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

“當下社會，法治在進步，律師視野在發展，但是人們對于律師職責的認識仍然不盡一致。律師究竟是什么，要有什么樣的責任感和事業心？聽田文昌律師娓娓道來，期待能引起人們對律師更多一些關注，激發起更多一些思考?！?/p>

田文昌，1985年開始從事律師工作，1995年創辦京都律師事務所。中國法學會刑法學研究會理事，北京市法學會理事，北京市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中華全國律師協會理事、刑事專業委員會主任，北京大學、國家檢察官學院兼職教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特邀監督員。1996年被評為北京市首屆十佳律師，田文昌律師以擅長辦理各類典型疑難法律事務而著稱。

“專家意見書，怎么了？”

記者：在您代理的沈陽劉涌案中，劉涌由一審的死刑改為二審的死緩，許多人都認為那份14名法學家出具的專家論證意見書是導致劉涌被改判的重要依據。一時間，關于專家意見書的爭論開始了，法律專家應當以什么形式就案件發表自己的見解？有人說專家意見書是對司法獨立審判原則的公然干涉，您是怎樣認為的呢？

田文昌：專家法律意見書實際相當于為被告人的辯護人所提供的法律咨詢。這是法律專家基于辯護律師所提供的證據材料而發表的一個意見，這樣一個意見供司法機關做參考，而它本身并不是一種裁決。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常常請法學家出具法律意見書。我不在乎有人反對我。但反對要以事實說話，不能把事實的前提給變化了，觀點必須以事實為基礎。比如，有人質疑。專家有什么權利在法庭上發言？能發言的有證人、公訴人、律師、當事人，怎么會有專家？可是，我要說的是：哪個專家在法庭上發言了？專家出具意見行使的是一個公民的權利，任何公民都有這個權利，聽不聽是法官的事。

記者：是不是像國外的專家證人一樣？

田文昌：不，這不是一回事。專家證人是專家出庭作證，是證人之一種；比如，您安了一個監視器，在法庭上播放過程中出現了問題，就監視器的內容能不能認定為證據，這時候可以請專家做出判定。專家咨詢是一種研討，通過研討提出專家的一個觀點，與專家證人是有區別的，就觀點說觀點，聽不聽是您的事，他們根本就沒有參加到訴訟里！

記者：那您這樣做，為什么呢？

田文昌：實際上這是提高司法水平的一種方式。一些疑難的、爭論較大案件請專家來討論討論，聽聽他們的意見對提高辦案質量是有好處的。近年來，法院在審理疑難案件或者重大社會影響的案件時，一些知名學者或者資深律師往往會主動向法院提供專家咨詢意見，而且從最高人民法院到一些地方法院，都設立了專家咨詢委員會。

“律師是什么？”

記者：您為什么總替壞人辯護？

田文昌：誰是“壞人”？在沒有法律裁決之前怎么會如此定論？即使他是個“壞人”，或者看上去很壞，也要通過律師的辯護來證明他有多壞，壞在哪了。一個人涉嫌犯罪，即使是罪大惡極，怎么證明？難道僅憑檢察院的指控就行了？沒有審判，沒有證據，沒有律師辯護，行嗎？律師的作用一方面在于為犯罪嫌疑人做無罪、罪輕的辯護，來指出控方的錯誤，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利，保護人權，我們把它叫做證偽。另一方面，我們還需要證明，哪怕是一個壞人，一個罪大惡極的人，也要通過強有力的辯護來證明他到底罪在哪里。如果能證明他仍然是有罪的，罪大惡極的話，律師也不能說是失敗，而是盡職向社會證明了司法的公正性。這不是國家設立律師制度的目的嗎？

記者：在代理案件時，容易出現律師的職業道德和社會道德發生沖突的情況，是顧全國家，還是保護個人？一個律師該怎樣抉擇呢？

田文昌：當委托人的利益和社會利益發生沖突時，委托人的利益是一位的，否則就不是律師！

一個行業有一個行業的職業道德，律師的職業道德就是盡職盡責維護委托人的利益，您只能使他的利益最大化而不是相反，這時候，可能要與社會利益發生沖突，但律師的作用不會加劇這種沖突，也不會犧牲委托人的利益去維護社會利益，而是始終把委托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不遺余力地捍衛與堅持。如果是違法手段不計后果地為了委托人利益而損害社會利益，問題的性質就變了。律師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律師既不代表邪惡也不代表正義，律師就是律師，遵守職業準則，遵從法律做一切事，法律的價值也就實現了。

記者：如果內心的道德沖突使律師不得不違背職業準則，怎么辦呢？

田文昌：那就不能做律師了，也做不了律師了。記得一部電影里有這樣一個故事，老師和學生分別是控辯雙方的律師，老師代理政府公訴，學生代理被告人。辯護中，學生發現老師手里有一份對被告人非常有利的證據，要求老師給他在法庭上出示。老師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樣做就違背了一個律師最基本的職業準則了。

后來，學生找到老師，對他進行了激烈的指責：上學的時候您是怎么教我的？教我怎樣追求正義，怎樣維護當事人的權利，現在如果您給我這個證據，我的當事人權利就能維護，正義就會得到伸張?？墒牵怀鲎C據，對老師來講，他也是律師，他的當事人的利益呢？最后，學生在法庭上勝訴了，因為，他得到了那份關鍵的證據，老師呢？只有一個結果，辭去了律師，永遠地離開了律師行業，因為，他違背了職業準則，也不可能在干下去了。

“律師要有責任感和事業心”

記者：您曾強調業務水平對一個好律師的重要性，也特別強調技藝或業務的訓練，一個好律師僅僅靠這些怕還不夠吧。

田文昌：當然，做個好律師不僅需要有水平、有技巧，更需要有責任感和事業心，否則能力再強也做不成好律師。責任感就是要對當事人高度負責，更要有一份社會的責任感。拍案而起之后就是仗義執言，什么是義？律師的義就是通過爭取司法公正來維護正義。什么樣的正義是律師該做的？為了當事人的利益，依法辯護，實現公正，就是正義的了。

記者：那義和利是有沖突的？往往見利忘義，或者對義視而不見。

田文昌：那不是一個大律師的格局。律師的社會責任感要求您應該能夠放得下一時的得失，放棄經濟利益去追求司法公正。否則，正義如何伸張？法制如何健全？社會如何發展？

記者：像您這樣功成名就的大律師也許能夠做到，而對那些還在貧苦線上掙扎的律師是不是不切實際？

田文昌：當然，因為要考慮生存和發展，首先要考慮經濟效益。但沒有理由鄙視和不做一個有責任感的律師，人還是要有一些境界的，以律為師的人應該將眼光放長遠一點，尤其是刑事辯護律師事關維護人權的大義，更不能松懈，不能將自己等同于賺錢的機器，律師畢竟與商人不同。初做律師，經濟上可能很艱難，但并不是兩眼向錢看的理由，從長遠來說，律師永遠不會向錢看，他的眼里只有正義和法律，只有當事人的苦難。我相信，年輕律師會擺正這種關系，會有更高遠的理想。

“辦一個民間法學院”

記者：未來您有什么打算呢？

田文昌：辦一所民間法學院。主要是我對現在的法學教育心存疑慮，我懷疑他們能培養出真正的法律人才。

記者：美國法學院的經驗值得借鑒，美國法學院幾乎是沒有學術的，緊貼法律實踐，培養的全是能夠處理法律實務的實踐家。我們的法學教育是不是也該吸收這些成功的經驗呢？

田文昌：我們要了解國外的情況，要把那種先進的、務實的、開放的教育方法吸收進來，然后強調理論和實踐的高度結合，培養他們的操作能力。不僅要學知識，關鍵是提高能力。同時，一定要打破門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各路神仙、各路觀點都來交鋒，開講座，讓學生自我判斷。

記者：假如辦成了這樣的法學院，您最希望培養什么樣的學生？

田文昌：最希望培養的學生是有獨立思考能力、獨立操作能力的。不在于您跟我的觀點是否相同，是否一致，這是我們幾百年、上千來的一個痼疾，門派林立，黨同伐異，甚至您的觀點與我老師的不一致，您的論文答辯都不會通過！非常可悲，我鄙視這樣的教授。

記者：這也是您不與體制合作辦學的原因吧。

田文昌：是啊，陳光中教授曾支持我去接管一個學校的系，讓我去辦學，我沒有答應，體制的東西改變起來很難，付出的成本太大，很難實現理想。如果能辦成自己的學院，將來哪怕我培養的人才不多，但我要做出一個典范來！哪怕只培養出100個，不，10個像樣的人才，就相當了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