與“嘌唱”兩種,二者在當(dāng)時旗鼓相當(dāng),各有陣營,但“小唱”似不如“嘌唱”盛行,這當(dāng)然與二者一雅一俗的性質(zhì)和面對不同受眾是密切相關(guān)的。關(guān)于“嘌唱”的性質(zhì)與特征,筆者已有考論,不贅。
關(guān)于“小唱”的演唱內(nèi)容和特征,車錫倫和于天池都有考述,車錫倫指出:“小唱以唱慢曲為主”,“除以拍板擊節(jié)外,主要是用管樂器伴奏”,“其演唱技巧難度較大,是當(dāng)時一般流行歌曲不可比擬的”;于天池則將“小唱”與“嘌唱”做了對比,指出:“小唱的內(nèi)容是慢曲、曲破,嘌唱的內(nèi)容則是令曲小詞。小唱的演唱風(fēng)格是‘大率重起輕殺,故日淺斟低唱,與四十大曲舞旋為一體’,而嘌唱的演唱風(fēng)格則是‘驅(qū)駕虛聲,縱弄宮調(diào),與叫果子、唱耍曲兒為一體’。也即小唱的風(fēng)格典雅紆徐,屬于四十大曲舞旋范疇,而嘌唱則充滿市井氣息,激越宛轉(zhuǎn),與叫果子、唱耍曲兒為一路。”車、于二位的考論是可取的。但是他們未能注意另外一個事實,那就是“小唱”所演唱的內(nèi)容不僅有“慢曲、曲破”,而且也還有“令曲小詞”。換句話說,流行于宋代的“令曲小詞”,不僅主要為“嘌唱”所演唱,有時也可為“小唱”所演唱。
關(guān)于“嘌唱”演唱“令曲小詞”的情形,耐得翁在《都城紀(jì)勝》“瓦舍眾伎”條中曾經(jīng)記載說:
嘌唱,謂上鼓面唱令曲小詞,驅(qū)駕虛聲,縱弄官調(diào),與叫果子唱耍曲兒為一體。本只街市,今宅院往往有之。
關(guān)于“小唱”演唱“令曲小詞”的情況,吳自牧在《夢粱錄》卷二十中有明確記載:
更有小唱,唱叫執(zhí)板幔曲、曲破,大率輕起重殺,匠謂之“淺斟低唱”,若舞四十六大曲,皆為一體;但唱令曲小詞,須是聲音軟美,與叫果子唱耍令不犯腔一同也。
由以上兩書所記可知,“嘌唱”與“小唱”是相對的兩種歌唱伎藝,“嘌唱”主要歌“令曲小詞”,是“與叫果子唱耍曲兒為一體”的通俗歌唱伎藝;“小唱”則主要唱“慢曲、曲破”,是與“大曲”為同—體類的高雅的歌唱伎藝。而“令曲小詞”,則是歌唱的內(nèi)容,它主要為“嘌唱”所歌,但有時也可為“小唱”所歌;不過,“小唱”與“嘌唱”在歌唱“令曲小訶’時,其格調(diào)有雅俗之別。由上引《都城紀(jì)勝》所記可知,“嘌唱”在歌唱“令曲小詞”時,可以“驅(qū)駕虛聲,縱弄宮調(diào)”,其形式極活潑隨意,“與叫果子唱耍曲兒為一體”;而由上引《夢粱錄》所記可知,“小唱”在歌唱“令曲小詞”時,則必須“聲音軟美”,不能流入“叫果子唱耍令”一類的俗腔。由此可見,“嘌唱”歌“令曲小詞”多用俗腔,“小唱”歌“令曲小詞”須用雅調(diào)。或?qū)ⅰ傲钋≡~”與“小唱”、“嘌唱”平列,視為宋代歌唱伎藝種類之一,謂“除專門的小唱、嘌唱伎藝之外,更多更廣泛的是唱令曲小詞的形式。那方式簡便極了,用拍板伴奏即可。可以自娛,也可以娛人”等等(見于天池文),竊以為如此認(rèn)識是值得商榷的。
前已有述,在宋代筆記雜著文獻(xiàn)中,雅致的“小唱”與通俗的“嘌唱”往往對舉,出現(xiàn)頻率很高,可是到元代,在一般筆記雜著中卻難以見到“嘌唱”二字的蹤影。元人夏庭芝的《青樓集》算是記載元代歌唱伎藝最為全面的著作,在該書中,“小唱”依然被不斷提及,但“嘌唱”卻只字未見。難道在宋代曾盛極一時的通俗的“嘌唱”伎藝,在元代就突然消失了嗎?對宋元詞曲歌唱藝術(shù)發(fā)展史稍有了解的人都會知道,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那么,對元人不曾提及“嘌唱”,這究竟應(yīng)作怎樣的認(rèn)識呢?對此,竊以為可從《青樓集》對元代歌唱伎藝的記載中尋找答案。
在《青樓集》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即與“小唱”對舉的不再是“嘌唱”,而是“慢詞”。如謂“李心心、楊奈兒、袁當(dāng)兒、于盼盼、于心心、吳女女、燕雪梅,此數(shù)人者,皆國初京師之小唱也”;而稱解語花“姓劉氏,尤長于慢詞”,稱王玉梅“善唱慢詞”,稱孔千金“善撥阮,能慢詞”。對小娥秀、李芝儀兩人“小唱”、“慢詞”兼長者,則將其所擅長的兩種伎藝同時舉出,稱小娥秀“善小唱,能慢詞”,稱李芝儀“工小唱,尤善慢詞”。夏庭芝將“小唱”與“慢詞”對舉,大可玩味:其一,可知二者都屬于“歌唱”伎藝,所以相提并論;其二,可知“小唱”與“慢詞”又確有區(qū)別,屬于不同的伎藝行當(dāng),不能混為一談。那么,夏氏在《青樓集》中將“小唱”與“慢詞”對舉,是不是也正如宋人將“小唱”與“嘌唱”對舉一樣,分別代指雅唱與俗唱兩種不同的歌唱伎藝呢?如果是,那究竟又誰雅誰俗呢?
從《青樓集》所記演員的括動環(huán)境看,其“善慢詞”者如解語花、小娥秀、李芝儀等人,多在豪門或士大夫文人之家賣藝,如解語花劉氏,元初重臣廉希憲曾在京城外萬柳堂與顯宦盧摯、趙孟頫會飲,解語花“左手持荷花,右手舉杯,歌[驟雨打新荷]曲,諸公甚喜”;又如小娥秀,“張子友平章甚加愛賞,中朝名士,贈以詩文盈軸”;又如李芝儀,“王繼學(xué)中丞甚愛之,贈以詩序”,“喬夢符亦贈以詩詞甚富”。相比之下,《青樓集》中所記之“小唱”藝伎,如“李心心、楊奈兒、袁當(dāng)兒、于盼盼、于心心、吳女女、燕雪梅”數(shù)人,夏氏就僅言其“皆國初京師之小唱”而已,不見其有與達(dá)官顯宦和文人士大夫交往的記載。由此可推知,“慢詞”必為雅唱,而“小唱”則必為俗唱。
在元代,“善慢詞”者活動于上流社會,這剛好與宋代“善小唱”者多活動于宮廷與達(dá)官顯宦之家相同,由此可知,元人之所謂“唱慢詞”,正扮演著宋人所謂“小唱”的角色,換句話說,元人所言“唱慢詞”,正是宋人所言之“小唱”。那么,元人為什么會用“慢詞”來指稱宋人的“小唱”呢?由上文所引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所記可知,“慢詞”原是宋代“小唱”所演唱的主要內(nèi)容,到元代,用“小唱”藝術(shù)的演唱內(nèi)容——“慢詞”,來代指“小唱”藝術(shù)本身,這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的事。要之,宋人之“小唱”,與元人之所謂“慢詞”,二者名異而實同,都是不同時代中的雅唱藝術(shù)。
二
既然元人所言之“慢詞”實即宋人所言之“小唱”,顯然,元人所言之“小唱”,就絕非宋人所言之“小唱”了。那么,元人所言之“小唱”,又指的是什么呢?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注意“嘌唱”在元人文獻(xiàn)記載中的消失。
上引《夢粱錄》、《武林舊事》等著作,其成書已在南宋亡國前后,當(dāng)時人還往往“小唱”、“嘌唱”并提。到元初,張炎《詞源》在“拍眼”一條中似還談及“嘌唱”,其文云:“若唱法曲、大曲、慢曲,當(dāng)以手拍,纏令則用板拍,嘌吟詵唱、諸宮調(diào),則用手調(diào)兒,亦舊工耳。”張氏所說“嘌吟詵唱”,我以為即“嘌唱”析言之也。張氏之后,就很難再見到論及“嘌唱”的文字了。在《青樓集》中,夏庭芝記載了元代許多明星演員所擅長的伎藝,如“善雜劇”、“善歌舞”、“善小唱”、“善慢詞”、“善諸宮調(diào)”、“善談諧”等等,這大致可以看作元代勾欄中流行的伎藝行當(dāng)。一部《青樓集》,記載了一百多名元代著名藝伎,卻沒有一個“嘌唱”藝人,在宋代曾盛極一時的“嘌唱”伎藝,到元代卻不見蹤影。仿佛絕跡了,這豈不是一大怪事?如果就常理而言,在高雅藝術(shù)與通俗藝術(shù)共同流行的過程中,常常是通俗的戰(zhàn)勝高雅的,所謂“陽春無和者,巴人皆下節(jié)”(張協(xié)《雜詩》),這應(yīng)當(dāng)是古今通例。宋代“小唱”·與“嘌唱”的盛衰也是這樣,到南宋后期耐得翁作《都城紀(jì)勝》之時,“小唱”就已經(jīng)不見于瓦肆了,他曾經(jīng)記載說:
唱叫小唱,謂執(zhí)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輕殺,故日淺斟低唱,與四十大曲舞旋為一體,今瓦市中絕無。
屬于雅唱藝術(shù)的“小唱”在市井勾欄中的衰落,其根本的原因,自然是屬于俗唱藝術(shù)的“嘌唱”的盛行。因為“嘌唱”的沖擊,使得“小唱”一體不得不從瓦肆勾欄退縮到宮廷豪門及達(dá)官貴人的歌舞宴前。照常理而論,在宋末還盛極一時的俗唱伎藝“嘌唱”,是不可能很快就消亡的,可是,為什么“嘌唱”藝術(shù)仿佛在元代就銷聲匿跡了呢?其實,“嘌唱”伎藝在元代并沒有消亡,只不過稱名又有不同而已。
前已曾言,在《青樓集》的記載中,唱“慢詞”與“小唱”對舉,“慢詞”為雅唱,“小唱”為俗唱,元人所言“慢詞”,實即宋人“小唱”;那么,元人所言“小唱”是否相當(dāng)于宋人所言之“嘌唱”呢?
首先,從《青樓集》中將“慢詞”與“小唱”對舉而言來看,正與宋人將“小唱”與“嘌唱”對舉相同,都是分別作為雅唱與俗唱的伎藝名稱而相提并論的,既然元人所言之“慢詞”實即宋人所言之“小唱”,二者同指雅唱藝術(shù),那么,元人所言之“小唱”,無疑應(yīng)相當(dāng)于宋人所言之“嘌唱”,二者應(yīng)同指俗唱藝術(shù)。其次,再從宋人之“嘌唱”所歌唱的內(nèi)容來看,恰為宋代通俗的流行歌曲——“令曲小詞”;而元人所言之“小唱”的歌唱內(nèi)容,也恰為元代流行的清唱歌曲——元散曲;何以得知呢?從《青樓集》所記各種伎藝行當(dāng)如“善雜劇”、“善歌舞”、“善小唱”、“善慢詞”、“善諸宮調(diào)”、“善談諧”等來看,除“善談諧”可能不用歌唱以外,其余幾種,則無一不與歌唱有關(guān),但其中如“善雜劇”、“善唱慢詞”、“善唱諸宮調(diào)”等,其所演唱的內(nèi)容,都不會是當(dāng)時流行的清唱歌曲——散曲;“善歌舞”之歌唱則比較寬泛,并非專指某類演唱;因此,元散曲只能是“小唱”所演唱的內(nèi)容。由此可見,元代的所謂“小唱”,作為一種通俗的歌唱伎藝,正扮演著宋代“嘌唱”一體的角色。大家知道,元代散曲,主要包括套數(shù)與小令二體,相對于雜劇來說,其體制要顯得小巧。元雜劇有“四大套”曲子,其體制宏大,或可視之為“大唱”;而相對來說,散曲,尤其是如芝庵《唱論》所言“唱尖歌倩意”的“街市小令”,正相當(dāng)于宋代的“令曲小詞”,顯得小巧靈便,自然就可稱為“小唱”了。要之,元人夏庭芝所言之“小唱”,恰同于宋人所言之“嘌唱”,二者也是名異而實同的。
綜上所論可知,宋人所言之“小唱”為雅唱伎藝,元人所言之“小唱”為俗唱伎藝,二者名同實異,絕非一回事。因此,“宋元小唱”不宜相提并論,更不能混為一談。
責(zé)任編輯 容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