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
《南方周末》記者
采訪事件:汶川地震
個人語錄:我盡量職業而平靜地采訪,直視著每個人的眼睛,除了那些死去的孩子。
作為《南方周末》的資深記者,張悅是第一批抵達地震災區的記者,也是留守災區時間最長的“南周”記者。

那些天,他戲稱自己“回光返照”:無暇抑郁,胃口大開,失眠癥消失,也沒有患上“地震后遺癥”。
但是,貌似堅強的背后,實則疲憊十分。地震報道期間,張悅兩次暈倒,徹底擊潰了他“永遠不會倒下”的堅強。
別人也很難想象他寫稿時的痛苦,“寫字,對目前的我來說,形同扒皮。”
親歷北川悲傷成川
張悅于2008年5月13日凌晨4點到達成都,然后包車前往北川。北川是本次震災中,除震中汶川以外受災情況最嚴重的縣城。
這一天,本來是張悅一手策劃實施的甘肅代課教師“燃燭行動”新聞發布會的啟動之日,卻成了他親歷災難現場之時。
地震發生之前,張悅在做什么?“地震的時候,我在報社附近的澳門街吃飯。”而地震消息確認屬實之后,他與同事蘇嶺以最快速度首先抵達離震區最近的機場——重慶,然后赴川。“作為記者,當天塌下來的時候,你在千里之外,那還有什么意義?”張悅說。
13日凌晨的北川,悲傷成川,余震如打嗝一樣猝不及防。籠罩在密雨中的北川縣城,幾乎滿城盡毀,廢墟因起火冒起黑煙。一個剛剛趕到的救援隊員說:“看,那就是人間地獄。”
張悅回憶著,北川中學的操場上,滿是前來尋子的家長。因當時沒有富余的救援,家長們一邊哭,一邊用手刨著廢墟,在場的還有不少官員。
數月后,在一篇記者手記里,張悅寫著:副省長、省民政局長、市長、縣委書記,面對我的采訪神色愴然,語言誠摯。我盡量職業而平靜地采訪,直視著每個人的眼睛,除了那些死去的孩子。
現場,悲壯慘烈,有一瞬間的細節,中斷了張悅的采訪。
七層教學樓塌成的廢墟最邊緣,有一個約莫14歲的初中女生,她的左腳懸空跨出,保持著劉翔那樣的越欄姿態,上半身前傾著,右腿和右側的身體被巨大的殘垣死死壓住。雙手和頭顱都已垂下,只有倒懸下來的長長的馬尾辮迎風舞動。
“這個女孩死去的姿勢,讓我不能自已。后來才知道,她死于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這個畫面,定格在那一刻。
《北川,悲傷成川》是張悅地震系列報道的首個作品,寫于5月13日晚上的綿陽電視臺的平房里,刊于震后兩天的《南方周末》號外頭版。
震中汶川刻畫人性
大地震摧毀了通往汶川的所有道路,震中汶川已成孤島。在第一支救災隊伍于13日23時14分到達汶川縣城前的33個小時內,沒有人知道孤島發生了什么。
無現場,無新聞。為了探究33個小時的“孤島秩序”,剛從北川返回綿陽的張悅決定逼近震中。得知同事欲徒步汶川沒有成功,他搭上了特種部隊的直升飛機,與成都軍隊同行。15日,張悅抵達汶川,成為第一批到達汶川的記者。
在汶川的一些鄉鎮采訪時,張悅以另一種新聞視角,洞察到了完整而真實的人性。桃關村一個工業園里的小超市被洗劫,幾個工廠里的食堂也被搶劫。在饑餓和余震面前,工廠職工和村民甚至劃分為搶糧團和保糧團。
六天的采訪,對張悅自身而言,也是對生命體悟的一次重新梳理。離開汶川的前一天,西線道路打通,記者大批涌入,甚至“一度變災民”。此時,張悅已返回成都。他呈遞到報社的《孤島汶川的人性百態》一文對地震后流露出的人性,進行了毫無避諱地掃描,也在此后讓他及報社承受了一定壓力。
張悅說,記者,就是從一個地獄邊緣到達另一個地獄邊緣。“只是我一點都不覺得,我不時常感到恐懼,不是因為勇敢,是因為當時有比恐懼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面對。”
張悅選擇再去綿陽。
5月29日的《南方周末》特稿版,發表了張悅的《九洲體育館:幸存北川的表情》,文中同樣不忘刻畫人性。
文章反響極大,但是張悅表示自己對這個作品不是很滿意,因為身體原因,他暈倒兩次。“歷次新聞采訪中,這是身體挑戰、身體透支最大的一次。”張悅說。
重返災區同迎奧運
“記者的特性在于遺忘,而非記憶。幾個月前我寫了什么,我忘了。”面對記者啟發他講出地震報道幕后細節時,張悅如此作答。幾秒鐘后,他卻話題一轉,“但是,地震確實讓我難以忘記。這是我從事記者生涯五年來經歷的最大災難。”
此前,他接手的選題,頂多是爆炸案,死傷十多人或者幾十人的災難性題材。
當汶川地震這一重大悲劇在全國彌漫開來之時,全國人民受此感染,舉國潸然。當然,人們還是會帶著記憶繼續前行,追求明天。記者,亦同樣,費勁心力寫出文章之后,也難再有時間和精力重新回顧曾經關注過的事件,新聞成舊聞。
而張悅并非如此,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的當天早上,他自北京飛到四川,只想去災區映秀鎮看看。地震采訪期間,映秀是他沒有抵達的重震區,只在直升機上俯瞰過它的慘狀。
抵達當日,張悅專程祭拜了地震死難者墓園,并去了地震小英雄林浩的家里采訪,和四川群眾一起在電視機前觀看精彩的奧運會開幕式。“鳥巢”喧鬧,林浩一只手被姚明牽著,另一只手把國旗搖個不停。
映秀鎮鎮長蔣青林一眼認出了電視上的林浩,激動地高呼:“林浩加油!四川雄起!”身邊所有人都跟著高呼。張悅在那一刻看到有觀眾在電視前不斷擦淚,他也跟著激動高呼。
8月14日,張悅的《映秀鎮,體育又回來了》見報,稿子里的歡喜,蒙著一層悲戚。
震后久痛夢回四川
述說親歷地震往事的細節時,張悅安靜下來。也許,焦灼,只停留在他內心。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地震對他影響和刺激太大了。
“在地震之前一段時間,包括地震之后到今天,我的工作基本處于一種抑郁的狀態:如果自己擺不平自己的心態,妄圖讓職業來幫助自己,那結果肯定是失敗。”張悅說得有些悲情。
只是,他博得了最后的安慰。“對于一個長期以來一寫稿就想砸電腦的記者來說,這是我第一次真正主動想要記錄這些東西。我告訴自己,這以后,我的記者生涯就沒遺憾了。”在記者手記里,張悅寫道。
“寫一篇稿子,我需要20多個小時,寫稿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痛苦。”持續性地提供充足素材、高精質量、絕好文本的新聞,他有著記者常有的疲憊,只是鮮為人知,“我已經寫殘了”,張悅稱之為“寫作癌”。
地震,加重了他的痛苦,也讓他完成了自我救贖。正是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痛,或許不久的一天,會促使他毅然“辭職”。沒有人比他自己更通徹了解“辭職”的真實理由,如果會產生問號,這將是中國新聞體制幕后的一個問號,也是每個記者在新聞采訪路途上時刻會思考的問號。
只是,作為一線記者,絕對不會忘記曾親歷地震現場和打嗝一樣的余震。
“地震中,幾次遇險的情況,整個報社都知道,不想說了,我想說的是,我差點死在那里,但我仍會夢到重回那里,在那里再愛她們一次。”張悅終于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