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受完《商務周刊》的采訪,蔡國雄起身從餐廳離開時,竟粗心到忘記拿椅背上的西裝。但回憶起幾十年前的歷史,他幾乎能記住所有的纖毫細節。
“打橋牌需要好的記憶力。”蔡說。這位愛笑的前摩托羅拉公司全球資深副總裁、亞太區財務策略總監,保持著可親的孩童性格,橋牌與集郵是他平生兩大愛好。2003年至今,他以中國的郵品參加亞洲及國際的集郵大賽,四次榮獲亞洲金獎,三次獲得世界錦標賽的金牌。而身為世界智力運動聯盟副主席、世界橋牌聯盟副主席,蔡國雄又是一名頂尖的橋牌高手,他的牌友包括巴菲特、比爾·蓋茨和多名中國領導人。
這位橋牌大師的另一殊榮是“跨國公司與中國的橋梁”。蔡國雄1969年便加入摩托羅拉半導體部,1982年被提升為亞太區財務部經理,1988年升任亞太區公司財務總監。6年后,蔡國雄被任命為摩托羅拉總公司副總裁。1997年被提升為摩托羅拉全球資深副總裁,2003年退休。在效力摩托羅拉的34年職業生涯中,他親歷了摩托羅拉如何因國際化而走到全盛時代,參與或主導了其在亞洲的所有投資。其中,斡旋與推動摩托羅拉抓住改革開放的良機來到中國成功投資是其最得意之作,而“橋牌外交”屢屢在關鍵時刻成為獨門利器。
如今的蔡國雄在中國的政商兩界依然活躍不減當年,他現在的身份有摩托羅拉高級顧問、香港特區全國政協委員、新加坡環球聯盟信托人兼董事、香港南豐集團顧問、新加坡天津會會長、邦基中國顧問委員會主席、環球策略集團董事長、中國金融租賃集團主席等。
對于中國,對于天津,蔡國雄已經有一種很深的情結。他在1998年拿出10萬元領養一只大熊貓“明明”時,特意取了父親名字中的“明”字。2000年,他參與推動了國務院18號文《鼓勵軟件產業和集成電路產業發展的若干政策》的出臺。2004 年,他積極呼吁中國要在珠三角及長三角經濟發展圈成熟后,努力打造新的經濟增長點——比如環渤海經濟圈。2005年,他以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提出了“兩稅合一”的提案。如今,他又提出《關于把環渤海地區打造成為世界手機工業中心》等提案。兩年前,他參與促成了天津市與新加坡吉寶集團聯合發展天津城鎮的協議,并組織成立“新加坡天津會”,全力協助中新兩國建設好天津生態城項目,推動和諧社會建設。在中國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之際,蔡國雄在上海接受了《商務周刊》的采訪。
《商務周刊》:摩托羅拉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后最早進入中國的跨國企業之一,也曾經是最成功的典范。我們知道您參與促成了當年摩托羅拉來中國的投資,也是摩托羅拉在天津投資設廠的考察與決策者之一,并參與撰寫了投資可行性分析。能否為我們回憶一下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
蔡國雄:很久以前的歷史了。我是1969年加入摩托羅拉的,那時候它剛開始國際化,1970—1980年代在亞洲的日本、韓國、馬來西亞等地方都建了超過5000人的附屬公司和生產中心。早在1984—1985年,摩托羅拉的無線通信部門,也就是后來手機傳呼機部門的前身,曾經到中國來和南京的熊貓無線電廠洽談建立合資企業,談了一年多也談不來,因為很多事情我們不懂,沒有戰略性和前瞻性,也沒有進入中國的資源。
摩托羅拉和中國的實質性接觸應該是在1986年。那是1月份,很冷,每年春節剛過我都要去芝加哥總部跟我老板做年度匯報。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我的頂頭上司接了個電話,然后他奇怪地看著我說,老高爾文先生(羅伯特·高爾文,時任摩托羅拉CEO)要找我。我也很奇怪。我上到他所在的12樓,敲門,“高爾文先生。”他說,“不不,叫我鮑伯好了。”然后他讓我坐下,只問了我一個問題,“中國為什么要改革開放?”
那時候在中國投資對摩托羅拉來說是很敏感的,因為當時美國高新科技公司在共產主義國家投資是不大可能的,摩托羅拉當時和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幾乎都沒有來往。所以老高爾文問我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要答不好,可能已經被炒魷魚了。他問我是因為我常來中國,他也知道我由于打橋牌和中國領導人見過面。我當時回答說,或許中國的領導人意識到,實行改革開放是實現發展經濟、改善人民生活水平這個目標的首選之路,只有這樣,中國人才會擁護執政黨。

我回答完以后,他的反應是比較開心的,可能我說中他心里的話了。他說了一句至今我還有印象的話——“我們可以做的最大貢獻,就是為人類創造財富。”所以他看出來中國共產黨要為人民創造財富,這是雙方的一個契合點。這次談話之后我就想,我們會不會在中國大展拳腳呢?果然,9月份的時候我收到一個指令,說老高爾文先生要去中國,我是隨行人員之一。當時我剛從半導體部到亞太區,還只是亞太區管總部財務的經理,能安排在其中也是很大的光榮。
所以1986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老高爾文10月份來了中國,我們一行只有5個人,除了我倆,還有一位負責國際業務的行政副總裁,一名剛在中國聘請的公關經理,另外一個重要的人是小高爾文。那一年小高爾文才36歲,是傳呼機部門的副總裁。那次我們見了電子工業部的李鐵映部長、鐵道部的丁關根部長,也來上海見了時任上海市長江澤民。很湊巧,不久以后,他們都成為了中國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那一次老高爾文做了很充分的準備,問的問題都很深入。到我們走的時候他已經說一定要來中國投資。
回去后1987年年初,老高爾文就組織了一個中國考察團,成員包括各主要產品部門,即機械電子工業部門、半導體部門和通信部門的4名主管,加上財務、法律和人事3個總部的副總裁,我是其中財務部門的代表,再加上前面說的行政副總裁,一行8個人來中國做市場調研,研究怎么來中國投資,要拿出一個詳盡的商業計劃。
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得出了一些結論。第一,我們認為要在中國投資,必須是獨資企業,不能做合資企業。因為摩托羅拉從來不懂怎樣合資,也不懂中國。有兩個不明朗的因素,我們必須去掉一個不明朗因素,而且在這個行業當時國內也沒有其他的合作伙伴可以跟我們匹配資源;
第二,我們應該堅持企業里不設工會,我們要和員工直接溝通,不希望通過一個媒介。
《商務周刊》:那么摩托羅拉決定來中國投資的最大動因究竟是什么?和之前它在亞洲的投資相同嗎?
蔡國雄:不一樣。當時我們不僅是看中了中國的人力資本,更是看中了中國的市場。那個報告里面有重要的內容是論證到底中國有沒有一個很大的市場,值得摩托羅拉去做一個高達幾億美元的重大投資——當時的幾億美元是非常大的投資了。我們的結論是,絕對有,因為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通信需求很大,那時候中國的電話普及率是每百人少于5部,如果經濟發展快的話,電話的需求會很大。但是當時中國的電話都是通信局的,我們不可以賣電話,不過我們可以賣給中國人半個電話,就是傳呼機。那時候長遠來說,對摩托羅拉最重要的還是半導體,所以第一筆投資是半導體和傳呼機,之后才是移動電話。
《商務周刊》:后來摩托羅拉為什么選址天津,而沒有選擇在東南沿海開放地區建廠?
蔡國雄:最困難的是選址。到1988年左右,上述兩個條件中,獨資企業中國政府同意了,直接與員工溝通也獲得批準了,整個商業計劃都沒有問題了。但中國這么大,到底去哪里投資?那時候只開放了南方沿海幾個城市,上海都沒有開放。我們首先否定了深圳,因為我們在香港已經有了一個很大的半導體生產基地,那里是亞太區的半個總部了。我們看出中國經濟的發展是地區性,中國太大了,不可能只有一個經濟發展中心。我們也考慮到回歸以后,香港將變成中國南方的一個經濟重鎮,中國還將在中部和北部打造經濟中心。我們可以選擇廈門,后來天津又加進來。選廈門還是天津,我們考慮了很久,那時候廈門比天津開放得多,有一個很好的工業園區,有外企比如柯達在那里已經是成功的范例。另一個我們考慮的因素是,在廈門我們可以很方便地把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人才調來,這些人才絕大部分是福建人。所以一開始我們8個人里面支持在廈門建廠的占多數。
而天津那時候整個濱海新區都是非常荒涼的地方,基礎建設很落后,硬件上天津差于廈門。我記得我們去談判,談判完了當天晚上要打著手電回住地。但天津有一個有利的因素就是官員的素質很高,對摩托羅拉非常了解,做了很多前期工作,時任開發區主任葉迪生也找來半導體工業專家和我們談判。后來我們最大的考慮是,我們做獨資企業,最大的合作伙伴是當地政府,所以當地政府的專業水平、對行業的認識、是不是真正的想要幫助你,這是最重要的因素。最后要決定的時候,我們8個人投票結果是4比4。里面最苦的人是我,因為我太太和我母親都是福建人,而我選天津,他們都會罵我,弄得我那段時間都不敢回家。
4比4沒辦法決定,我們8個人只能挨個向老高爾文闡述自己選擇的理由。后來老高爾文決定選天津。
《商務周刊》:但實際上摩托羅拉來中國投資的事情又被延拓了幾年,報道說1989年至1990年期間,美國政府曾一度禁止摩托羅拉來華投資。是您建議在天津成立臨時公司,購買土地,招聘員工,這段過程中有哪些故事?
蔡國雄:是的,一晃到了1989年,我領了兩個任務。一是把在中國的投資落實;二是把亞太區總部從芝加哥搬到香港。那時候除了半導體部門,其他的手機、傳呼機和無線設備等部門的總部都放在美國,因為美國人不愿意離開本土。我覺得這是不合理的,市場在亞太,總部為什么不過來?所以我就游說老高爾文,他就拍板:搬!
但到了1989年的風波,由于總部很多人反對,我的兩個計劃一下子都泡湯了。不過我還是堅持說,我們的亞太總部一定要搬到東亞。這個建議獲得了支持,所以1990年摩托羅拉的亞太區總部搬到了新加坡。然后剩下第二個任務,中國怎么辦?還是有很多人反對,那時候美國法律都不允許來中國投資。我對老高爾文說,中國人最記得你的是最困難的時候幫過他,就跟他提議先做點事情,不一定要大舉投資。假如我們在中國先開一家小公司,買地,招聘雇員,只要不涉及生產和技術轉移,美國政府也不會管。于是1989年下半年到1990年,我們偷偷摸摸在天津成立了一個70萬美元注冊資金的小公司。那個時候用非常便宜的價格就可以拿到地,然后招聘員工。這些員工在中國沒有事情干,我們就把他們送到美國去培訓。
到1991年年底,美國政府開始解禁對華投資,然后我們馬上于1992年3月份在天津成立摩托羅拉(中國)電子有限公司,建工廠,把半導體和傳呼機放到天津。這時候在國外培訓的員工馬上就回來工作。假如沒有這一批人,我們只能雇傭大批海外雇員,成本會很高。
一開始的時候中國市場的傳呼機需求很大,沒有別的廠家能生產,我們的產品雖然賣得很貴,也要排很長的隊才能買到。在中國我們開始投了2400萬美元進來,一期投資是1.2億美元,20%是股權投資,其他是用貸款等投資,以后的投資都是賺的錢再滾動投資。1992年本來我開始的計算是虧本的,沒想到第一年傳呼機就賺錢了,而且賺了很多錢,拿到了第一桶金,也證明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對于通信產品的巨大需求。
《商務周刊》:1994年,在您的協調下,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訪美期間到摩托羅拉美國芝加哥總部參觀,并與摩托羅拉總裁蓋瑞·吐克先生及賴炳榮先生會面。之后摩托羅拉在中國明顯加大了投資力度,成為當時最大的外商投資企業。您能否為我們回憶一下摩托羅拉當時加大投資的決策是如何做出的?
蔡國雄:一直到1994年,我們的業務都發展的非常好。1994年10月,摩托羅拉(中國)的第一任總裁賴其森退休,總部已經找到賴炳榮,但他還沒有上任。賴其森退休時我就在他住的北京麗都酒店的會所安排了一場橋牌友誼比賽,請了一些部長比如何光遠、俞曉松、曾培炎、項懷誠等來打橋牌。在橋牌比賽開始之前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李嵐清副總理要來。我還擔心國家領導人的安全問題,對方說不用我負責安全問題。2點鐘,李副總理到了,開始橋牌比賽,我最后一輪就是跟他打。打完等結果的時候,突然副總理問我,摩托羅拉是獨資企業,它對中國有什么貢獻?
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做答,只好說我們雇傭且培訓了很多中國雇員,采用了國產的原配件等等。但還是覺得我的回答不周到,因為我的身份不是摩托羅拉最高的領導。于是就跟副總理說,“我知道您下個月要訪問美國,可不可以到時候和我們的總裁見面?他比我更適合回答您的問題。”
后來11月份,李副總理到美國訪問,就和我們那時候的總裁吐克先生見面。吐克向李副總理保證,雖然摩托羅拉是獨資,但一定會對中國有所貢獻,后來賴炳榮提出的四大戰略就是那個時候研究出來的。四大戰略中,一是管理本土化,那時候經理級85%都是海外雇員,我們的目標是5年之內把85%的經理都變成中國人;第二是配套產品國產化,很巧,那時候用進口的元器件比例也是85%,我們提出5年之內實現65%的元器件國產化。為這兩個目標,摩托羅拉在中國培訓方面的費用每年大概是500萬—700萬美元,中國員工每年必須有80個小時的培訓時間,公司付錢讓員工獲得培訓,摩托羅拉大學就是專門提供員工培訓的;第三大戰略是合資企業與合作項目,我們對李嵐清副總理承諾會大力發展合資企業,所以后來在杭州、上海等地成立了10個合資企業,比如在四川樂山投資的半導體工廠,只用了18個月就達到了“六希格瑪”的標準。我記得從成都到樂山的路非常辛苦,單程要走4個小時的山路;第四大戰略是投資與技術轉讓,所以2000年我們投資20億美元建立了一個很大的半導體前工序的工廠,這是中國當時非常需要的,因為這個工業遵循“摩爾定律”,落后了很難追趕,我們認為中國一定會發展半導體工業。當時為這個事情,我們找了很多部門都說不歸他們管,最后我又是打橋牌的時候和李嵐清副總理談起這個事。我星期天碰到他,星期二科技部就很著急地找我,結果很快就批下來了。我是2月份見的嵐清副總理,6月份國務院18號文就出來了,這對推動中國半導體工業有很大作用。
所以5年之內,我們提出的四大戰略目標都實現了。四大戰略對于摩托羅拉和中國來說都是雙贏的,賴炳榮時代的一大貢獻就是成功實施了這四大戰略。當時摩托羅拉有很多業務在中國,結構非常復雜,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老板,沒有這四大戰略是不可能把摩托羅拉的各個部門之間統一協調起來的。
《商務周刊》:您親身經歷了中國20多年的改革開放,直到現在您退休之后還以各種身份在做很多事情來推動天津和中國的建設。在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年之際,您如何看待改革開放的成果和下一階段我們的歷史任務?
蔡國雄:我非常敬佩鄧小平先生的高瞻遠矚,他提出改革開放要分段來實施。我看改革開放是分三段的,第一段是前20年,這個階段是改革開放初期,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讓沿海地區繁榮起來,跨國企業就是在這個階段利用中國的人力資本,利用這個市場,把我們國家變成一個世界工廠。摩托羅拉也是這20年中比較成功的、起了很大示范作用的一家企業。但這20年為了追求高的GDP增長,我們也犧牲了很多東西,比如環境和能源、勞工福利等等,現在我們已經開始注重《勞工法》、環境保護和節能了。
這就進入到第二階段,即從2001年開始的WTO時代,中國全面融入世界經濟一體化之中,整個環境就不一樣了。前20年是“建設經濟”,現在我們處在“建設社會”的第二階段,二者是不同的概念。這個階段我認為政府應該把經濟工作的重心從大的工業和企業轉到民生上。當然國家還應該發展工業,但模式不應該和第一階段相同,我們應該打造幾個世界工業中心,像美國打造的底特律汽車城和硅谷高科技中心,臺灣的新竹半導體中心。改革開放30年了,我還沒有看出來中國內地有哪個世界工業中心出現。現在看來我們最有可能打造的是手機工業中心,所以我在兩會上提出《關于把環渤海地區打造成為世界手機工業中心》的提案。第二階段是非常重要的,我們要從人均GDP1000美元增加到3000—4000美元。
第三個階段就是2021年到2040年,我希望我們從小康變成大同社會。我們最終要達到的目的是,我們的GDP占全世界的比例應該與我們的人口占比相一致。這不是一個很大的野心,200多年前中國占世界GDP的1/3。
現在國家提出“建設和諧社會”,我很認同,這是第二階段我們應該做的事情。最近我也在組織新加坡天津會,動員一切民間力量,協助新加坡及天津政府聯合在天津打造一個生態城。我在新加坡住了差不多20年了,看到他們的確是一個和諧社會,新加坡的千萬富翁都和平民住在一起,我就想把它這一套搬進中國來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例子。去年中新兩國已經簽了一個協議,在天津濱海新區打造一個30平方公里的零污染生態城,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其中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經濟的和諧。
我對改革開放的愿望就是,最終老百姓要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