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變形”記

本是一次簡單的民意選舉，竟然在人為操縱下，演變成讓村民膽戰心驚的利益博弈

只有2000多人口的浙江省建德市梅城鎮南峰村，在5月8日的小雨中，分外清靜。然而十天前，村民大選的壯觀場景，帶給這個普通村落的驚悸，并沒有消散；十天后，在村民們的竊竊私語中，村里的空氣開始緊張。

南峰村的村支書選舉過程風平浪靜，5個村委員也在平靜中名單落定。不曾想，4月29日的村主任選舉卻引發了軒然大波。在一些村民看來，這是村史上最壯觀、最轟動的選舉；但在當地鎮政府某要職干部眼中，這只是競爭最激烈的一次。

袁建新與李志明，是被村民們公認為競爭最激烈的對手。村里的選民，也形成了兩大派系。采訪過程中，一直有村民詢問記者：你是哪個派派來的？

記者接到當地村民“選舉中有人動用黑勢力”的舉報后，來到座落于千島湖—新安江—富春江黃金旅游線上的南峰村。

南峰村，由聯紅村、桐溪村合并而成。因而，選舉地點被分為兩處：桐溪村的大會堂、聯紅村明龍五金廠。

“反正是聽說找了黑社會，究竟多少人，這個不知道。是幾個人操作，這個也不知道，但肯定有人在操作，路上我也見到過，”一位陳姓村民說。

梅城鎮黨委書記項智東告訴記者，“梅城沒有黑社會。”

失信的“口頭承諾”

一場普通的民意選舉，被村民認定為“一場勢力、實力、能力、膽量和利益的較量”，選舉前的自薦程序，成為博弈的首要爆發點。

鎮政府某領導的說法是，袁建新有稅案的前科，被開除黨籍，按照選舉規定，不具有自薦權利。但據李志明所述，選舉前，袁曾找過他，口頭承諾，勸其不要自薦，條件是“如果我能當村主任，我到上層說，讓你當村書記。”李志明補充，袁說這話之時，村民周貴良夫婦在場。

隨著自薦演講之日逼近，李志明沒有收到袁的任何“實際表示”。對方口頭承諾的失信，讓李志明“決定參加競選”。

事后，李志明認為，口頭承諾是袁的“緩兵之計”，袁早已在村里四處行動：找到五、六十名村外的社會閑散人員，分布于會場，或者通往會場的路上，甚至去家家戶戶登門“問候”。

某些村民證實了李的說法。選舉前幾天，村里多出來的這數十個成群結隊的人，“染著頭發、身紋刺青，在村里晃來晃去，感覺像一些社會上的流氓痞子”，直到選舉結束才離村。另有村民稱，4月29日參選當天，袁建新雇了兩輛車，把一些村民接到投票現場，“有去家里接的，有在半路上截住的。”

據村民回憶，這些人限制村民外出，一旦有外出，就派人跟蹤。到了中午吃飯時間，這些人一窩蜂從四處竄出來。如果其中一人有“難”，其余人就一轟而上。

村民儲林忠認為，“選誰無所謂，但我對這樣的選舉非常不滿。”

許多村民對選舉現場的另一幕記憶猶存：袁建新的家人都在場，如工作人員般指揮若定。“誰選擇老K（袁建新的綽號），以后大家有事，我給辦，要錢我給”。一位要求匿名的村民引述了袁家人當時的說辭。

“如果早知道29號有這樣的場景，我就給媒體打電話，讓他們拍下這個壯觀場面”。村民駱美芳說。

選舉過程中，選舉委員會成立，吳水林任主任，鄭永有任副主任。李志明說，“他們兩人在布置會場時也被人跟蹤。”

吳水林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表示，確有被跟蹤之事，但他自己并不知道這些“小鬼”受誰的指使。

就以上各方說法，主管南峰村選舉的梅城鎮政府副鎮長傅定輝認為：在換屆選舉過程中，可能會有群眾反映一些問題，政府會進行核實。

項智東也告訴記者，“相對其他地方，梅城的選舉屬于平穩的，比較好的。”

“蹊蹺”事接連上演

金坤榮，南峰村合并前的桐溪村某生產隊的組長，與聯紅村的李志明是多年的朋友。這個被認為“老實憨厚”的農民，在選舉前夕見識了有生之年未經歷過的一個場景。

4月27日晚，金坤榮發現自家窗外有十幾個人影來回晃動。次日早上6時，準備出門的他，被楊建（非南峰村人）等人以“旅游”的名義強行拉上一輛車子。從梅城鎮帶到大洋鎮，又從大洋帶回梅城，在欲將金帶往壽昌鎮方向時，已是當日上午10時40分，在發現金已面色蒼白，快要嘔吐之后，將他扔在半路。

金坤榮告訴記者，近5個小時內，駕駛員楊建等人對他一再勸說，“要我投票老K，否則叫我沒有好日子過。”

事實上，4月20日中午，楊建等人找到金的妻子駱美芳，讓她勸說金投票給袁建新，條件是“要吃要用找他拿”。

4月28日上午，被“丟下車”后，金坤榮嚇傻了，那是他活了54年以來的首次遭遇，“簡直是綁架！我當時不知該把電話打給誰，最后還是打給了家里。”

金的妻子接到電話后，隨即向村里干部匯報，在梅城鎮派出所報了案，最后向梅城鎮政府寫了舉報信。

當日下午2點40分左右，金坤榮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你不要再搞，如果亂搞，你命都沒有了。”

事后，對方曾提出“可賠償一些精神損失費”，而金家更關心人身安全。金坤榮有兩個讀書的孩子，他怕遭打擊報復，但他要求對方寫一份“保障金家安全”文書，遭到拒絕。

金坤榮事后認為，這件事有幕后指使人，那便是袁建新。因為經事后調查，楊建與袁建新的司機關系密切。金家猜測，遭此事件，是因為金想把選票投給李志明。

同在4月28日，村民張志軍在回家路上，被十多個不明身份的人圍堵。因當時有當地人及時過來勸阻，張沒有挨打，但之后他發現，自己摩托車的火花塞被拔掉了。“我是無辜村民，正常回家，他們干嘛要攔堵我？”接受采訪時，張志軍憤怒難遏。

同日上午九點多鐘，村民儲林忠成為了那伙人私闖民宅的見證者。“幾個人到了前排鄰居家，四處找，問他們話也不回答。”當天，有村民向當地派出所報案。

記者在當地公安部門獲悉，梅城鎮派出所對以上相關情況正在調查和了解中。接受記者采訪時，建德市公安局工作人員表示，他們對一些情況尚不知情。

項智東告訴記者，“這是競選雙方在相互監督是否有賄票行為，或許有偏激行為，但如果證據確鑿，政府將嚴厲查辦。”

《浙江省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第四十一條規定：以暴力、威脅、欺騙、賄賂、偽造選票等不正當手段當選的，經調查核實，由鄉、鎮人民政府或者鄉、鎮人民政府村民委員會選舉工作指導機構宣布其當選無效。

南峰村里一位匿名干部認為，此次選舉并沒有出現因競選打架沖突、明目張膽的威脅等行為，相關部門不好定性。

無形的利益驅動力

本應常規的民意選舉，緣何錯綜復雜？村民公認：這場沒有硝煙的選舉幕后，潛藏著利益追逐，“南峰村正在被開發，這是村莊的經濟潛力所在。”

位于建德市東部的梅城鎮，是老工業基地，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個體私營經濟迅猛發展，電器儀表、自行車零配件等行業成為當地支柱產業，市場廣闊。

李志明有自己的公司：梅城明申自行車條帽廠；袁建新也有一家企業：建德市新鵬車業有限公司，專業生產各類自行車輻條、鐵鉤、汽車牽引繩等。“袁建新的企業是村里最大的廠子之一，比李志明的公司規模大，資金雄厚。”村民告訴記者。

村選始末，競選者投入不菲，幾萬，或幾十萬，均出自村民的猜測。但村民同時承認：這種投入很值得，不用太久，投入便可收回。

在一份村民出示的舉報文書中記者看到，袁曾“揚言”拿出20-30萬來競選。但自稱“了解內情”的村民王龍（化名）告訴記者，袁的實際投入，已超出了以上數目。

采訪中，也有村民指控李志明也“四處運動”，只是圈子設定在親戚朋友范圍內，受“實力”限制，排場也不夠氣派。

一名有競選經歷的匿名干部告訴記者：“上屆選舉（2005年），政策比較松。而今年比較嚴，不好請客送禮，不好明著塞錢，只能海選。”

村民對袁、李二人的社會威望、領導能力評價不一。“袁為人較為霸道，喜歡獨裁獨斷，村里事情基本都由他做主，但他個人能力確實很強。”袁建新被一些村民認為有很好的群眾基礎，但王龍認為，這與其父親是七、八年前的村里老支書有關。

一位匿名村民認為，“李志明做事較穩，但在村里沒有實權，缺少立功機會，人是個好人”。據稱，作為黨員的李志明，曾在1999年與鄰村村民自費修建楓家橋，耗時兩個多月，花費3萬元。

村民說，李志明此次參選，一方面因為他是上屆村支部委員，有群眾基礎，本屆選舉村支書時列居第二，與第一名吳水林僅差一票；另一方面，他為村里招商引資做了極大努力。

而李志明則告訴記者，他競選的主要原因，在于自己有很大競爭優勢。

據了解，2004年，袁建新因犯稅案曾受到處罰，被開除黨籍，服刑一年。2005年9月，剛滿刑的袁建新，參選村委會主任。因在當地有一定影響力，加上缺少強勁對手，他成功當選為村主任。其在任三年間，恰逢中央扶持新農村建設，其為村民做了件大好事——為村民新鋪了路，從村子直通當地水庫。

但村民于非（化名）認為，當年當選后，袁建新開始“飛揚跋扈”。“個人購買了大批土地，與別人合伙買了挖土機，方便自己做項目；2007年又犯了一個稅案，與案相關人員均受到處罰，在稅案未了的情況下，他自己又買了約80萬的房子。”

針對村民提供的信息，傅定輝表示，“人無完人，誰都有這樣或那樣的錯誤。袁擔任村主任三年間，為老百姓做了一些工作，也可能得罪了一些人，我們要相信群眾的選票。”

南峰村村主任的選舉已于4月29日塵埃落定：在1635張選票中，袁建新獲得980余張選票，以300多票的優勢當選。

時至而今，村民茶余飯后的爭議卻并未停息。

針對本文提及的一些信息，記者采訪到了袁建新，對方表示一些村民反映的情況并不屬實，目前其在上海開會，不便接受采訪。

南峰村，幾個農戶多次相互對視，饒有意味地笑著，他們表示，很多消息，他們也都是聽說。“道聽途說雖不全可信，但如果沒有這個事，老百姓也不會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