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光洲
《東方早報》記者
采訪事件:“三鹿毒奶粉” 事件
個人語錄:點名報道確實有風險,但如果不點名,我會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自今年9月中旬開始,含有三聚氰胺的問題奶粉迅速成為輿論風暴的焦點,而掀起這場關乎嬰幼兒健康安全輿論風暴的人,正是《東方早報》記者簡光洲。
9月11日,《東方早報》以半版篇幅刊發了記者簡光洲采寫的《甘肅14名嬰兒疑喝“三鹿”奶粉致腎病》的長篇報道。隨即,這篇文章被各大網站論壇率先轉載,輿論將三鹿集團推上了風口浪尖。
緊張得睡不著覺
9月10日,甘肅一家媒體刊發了一篇關于多名嬰幼兒懷疑喝了某名牌奶粉同患腎病的報道,這引起了簡光洲的注意。
職業的敏感讓簡光洲認定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新聞線索,他決定去求證一下。隨后,簡光洲從甘肅的解放軍第一醫院了解到,以往1歲以下的嬰兒得腎病非常少見,當時醫生們也沒有確定奶粉是不是致病的確切原因。簡光洲在電話中第一次聽到了“三鹿”的名字。
身邊有同事提醒,8月底,湖北也有媒體報道過3名分別來自湖北、河南、江西的嬰兒因為喝了某廠家的奶粉而患腎結石的消息。這篇報道中同樣沒有寫明具體奶粉的品牌。
簡光洲迅速聯系到了湖北媒體的記者,得知當時報道中患病嬰兒喝的是三鹿奶粉,出于多種原因而沒有點名,此后報道又被中止。
多個地方出現了同一種病例,喝的又是同一種奶粉,簡光洲判斷病因不是水質問題,極有可能是奶粉出了問題。甘肅解放軍第一醫院的醫生告訴他,嬰兒最主要的食源就是奶粉。這句話讓簡光洲對于奶粉可能就是病源的判斷有了更多的信心。
為了謹慎起見,簡光洲決定正面向三鹿集團的傳媒部求證。三鹿集團的工作人員信誓旦旦地保證,“奶粉沒有質量問題”,而且聲稱,就在近段時間,甘肅的權威部門對其奶粉檢驗證明質量完全合格。
簡光洲隨后從三鹿集團的網站上了解到,三鹿品牌有著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品牌價值高達150億元,三鹿奶粉在國內市場中占有約18%的市場份額,還是神七航天員指定專用奶。
要不要直接寫出“三鹿”的名字?經營了半個世紀的民族品牌會出這么大的問題嗎?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弄錯了。簡光洲回憶說,當時他確實很猶豫。
“我怕如果因為自己一篇可能錯誤的小小的報道給這家優秀的企業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造成巨大的損失,到時,我不但要坐上被告席,還會成為千古罪人,甚至會被人扣上被外資品牌利用打擊民族品牌的罪名。”簡光洲在博客中寫道。
簡光洲從一個記者的角度意識到報道刊出的各種風險,但最終還是決定點名報道。因為如果繼續寫“某企業”,他總感覺到良心上有些不安。簡光洲注意到,此前媒體報道的網友評論中,幾乎所有人都強烈要求點名是哪家企業。“如果你有孩子,你是否能夠這樣含糊其辭?”很多嬰兒的母親留言讓他決定,即使有風險,還是要點名。
越是小心謹慎,越說明問題重大。簡光洲在奶粉與患病嬰兒關系的論據求證上格外地嚴謹,在行文時更是字斟句酌慎之又慎。對于三鹿強調自己的“產品質量沒有問題”的回應,稿件中差不多一字不落地照登。除此之外,在新聞標題里,簡光洲再次強調了三鹿公司“沒有證據表明奶粉導致嬰兒患腎病”的結論。
簡光洲說,在9月10日報道上版時,他腦子里晃動的都是第二天三鹿公司氣勢洶洶地打電話指責記者不負責任,并要把記者告上法庭的景象。“說實話,整個晚上我都緊張得沒有怎么睡覺。”
無法抑制眼淚和憤怒
9月11日,《甘肅14名嬰兒疑喝“三鹿”奶粉致腎病》一文如期刊發。正如預料的那樣,網上的大量轉載使得消息的傳播速度呈幾何式遞增。與此同時,簡光洲也做好了面對三鹿集團問責的心理準備。
事實上,見報當天,這篇文章就引起了三鹿集團的高度重視。當天中午,簡光洲來到報社時,三鹿集團已經給報社打了好多電話找簡光洲。11日下午,簡光洲接到自稱是三鹿集團劉小姐的電話,希望他把稿件從網站上撤下,其理由是,甘肅14名患腎病嬰兒基本上分布在同一區域,可能因為這些地方的水質有問題,與奶粉無關。其次,三鹿的奶粉剛剛被質檢合格,所以問題一定是在患者身上。
簡光洲反問,湖北、江西等地也出現了相同的問題,難道全國這么多的省份水質都有問題?三鹿集團的劉小姐支吾半天沒有說出所以然來。
9月12日,三鹿問題奶粉的帖子在網上遍地開花。此時,三鹿集團向新浪網和人民網發了一個回應,堅持聲稱自己的產品質量沒有問題,沒有證據證明患腎病嬰兒與喝三鹿奶粉之間有必然的聯系。
而此時,《東方早報》的報社領導給予了簡光洲充分的支持。為進一步跟進問題奶粉報道,報社決定派他到甘肅蘭州實地采訪患病嬰幼兒。
簡光洲回憶,9月12日晚,在從上海飛往蘭州的飛機上,他的心里還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報道出來后整整一天,三鹿集團仍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的產品質量沒有問題。“是不是我的報道寫錯了?”簡光洲當時懷疑地問自己。而抵達蘭州機場時,簡光洲收到同事的短信:三鹿集團決定召回8月6日前生產的嬰幼兒奶粉。
在甘肅蘭州,簡光洲在醫院里,親眼看著家長們哭著把不到一歲的孩子送進手術室,醫生冒著被指責手術不當的風險為嬰兒實施全身麻醉,然后將尿道擴張器從嬰兒的尿道里塞進去,把5毫米的導管插進其膀胱甚至腎臟。護士在嬰兒稚嫩的頭上甚至多次找不到扎針的血管。
“我無法抑制我的眼淚和憤怒。有些孩子要做三次這樣的手術。醫生說,因為孩子太小而全身麻醉完全可能隨時死在手術臺上。但沒有別的選擇,這些孩子送到醫院的時候,很多孩子已經是雙腎結石,幾天不能排尿,不手術就得死,手術了興許還有一條活路。”簡光洲說,良心讓他必須說出真相。
“我只是說出事實”
報道披露后,三鹿集團原董事長、總經理田文華被免職后又被刑拘。國家質檢總局局長李長江引咎辭職。石家莊市委書記吳顯國,市委副書記、市長冀純堂,副市長張發旺,市畜牧水產局局長孫任虎,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局長、黨組書記張毅,市質量技術監督局局長、黨組書記李志國等均被免除職務。一場問責風暴刮倒了多名官員,簡光洲坦陳,這場風暴的強度和力度都已遠遠超出他此前報道時所能想像的程度。
作為國內率先對“三鹿”進行點名報道的記者,簡光洲也成為了各個媒體追逐的對象。從報道發出后,先后有數十家國內外媒體表示要對簡光洲進行采訪。簡光洲也受邀參與了諸如談論牛奶誠信問題的央視《對話》節目、問題奶粉法學論壇等活動,從自身角度給公眾做了分析。
簡光洲儼然成了網友心目中的英雄。各大論壇討論問題奶粉的帖子比比皆是,網友對簡光洲的評價出奇地一致。“感謝”、“致敬”、“正義”、“良知”……這些帶著溫暖的詞匯都被網友一股腦地送給了簡光洲。
面對網絡上如潮水般的贊譽,面對因自己的報道而掀起的問責風暴,簡光洲表示:“對此,我沒有絲毫的興奮,而是有著諸多的悲傷,對于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知名企業的社會責任感的喪失,對于國內企業傳媒關系上的‘弱智’,對于媒體‘社會良心’的失落。”
簡光洲認為自己只是一名普通記者,對于對“三鹿”點名報道的舉動,他曾向采訪他的記者表示,自己不過只是說出一個事實,過多的贊譽反而不正常,“換作你也會同樣做,點名報道確實有風險,但如果不點名,我會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事實上,“三鹿”的報道并沒有過多影響他的生活與工作,“那只是眾多報道中的一個,仍然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三鹿’事件后沒有任何變化,我正常做自己的工作。”簡光洲介紹說,九月下旬,他還奉命前往內蒙古,參與了“神舟七號”載人飛船的報道任務,見證了“神舟七號”回家的全過程。
“我不是說自己有多高尚,我只是想說出一個事實。在這個社會,面對著各種誘惑與風險,要說出一個簡單的事實其實也并不容易。”簡光洲如此評價說。
就在9月12日晚衛生部通知三鹿集團召回有問題的奶粉之前,簡光洲注意到,網上還有大約50%的網友跟帖支持三鹿奶粉,為三鹿集團鳴不平。而三鹿集團宣布召回令后,討伐聲驟然升高,那些先前支持三鹿集團的聲音就像“沉默的螺旋”理論中描繪的那樣,漸漸銷聲匿跡了。
簡光洲事后說道,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如果“三鹿”不是真的有問題,自己豈不是要被這么多三鹿支持者的唾沫淹死?

如果媒體沒有良心
簡光洲曾在博客上如此寫道:今日的媒體,要政治家辦報,更要企業化經營。沒有比報社老總更難做的領導了,他們擔心內容出問題,整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更擔心錢的問題,手下還有一大堆人等著他拉廣告來養活。今日的記者,在市場化大潮與各種約束中,早已沒有了前輩新聞人及自己當初入行時的光榮感和使命感。動不動就坐上被告席的他們在強勢的企業眼里只不過是個召之即來呼之即去的“小記”。
在此之前,簡光洲也只是報社里的一名“小記”,新聞界里更鮮有名氣。雖然他此前也做過一些有影響力的報道,譬如《保衛上海四行倉庫八百壯士》,與同事合作的《南通智障女子宮被切》等事件。今年5月,四川汶川大地震發生后,簡光洲還去了災區一線,徒步進入重災區映秀鎮,在參加救援工作的同時發回了大量一線報道。
9月24日,簡光洲在其博文《“英雄”讓我臉上火辣辣》中,再次表明“三鹿問題奶粉事件的說明與思考”,公眾與輿論的力量如此巨大,令他也感到意外。“首先是輿論的力量,看一看以往關于這個事情的報道,網友都很尖銳地質問作者‘某品牌’究竟是什么品牌,大家都很想知道事情真相;其次是政府行動非常迅速。在這場關乎每個人切身利益的食品質量事件中,我們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網上也有傳言稱,三鹿集團曾大肆派發“封口費”,大打危機公關牌,很多媒體的做法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個媒體的公信力。曾有網友尖銳地向全體大眾媒體問責:“很早之前就有零星的消息,為什么你們這么遲才報出‘三鹿’?那些早就獲知具體內幕的媒體,是什么讓你們三緘其口?”
簡光洲說,這件事也讓他自己意識到,媒體的發展也是一個逐步的過程,新聞的輿論監督對社會進步有著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也很有力量。新聞從業者總是充滿熱情,有時可能不能改變什么,但是通過自己逐步努力,是可以推動社會向良性方向發展的。
在反思中,簡光洲問道:“如果作為社會良心的媒體沒有了良心,這個社會會變成什么樣?船頭沒有了嘹望者,這個時代的大船又會開向何處?”
簡光洲說,三鹿問題奶粉事件是毀滅,也是新生,是破壞,也是建設。我們在這個事件中感到了痛心,也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