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霞在碼頭上招招搖搖地走了兩三個來回,溫連起撞進了她的眼睛。細點說不是她發現了溫連起。是溫連起自動奔入她的視線的。溫連起不知打哪條漁船里鉆出來,生怕吳霞逃掉了似的,一望見她的影子就拽開大步猛追起來,還一邊大聲吆喝著。讓吳霞住腳。
吳霞感到好笑。吳霞也是做這檔生意做慣了。遇上個男人就以為是客戶。她以為溫連起是船工。在這方面是個雛兒。這個雛兒還是個小氣鬼,擔心生米成熟飯后挨宰,就想在這里把價碼敲死。
溫連起很快追到跟前。吳霞把她的長發一甩嗔怪道。你想把天下人都招呼過來呵?有話回家說嘛,咱們家離這里不遠的。
溫連起粗喘著道,大妹子,俺就幾句話,不用回家。吳霞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半句也不行,在這里我什么也不會跟你談的。溫連起看了看吳霞的臉色。夜色朦朧,溫連起只能看出個嬌艷嫵媚的輪廓,他啞啞地張下口咕囔道,你這大妹子真古怪。說句話還得回家。
吳霞的家在港區北邊,是一間面積較大的平房。門口掛著“溫柔茶莊”的招牌。屋子里隔成了前后兩間。前一間是貨鋪,擺著煙酒糖茶,多的是成包的或者散裝的茶,后一間是臥室兼客廳。
吳霞把溫連起領進溫柔茶莊,推開后屋的小門,笑道。這位大哥,請屋里坐吧,有啥悄悄話兒,現在可以盡情跟妹子說了。
溫連起說道,大妹子,俺向你打問一個女人。叫王金葉。見過沒?
吳霞這才曉得她弄錯了,這個有些愚鈍的中年漢子不是奔著她來的。吳霞有點喪氣,但她不想就此歇手。這個家伙讓她空跑一趟。放過他。今晚上怕沒別的戲了。她佯作生氣地道。喲,來到大妹子的茶莊。昨能連壺茶也不喝呢。說著她把溫連起推進后屋,溫連起著急地說。大妹子,俺沒空,俺快讓王金葉給急死了!大妹子。你見過沒?聽說過也中!
吳霞說,這位大哥,你這么急著找王金葉做啥呀?
溫連起說,送信呀。急信哪!
吳霞說。那個王金葉。是做啥生意的呀?
溫連起說,俺要曉得還好了。俺不曉得,啥啥也不曉得呀!
吳霞說,這么說,你連她人也不認得?
溫連起說不認得不認得,女人還是俺從名兒上猜出來的哩。
吳霞說,哪,大哥你看,我像不像王金葉?
溫連起睜大了眼睛:你是王金葉?
吳霞說。難道咱這港區還有一個王金葉?
溫連起激動了,他一把攥住吳霞的手,發覺不對又急忙放開。閑下來的巴掌使勁地搓來搓去,金葉大妹子呀,我找了你七天呢,以為沒指望了,找不著了。不想猛丁來到了俺臉前!說到這里溫連起忽然變了臉。苦咧咧地道,金葉大妹子,他死了,他讓你不要再等他了。
吳霞說。你這個人,深更半夜的怎么說這話呵!
溫連起說。大妹子,不是俺愿意說,他真死了。是俺親眼瞅見的呢。
吳霞說。這位大哥。你到底說的是誰呀?
溫連起垂下頭。慚愧地道。金葉大妹子。俺對不住你,他的名字俺沒問,也不是沒問,他剛說出你的名字就咽了氣。沉海里去了。
吳霞說,俺知道了。他是使船的。俺的親人。
溫連起同情地看了看吳霞。這才看到吳霞已換成了短打扮,繃緊繃緊的花襯衫,只能掩住大腿根的紅裙子,兩只飽鼓鼓的胸房要撐破衣服,胳膊腿都細長細長白嫩白嫩,耀得眼睛發花。溫連起紅了臉:大妹子,人死不能活,甭老掛著,哭幾聲就快撂開。俺走了。
吳霞說,大哥這樣好心,總該給留個名字吧?溫連起吭吭哧哧地道,俺叫溫連起。吳霞咬咬嘴唇,道,溫大哥,你曉得俺的這位親人每次出海都給俺擱下啥話嗎?溫連起搖搖頭。吳霞幽幽地道,每次出海,他都打下回不來的譜,跟俺說,我要是喂了魚。會托人捎信給你,這捎信人往后就是你的親人,有了難處就請他幫襯。吳霞往前靠了靠。順下眼睛柔柔地接說道,他還跟俺說,不過要報答他,用你的熱身子報答他。
溫連起的臉紅得發了紫,亂擺著手說捎個口信,唾沫也不費幾滴,哪用著報答。人臨死時的話重千斤。俺捎這信是應該的。
吳霞說,溫大哥,你這個人好自私哩。你捎到了口信,心事了結了,卻想教俺違背他的遺言,這輩子不得安寧!
溫連起犯了難,一雙寬板大手絞來擰去,一時不知咋樣應對是好了,大妹子,俺是口豬,你是個天下難尋的仙女兒哩!
吳霞撒嬌道,俺愿意,俺愿意要你這口豬嘛!
2
溫連起說他是鴨島人。鴨島在深海里,四面是茫茫蒼蒼的水。把眼珠兒瞪破了也望不見邊兒。溫連起沒有離開過海島,沒有走出過大海,腳踏陸地這是平生第一回。溫連起去得最遠的地方是魚臺島,魚臺島是他們的鎮駐地,鴨島歸魚臺鎮管。鴨島太小了,膽小的人不敢站到島中間的屋頂上去,怕一不小心栽進海水里去喂了魚。
鴨島出光棍兒,溫連起是其中之一,所以,溫連起過日子的心早已灰了,四十歲時爹娘撒手西去,溫連起就停止了趕海,只有在過路的漁船進島雇人時,他才記起掙錢蝴口的事。那天遇到王金葉的那位親人,就是讓海外客雇去打魚。在半道上發生的事情。
溫連起望見王金葉的那位親人的時候。大木船已駛離鴨島半天多了。溫連起先是望見了遠處倒扣在水里的小木船,接著又看到了趴在船脊上的人。那小船和人,在隨著波涌無助無奈地漂動。溫連起頭皮一緊,跳起來亂喊道,快轉舵,快轉舵,那里有一個遇難的人!船上的人圍攏過來,說在哪里在哪里,快轉舵!船老板打著眼罩子瞅了瞅,說,老溫你什么眼,那是一截木頭!別人也都打起了眼罩,仔細瞅了瞅,看到果然是一截木頭。溫連起疑惑起來,瞪大眼睛細瞅,還是看到船脊上的東西像個人。他轉臉看鴨島,鴨島已不見了,看魚臺島,魚臺島還在眼里,拳頭樣漂浮在那里。溫連起自思道,看是得去看的,萬一是個人呢。不去看那不是毀了。可大木船拐個彎兒得費油。要是截木頭那油就白瞎了,俺自己去看看吧。是人的話俺能把他救回去。溫連起就一頭豎下船去往那里游去。船上的人連聲驚呼。很快也就隨著嗵嗵聲遠去了。
溫連起游出一截子路。這回看清爽了,趴在船脊上的真的是一個人。他不由興奮起來,不是他的眼色好,這個人的命可就沒咧!溫連起游到小船跟前。發現遇難的人是個中年漢子,上半截身子趴船上,下半截身子泡水里。雙手緊摳著船脊,顯然已沒有了氣力。溫連起急道,二哥,二哥,你醒醒,我拉你出去。那人睜開眼睛。氣若游絲地道,二哥,我不行了。你快走吧。溫連起說。好好的怎么說這話呢。你放心,我的水性好得沒法子說。那人說,我受了內傷,沒治了。你走吧,起了浪就毀了。溫連起不再說話,抓住那人的手往外游去。那人說,好二哥,俺跟你走。船頭那邊有個油紙包。,你幫俺帶上。溫連起忙爬到船頭去,只聽那人在后邊說。好二哥,你出海后幫俺捎個口信,告訴龍灣港區那邊的王金葉。就說俺死了,讓她不要再等了。溫連起這才知道上當,急轉身往回爬來,但已經遲了。就見那漢子雙手一松。無聲地沉了下去。
溫連起趴在船脊上發了半天愣,轉身往回游去。游到日頭挨近水面時。還沒有見到鴨島的影子。但他發現了漁船的影子。那是一條八馬力的釣漁船,正全速朝他開來。溫連起停止了劃水。心里道咱真是福大命大,要是日頭掉進了海里,這輩子可就完球了!小小的釣魚船跑到跟前,溫連起一看是徐海發。他的光棍鄰居,便忍不住咧嘴笑了。
回到家里喝掉三海碗魚湯,溫連起出門打問龍灣的事。串了六個門才打探清楚,原來龍灣距青島不遠。第二天天還不明,他就揣上六百塊錢,搖著他的釣魚船來到了魚臺島,花五十塊錢搭上了去青島的賣魚船。走四天三宿另十幾袋煙的工夫進人了青島。溫連起被驚呆了,原來天下還有這么大的莊子,簡直就是無邊無岸的大海。要不是有急事在身,他要在這里走幾天,看看這個莊子到底有多么大。他戀戀不舍地離開青島,坐上汽車往龍灣港區跑去,跑了半天另五六袋煙的工夫方才到達。
溫連起急火火地查找起來。他想找到王金葉后。要在龍灣和青島住幾天,看看這兩個大莊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溫連起先去政府里請人查找。又去派出所里找,轉頭又挨門挨戶地討問,夜深時候,敲門不便了,他便來到碼頭上,一條船一條船地過篩。結果是王金葉蹤影皆無。溫連起愁脫了形,忽然對大地場反感起來了,他們鴨島多好,出門進門可以閉著眼睛走路,要是尋找個人,隨便吆喝幾聲就妥了。這里可好,亂糟糟的像一鍋粥,找人比大海里撈針還難!
3
吳霞脫光了身子。溫連起的眼睛直了,接著便發起了抖,身子直打哆嗦,嘴巴一咧哭起來:俺的娘唻,俺的親娘呀!他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俺的親娘唻,俺的親娘呀,俺要死了!
吳霞看出了他出自心底的瘋狂,這個人沒沾過女人的邊。這個人被她嬌艷的容貌撩撥得失去了理智。吳霞的嫌惡感被同情憐憫取代了,她有了沖動,有些性急地幫助溫連起進入了程序。
隨著溫連起的轟然倒塌,兩條身子爛泥樣消停下來。溫連起不敢看女人的眼睛。大妹子,俺……真不知該咋樣謝你。
吳霞笑笑沒說什么。剛才她正在發愣,不知這個粗笨的漢子為何使她這樣快活。七八年的皮肉生涯,沒人使她忘我到這個地步。溫連起的感激話真正進入她腦海的時候。她這才意識到她錯過了一次開口的機會,是的。該開口談談價錢了,她是商品。不僅僅是取樂的工具。
吳霞捧住他的頭,讒嘴貓,你剛才說啥個來著?
溫連起懵里懵懂地道,俺說啥個來的?
吳霞點了他一指頭。原來你是說著玩兒的呀?
溫連起惶恐了,說啥來的?俺真不記得了。
吳霞學著他的腔調道,俺……真不知該咋樣謝你。
溫連起忙道,俺不是玩兒的,是真心話。俺沒法掏出心來給你哩!
吳霞說,俺不要你的心,俺要你的心做什么。說到這里吳霞的臉色凝重了,幾乎就要滴出淚水來了,傷感地道,溫大哥。跟你說真心話,我缺錢用。俺的親人讓俺用熱身子報答你,不是白報答的。
溫連起忙說,俺給俺給。大妹子,俺該給多少?
吳霞本想說:一千塊。想想又改了口,八百吧。
溫連起張了張口,望著吳霞苦笑。
吳霞笑道,怎么,嫌多呵?
溫連起忙說不多不多。大妹子,你讓俺享了這樣大的福,要多少錢也對的。只是,俺手里沒有。俺只帶了六百塊錢。路費去了一百多塊,七天的住宿、吃飯花了一百多,眼下止剩了三百八十多塊。
吳霞說,那就有多少是多少,余下的先欠著吧。
溫連起說,俺家里有錢,俺明兒就回去取。
吳霞說行啊,我等著你。話是這么說,但吳霞明白今晚上也就這點錢了。根據行情,八百是貴了點,一百二百也是正常的事。如果趁熱打鐵,這個姓溫的不會計較的。可腳板踏出門檻就不行了,多要一個子兒怕也難,指望他還錢更是癡心妄想。這種事兒,吳霞經見得多了。
4
白日里,吳霞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板娘。她這溫柔茶莊可不是障人耳目的擺設,也是正經八百賺錢的。這屋的商品主要是茶,也兼顧其它。日用百貨基本齊全。吳霞經營茶莊的主要方略是打電話,聊天似的。亦喜亦笑亦嗔亦罵。一個連一個地打出去。
吳霞這里。前屋的生意因后屋的顧客而興隆。
她后屋的顧客分三六九等,一等是單位里的實權人物,例如港區管委會的書記主任、派出所的所長指導員、工商稅務行里的一二三把手等等。這些人吳霞是不收錢的。對這些人。吳霞是挖空心思弄得他們興奮。他們一興奮就好辦了。寫個條子撂下就是錢,或者讓吳霞開發票,也是錢。另一等顧客,是公司大小老板,管委會里的科室負責人,公安和工商稅務里的下層官員,這類人吳霞一般情況也免費招待,不過得聽從她的吩咐,也就是說。他們得從她這里買東西。主要是茶葉。之所以主要是茶葉,是因為茶葉無價。吳霞去茶園買回一麻袋一麻袋的散茶,去印刷廠定做出各色各樣的外包裝,把散茶裝進去,封口機一封就是一包一包的茶了。幾十元的,幾百元的,幾千元的,所有檔次的消費者她都能夠滿足。所以她這里的茶葉收入也相當可觀。
吳霞沉浸在她前后屋的買賣里,已經把那個溫連起丟腦后去了。所以,當十天后的那個上午,溫連起出現在茶莊里,把六百塊錢擱在柜臺上時,吳霞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好久沒有說出話來。
溫連起搓著手說。大妹子。俺錢不多,不能多幫你。
吳霞作出笑臉。自覺笑得很吃力。溫大哥,你快坐下,我給你泡茶。
溫連起說,不坐了,俺要接著回去。閑逛了半個多月了。
吳霞說。怎么著也得吃了午飯走,你累了吧,先進屋躺躺。
溫連起尷尬地道。不,不。得回去了。他沒話找話地說了一會,臉紅脖子粗地問道:大妹子,俺想問你個事。中吧?
吳霞笑說。你問嘛。
溫連起道,大妹子,俺這次聽說了一件事。說這里的女人有使身子掙錢的。叫雞,俺聽了頭皮直發麻。大妹子,你不是那號人吧?
吳霞腦子里開了鍋。她本想昂起頭來回答,沒有男人的下流無恥,她們這個行當會如此紅火嗎,相比之下,她們這些雞倒是干凈的!
吳霞沒有說出口。反倒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哽哽地道,溫連起,你把我當成什么啦,俺好心陪了你一下,倒賺來了一身臟水!
溫連起急了。大妹子,俺錯了。俺說錯了!都怪那幾個使船的。聽說俺來龍灣尋你。就胡說八說,說這里凈是些雞。小心把俺吃了。
吳霞輕聲道。溫大哥,俺沒怪你,你坐吧。
溫連起不坐,他被剛才的事情傷著了,自覺罪過不小,更沒臉待下去了,禮讓過幾句就走出了溫柔茶莊。吳霞呆呆地坐在那里盯著他走遠,走遠,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她跳起身來往外跑去。
吳霞在拐往汽車站的大街上追上了溫連起。溫連起見她眼里流著淚水。以為剛才的事情還沒有過去,姑娘還要跟他算帳。是哩是哩,把那樣臟的污水潑人家頭上去,誰能受得了呢!
溫連起囁嚅道,大妹子,你打俺幾下吧。出出氣。
吳霞輕聲說。溫大哥,我對不起你,我不是王金葉。
溫連起一愣,以為他聽錯了。什么,你說什么?
吳霞說,我不是王金葉。我是吳霞。王金葉我不知道她是誰。
溫連起的眼直了。他直愣愣地看著吳霞,突然把腳一跺哭叫起來:天呀。俺這不是毀了么!你你你。你咋能這樣呢!
吳霞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溫連起哭道,老天爺呀,這可咋辦呢!俺這趟回去的時候,給那個遇難的二哥燒過紙錢了。把事兒都說給他了。俺成了大騙子了!
吳霞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溫連起哭道,你讓俺空歡喜不要緊,你咋能讓故去的人空歡喜!還有王金葉。親人沉了海她還不知道。還在家里空等。你要讓她空等到啥時辰哇!你你你。你真是把俺害死了!
吳霞說。對不起,大哥。實在對不起!
溫連起哭道,你不是王金葉。為啥偏說是王金葉呢!
吳霞說。對不起溫大哥。實在對不起!
溫連起把淚臉一抹。嚷道,俺知道了,你是一只雞!
吳霞沒想到他又轉回到這個話題上,她受不住了,連三并四地道,你算個什么人。那天晚上,俺一看你就是條光棍兒,俺就起了可憐心。決定讓你嘗嘗女人的滋味,事后問你要錢,那是擔心你覺得對不起俺,把這事掛在心上掛一輩子,出點錢就兩平了,沒想到俺好心掙來的是這樣的糟踐!俺要是個雞,八百塊錢你只能買到半點鐘!
溫連起一迭聲地認著錯。這事是俺該死。不該胡亂噴糞。可你不是王金葉。愣說是王金葉,你這不是睜著眼誤事?你不是王金葉,那天可憐完俺后你就該告訴俺,好讓俺抓緊工夫尋找,你眼下才告訴。俺這趟只多帶了回去的路費錢,回家取錢,一去一回,還得耽誤整十天哩!
5
吳霞決定替溫連起尋找那個王金葉。她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小事兒,王金葉就是住在海底下,她也有辦法把她打撈上來。
溫連起去過管委會,去過派出所。這里那里地跑了七天。沒有尋覓到王金葉的任何蹤跡,吳霞明白這不奇怪。溫連起這么個找法兒,要是能夠找到的話那就奇怪了。除非他趕巧碰上王金葉的鼻子。
溫連起跑去的背影還沒有消失。吳霞就細細地化了妝,鎖上茶莊往派出所走去。操辦這類事情,派出所是最理想的去處。
龍灣派出所是個大所,四十幾人里三十多個跟吳霞溜熟。吳霞甚至記得住他們的身體特征,誰誰頭發里藏了一條指頭長的明疤,誰誰腋窩里吊著一顆花生仁大的肉瘤,吳霞摸摸就能說出他們的名字。那個王金葉可能屬流動人口。得大范圍搜找才行。所以這事得直接找所主要領導。主要領導是韓所長和鄭指導員,比較起來。韓所長這人啰嗦些,做事喜歡曲里彎里往遠處繞。鄭指導員爽直,所以遇上事情吳霞愿意找他。
吳霞來到派出所,問門房大爺鄭指導在不在,門房說鄭指導省里開會領獎去了,這次精神文明工程所里立了二等功。問韓所長在不在,門房說他在,方才還在院里練拳來著。吳霞便一經登上三樓,敲韓所長的門。韓所長拉開門一看是她,臉上的肌肉一陣亂跳,生氣地道,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吳霞聽了覺得心涼。就也沒好氣地回道,我怎么就不能來?我跟你睡過覺。是腮上寫著還是鼻尖上掛著?
韓所長又氣又急,忙把門反鎖上,又跑到窗跟前往外看,仿佛窗外能夠站住人似的,然后回身冷冷問道,你有什么事?吳霞更來了氣。故意耍他道,你這人咋這么無情無義,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嗎?韓所長低聲叫道,吳霞,這是公安機關。不是你那雜貨鋪子。你給我出去!
吳霞逼近一步,喲,我那雜貨鋪子怎么啦,不就是多了韓所你的幾泡尿嗎?韓所長驚恐萬狀,你小點聲,小點聲!你到底想干什么?吳霞這才想到她還有事在身,不能由著性兒鬧下去,她嘆了口氣,佯作傷心地道,韓所,我真沒想到,我這只百依百順的小綿羊,來到這里卻被當成了一只虎!韓所,你頂天立地一家之主,到底怕的哪樣呢?
韓所長坐下去,臉上飄過一絲陰影,我……我怕什么?我這是注意形象,怕給頭頂上的國徽抹黑。小吳同志,你沒別的事吧?
聽他叫出同志的稱呼。吳霞牙根一酸,嘴里涌滿了水,她本想奚落他幾句,想想又做罷了,換了種口吻道,韓所,我真的有事求你,求你給找一個人。她便把溫連起捎口信的事給韓所長說了。韓所長聽完后噴了一聲鼻子,是的,那個溫連起來找過我。我不明白的是,他把我們公安機關當成什么地方啦,那么一句話就想讓我們行動起來?
吳霞說,韓所呀,這不是我求你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韓所長說。不行,誰求我也不能殉這個私情!
吳霞伸出手去壓在了韓所長的手上,韓所呀,給點情面好不好呀?韓所長把手倏地抽了回去,正色道,吳霞,你把我當成什么人啦?
吳霞心里罵了句什么,甜甜地道,韓所哪。不就是動動舌頭的事嗎。怕我不給你潤舌費?說著手伸進衣兜捏出五百塊錢來推韓所長臉前。
韓所長瞪眼道,我一月三千多塊,缺你這幾個錢?
吳霞嗔怪道。韓所你在說什么呀。橋歸橋,路歸路嘛!
韓所長抓起錢甩進抽屜,老大不滿地道,你可真會纏磨人!不過你得給我說實話。那個溫連起是咋回事,王金葉為啥對他那么重要。
吳霞半晌無言。爾后才懶懶地道。我說的全是實話。
韓所長笑罵道,你們編出的謊言只能騙住三歲小孩!好吧,你不想說,我也懶得聽了。你回去吧,找到了我電話通知你。
吳霞笑瞇瞇地說,還有一樣事啊韓所,這幾天有人往我屋里撇石頭,也不知得罪哪路大仙了,你得去看看把這事給解決了。
韓所長說,真麻煩,真麻煩,好吧,今晚上我先過去看看現場。
6
吳霞從派出所里出來,想接著去港區管委會。別看韓所長答應給辦,可真辦假辦還不一定,就算真辦,如果事情麻煩些,也就是說,那個王金葉不在他們眼皮底下一伸手就能抓住的話,那五百塊錢也就花到那兒了。把管委會的人調動起來,這里不行有那里。把握會大一些。
路過溫柔茶莊時,她大老遠就看到溫連起蹲在那里。吳霞疑惑起來,他怎么還沒有走呢,看他當時那焦急的樣子,一秒鐘也不能等的。
溫連起也看到她了。他喘吁吁地跑到吳霞跟前,變臉變色地道,大妹子,毀了。俺欠下大饑荒了!說著嘴巴一扁嗚嗚地哭起來。
看到這個人掉淚,吳霞的心口痛了一下,溫大哥,你不要哭,什么事慢慢說。溫連起拿袖子揩了幾下臉,哽咽著道,俺去汽車站買票,人很多,俺不小心把一個小伙子的眼鏡給擠掉了,掉地上打得稀碎,那眼鏡是水晶石的。值三千五百多塊,小伙子看俺是個沒錢的人,只問俺要兩千塊,俺說俺回家去拿,小伙子說他急著買眼鏡。讓俺在這里借。大妹子,沒辦法了,求你先借給俺擋擋急吧。
吳霞說,你別急。咱們回家說。
吳霞讓溫連起別急。她心里卻氣得夠嗆。龍灣別的沒有,混混騙子比比皆是,他們有背景有門子,根本沒法子治他們。像吳霞這樣。也算龍灣一角色了,還要時常地受他們擠兌,用身子和錢找平。
回到溫柔茶莊。吳霞摸起電話就給韓所長打過去了。她知道。這電話多半是白打。她只是想試一試,萬一這個混子是個沒根基的貨呢,這兩千塊錢就會省下。韓所長回話說,保護公民的權益是我們的義務,但損壞東西得賠償。你先讓那個姓溫的把錢賠給人家,我這就著手調查處理,那眼鏡是無賴的話我們會從嚴懲處的!
吳霞氣得發抖,溫大哥,你讓人騙了,那眼鏡頂多值三塊錢!
溫連起說哪能呢,小伙子領俺去眼鏡店問過價,去了兩家,小伙子說眼鏡值三千五,眼鏡店說值四千,另一家說現在買的話得五千塊。
吳霞說,跟你說不清。他人呢,領我去問問他。
溫連起說,他不肯過來,他在近處啥地方等著俺。
吳霞的胸口一起一伏,呆呆地站了好久才開始拿錢。她把兩千塊錢拿出來時心里動了一下:面前的這個人是否也是個騙子呢?他睡了她一夜,給了她八百塊錢,然后,他又想辦法弄去兩千,加上派出所的那五百,已經是兩千五了。如果他是個騙子,吳霞這遭可真成了冤大頭了。
但吳霞表面上沒有半點猶豫,把兩千塊錢給了溫連起。
這天上午吳霞沒有動電話機,她似乎把推銷茶葉的事情忘記了。她前屋后屋地走來走去。她覺得自己好象鉆進了什么圈套,自己的鼻子正被人家牽著。往一個不可知的地方牽去。她感到不安的是她不是毫無知覺,她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可還是傻傻地跟著人家走,眼睜睜地越陷越深,結果可能是賠上了大錢還成了笑料。
午飯時候,韓所長來了電話。吳霞一聽。以為王金葉有消息了,或者是眼鏡的事情,一聽不是。是韓所長在給她出尋人路子。韓所長讓她去管委辦公室找毛主任。管委這幾天在做人口普查,這事歸毛主任管。韓所長沒忘了晚上的事:小吳啊,往你屋撇石頭的事真那么急嗎?不急的話我改日去處理。吳霞說,不急我好意思開口嗎?弄不好要出人命哩!韓所長老大不愿地說。那好吧。我去就是。
找人的事,派出所那邊基本沒戲了。吳霞以為。韓所長只是懶得再過問下去,把事情順手推給了管委的毛主任,她壓根就沒想到還會有別的事。再說她也沒有理由往別處想往深處想。溫連起沒過來之前,吳霞會撂下電話就去找毛主任的。可是現在吳霞不想去了,至起碼在溫連起回來還錢之前她不想再為這事跑腿了。誰知午飯之后。吳霞磨蹭了一會。小鬼纏身似的。還是揣上些錢往管委會走去了。
對管委的這個毛主任,錢不一定好使,吳霞帶上錢是習慣成自然。社會的進步真是很快,前幾年。求人辦事是請吃飯,現在也請吃飯,不過那是額外的,沒有錢打頭陣,一天三頓請吃也不管用。
管委的這個毛主任有點與眾不同。毛主任才來了半年多。是從縣委一個顯要位職上調過來的。吳霞的許多顧客一提起他來就笑。說姓毛的純傻逼一個,如果不是那么傻逼,縣長也早他媽的干上了。調港區后傻逼依然,小小一辦公室主任,說好聽的是領導層的總管。說不好聽的是腿子。可姓毛的不識數,書記的話他想聽就聽。不想聽就頂。就說招待,領導吩咐下來,你照辦就是,可他偏要盤查一下,客人是干什么的。哪里來的,這飯該不該管,要是發現了不對的地方,他立馬跟領導提出質疑,雖說結果飯還是管了,可領導那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別人可以對毛主任不當回事,唯獨吳霞不行。管委是個大攤兒,辦公開支不是個小數。單是茶葉一項。一年就得三千多斤。而且都是中檔以上。吳霞手里出去的茶葉,檔次愈高,賺頭愈大,特別是禮茶,簡直是一本萬利的買賣。這個大攤兒的總抓手,在辦公室主任手里攥著。所以,競爭這個主任的情況相當激烈,毛主任上任的當天,吳霞這里就已經出手了。她是身體和金錢雙管齊下,這之前的那些主任,吳霞就是這么樣一舉攻克的。這次竟遲遲不能拿下。一信袋鈔票,毛主任要命不收,面無表情地對吳霞道。我知道你是為什么,只要你的東西質量和價格都過得去。我會考慮的。身體語言。毛主任讀不懂的樣子。吳霞飛眉眼兒,毛主任視若無睹,吳霞拿光胳膊碰他,毛主任麻木不覺。吳霞的秀發撩撥到他的手上去,毛主任像撥拉青草一樣推出去。吳霞邀請他去溫柔茶莊喝茶,說她備著上等的茶,保證讓主任一喝就上癮,毛主任應著,卻不見他的影兒。半年多來。吳霞不知跑了多少趟,始終沒有把這尊神拉上她的船。好在,有管委的幾個主要領導這些老主顧周轉,吳霞沒有丟掉這個大攤兒,只是吳霞送貨去的時候,不像先前那樣,她呈上發票去主任大筆一揮就妥了。現在毛主任要驗貨,要談價錢。羅哩八嗦不厭其煩,就像管委是他的家似的,吳霞恨得牙根疼。
吳霞來到管委辦,正巧毛主任在,跟他對桌的馮文書也在。吳霞就把找人的事跟毛主任說了。毛主任說,我們是在普查,這事好辦。接著便讓馮文書打開微機看看,這部分人里有無王金葉。馮文書把報紙一放,拉著長聲兒說。毛主任呀。你沒看我正忙著嘛。說到這里馮文書朝吳霞翻了翻眼睛,動作很大地端起了報紙,說道,不要忘了,這是管委呵!毛主任說,我查查看,說著他走到微機跟前,抓起鼠標操作起來。
吳霞若無其事地坐下。抓起一張報紙看起來。其實心里在生馮文書的氣。馮文書進管委已經三年,跟吳霞應該是老熟人了,可在馮文書那里,始終不認識似的,碰了面正眼不看。而且還充滿了敵意。起初吳霞以為她了解自己的作為,因此不屑搭理。想想不對,因為初次見面馮文書就這樣的。吳霞就想可能是因自己貌美的緣故吧。丑女人對于美貌的同性總是嫉妒的。這個馮文書真是夠丑陋的。身段像個木墩子,沒有脖子。腦袋極為肥碩,兩只牛眼擠在一起。鼻子趴趴在臉上,嘴巴又太大了,一咧就到了耳朵邊。吳霞漸漸地知道,不是嫉妒,不是這么回事。馮文書對誰都這樣子。上至副書記副主任,下至各科室主任。馮文書一律對待,抬抬眼皮就是高看了,毛主任是她的頂頭上司。根本磨不著她的眼,碰了面照樣高視闊步。目空一切。只有在書記主任面前,馮文書才笑容滿面,顛前跑后。殷勤備至,嘴巴咧得天大。
毛主任沒有查到王金葉。吳霞暗暗嘆口氣,請毛主任繼續幫忙打聽。說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臨去氣哼哼地瞪了馮文書的后背一眼。
7
這天晚上韓所長沒有來。一般情況韓所長不會爽約。除非酒喝高了。這種情況吳霞就得打個問詢的電話過去,否則韓所長會以為她眼里的他無足輕重。這天晚上,吳霞懶懶地抓起電話。戳了幾個碼又放下了,磨蹭到九點多鐘,吳霞也沒有把問詢的電話打出去。
吳霞等來了韓所長的搭檔鄭指導員。
鄭指導員一進來就把房門插死,抱緊吳霞沒頭沒臉地亂親起來,換氣的時候說:想死我了!又說。真想把你掛在褲腰帶上!吳霞任他作弄,由他說去,知這人會作樂。手腳和嘴巴都是到位的。
事情做畢,鄭指導員擦凈身子就去抓衣服穿。
吳霞感到有點意外:怎么,今晚不住下了?
鄭指導員簡短地道,有點事,改日再找補。
吳霞撇嘴道,什么愛呀,取樂工具罷了。
鄭指導員說。你說得不錯,不過工具是本警官。他穿好衣服,摸出一張單據遞給吳霞:霞兒。你看工具給你帶來了什么?
吳霞笑了,鄭指導,霞兒多謝了!
鄭指導員說,這個工具夠意思吧!對了霞兒,你今兒去過所里?
吳霞立時警覺起來,我是去找你的,你不在。只好找了韓所長,我想托你尋找一個人。接著就把溫連起捎口信的事情說了。
鄭指導員笑說。沒想到我的霞兒還是個熱心人呢!
說過了這話,鄭指導員就抱了抱吳霞匆匆離去了。
吳霞的心里起了疑。她跟韓所長的關系,是不是給鄭指導員看破了呢?鄭指導員是個醋壇子,平日里動不動就問吳霞,她還跟哪些人要好,還指名道姓的,韓所長也是他常提到的人物之一。今兒他提起的這個話頭兒。依著他的脾氣,不把它發揮到家是不會罷休的。他卻剛提起又打住了。而且看他的神態,吳霞去找韓所長的理由他壓根就不相信。難道他平常里是開玩笑,一旦真正發現韓所長跟吳霞有染。就不想聲張了。怕的是萬一韓所長東窗事發,他擔了告密的干系?
吳霞想不明白。還是決定給韓所長打個電話。她想從這個電話里聽出點什么來。沒想到。吳霞撥他的辦公室,沒人接。打他的手機,手機竟關了。吳霞盯著電話發愣。韓所長是警官。全天候開機的。也許他還有別的聯絡方式,但除了宅電吳霞再不清楚,宅電她不能動。
吳霞正愣著。房門突然被敲響起來。擱在平日,吳霞不會在乎,別說才十點多鐘,就是三更半夜。她的房門響起來也是正常的事。可眼下卻把她嚇了一跳,她戰戰兢兢地拔開門插銷,小心地敞開一道門縫,一看是毛主任。吳霞放下心來:毛主任呀。是王金葉有消息了吧?
毛主任搖搖頭。走進門來。吳霞心里道,莫非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終于抵制不住她的誘惑,今兒過來開戒來了?她疑疑惑惑地把毛主任讓進后屋,毛主任沉沉地道,小吳,對不起,我要說的話你可能不樂意聽,你走后我聽到些議論,說你開辦茶莊不是目的?
吳霞沒好氣地道,毛主任,我還聽說你是個大貪官呢,信嗎?
毛主任說,小吳,我希望你跟我說實話。
吳霞說。毛主任。我沒有說假話呀。
毛主任說。小吳,我不是個聽風是雨的人。不是隨便過來找你的。
吳霞說。毛主任。你這是在逼我說假話了?
毛主任頓了一下,又道。小吳。咱們認識半年多了。我早就看出來你走了邪路。可我沒料到你走得這樣遠!小吳,咱們可不能這樣活呵!
吳霞說。毛主任。就算我是那種人吧,可你要讓我咋活呢?
毛主任說,小吳,你這樣年輕,還是個大專畢業生!
吳霞有些生氣了。打斷毛主任的話道。大學生算個啥?沒有根兒門兒,大學生算個屁!你們那個馮文書。才是個職高。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卻進了政府機關,我這個大學生。想進個好企業都是做夢!
毛主任也激動了,把煙往煙缸里一摁說道,反正。我不能讓你繼續墮落下去,就這么定了!工作我來給你找,說吧,想進什么單位。
吳霞愣了,這個人還動真格的了?
毛主任催道,說呀。你想進的是什么單位?
吳霞開了口:進機關,做管人的事。
毛主任說,好,這事可以考慮。不過得等些日子再辦。
吳霞說。為什么?
毛主任說。這還用問。你現在的素質不行!
吳霞格格地笑了,笑出了滿眼淚水,毛主任啊毛主任,我看你是生活在夢里呢,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就你們管委那撥人,素質高的有幾個?說實在的。你們那里,職位越高,恐怕是素質越低。這話不夸張吧!
毛主任說,我不跟你討論這事,我想說的是你,你必須給我從爛泥里走出來,不走出來不行。我說話算話,就這么定了!
吳霞又愣了,毛主任,你管得有點寬了吧?
毛主任默了片刻,傷感地道,小吳,你說得對,咱們非親非故,論職責,我也管不到你身上去。可是小吳,你去管委推銷茶葉,又遞錢又蹭身子的,我沒有真正地說過你,可你每次走后,我都要難過半天。我比你大幾歲,可在我眼里你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錯了不知道錯。受了欺負還以為得了便宜!今兒聽說了你的事時,我的心像針扎一樣疼!
吳霞低聲道,毛主任,謝謝你。
毛主任說,小吳,這段時間只賣茶葉,行嗎?我會幫你。
吳霞心里苦笑一下。她點了點頭。
8
原來毛主任是個明白人。他從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的職位落到龍灣管委這鎮級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他清楚是怎么回事。做了管委辦主任以后,上上下下都對他有意見,甚至管區里的企業、飯店酒樓、殺豬賣肉的也把他視作眼中釘,這些他都明明白白。
這天過后。毛主任騎著自行車。一天三時五時打溫柔茶莊過。發現茶莊的門閉著,他一定要停下車來進店買東西,一包煙。一個火機,幾支圓珠筆芯。如此露骨的盯梢,他也不怕吳霞看出來。從來不做解釋。在茶莊里遇到形跡可疑的人,毛主任便把人家約出去做工作。他竹筒倒豆子,說吳霞是因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從今往后決定不再下水,如有人繼續騷擾或者是誘惑她,他就要會同派出所抓人!吳霞哭笑不得,要不是溫連起的出現,她真不知該拿毛主任怎么辦。
溫連起是在第十天的下午過來的,一進茶莊就把兩千塊錢掏給吳霞,擔心地說,大妹子,沒誤了你花吧?
吳霞看他風塵仆仆,比十天前更黑更瘦了,她心里一熱,把錢塞給了溫連起,溫大哥,這錢俺送給你了。
溫連起連忙掏出來。俺不要,俺咋能要你的錢哩!吳霞說,溫大哥,俺知道借錢不易,這錢你就收下吧。溫連起跳了個高兒,把錢擱在了貨架頂端,大妹子。你的心俺領了。這錢俺不能要。吳霞道。溫大哥,你還得找人,這錢就算我借你的,你找到王金葉時再還我,行吧?溫連起說,不行,你忘了,我自個還有一千塊呢。這次都帶來了,夠花的了。
不知不覺天黑了。吳霞讓溫連起去屋里躺一下,她出去買點菜,今晚上在這里吃飯。說完吳霞興沖沖地走出門去。
毛主任溜進屋來的時候,溫連起已躺在床上睡著。他太勞累了,漁船上睡覺不清凈。又掛記著吳霞說不準等錢用,掛記著沉入海底的那個二哥正眼巴巴地等他尋找到王金葉,睡著了也不踏實。毛主任把他搖醒,氣哼哼地道,吳霞呢?溫連起揉著眼睛說,她買菜去了。二哥。你要買東西吧?毛主任說,誰是你二哥,我是管委干部。我問你,你跟吳霞來往多久了?溫連起發現情況不對。恭敬地答道,來往沒幾回。毛主任道,你不要狡辯,這事我不想多問,我只是想告訴你,以后不準再來找吳霞,否則后果自負!溫連起說,為啥呀?毛主任道,很簡單。吳霞不想再用身體掙錢了,她醒悟了!溫連起睜大了眼睛,她……她拿身子賺錢了?毛主任說,你裝什么胡涂!我不是威脅你。再發現你胡來一次,我就領公安把你銬起來!溫連起哭聲道。她真的是一只雞,一只雞!毛主任喝斥道。不準亂說。吳霞走上這條臟道兒,完全是被逼無奈的!
吳霞買菜回來的時候,溫連起剛走不多會兒。她一手拎著幾樣蔬菜,一手提著五六斤豬肉和鮮魚,她是一路哼著曲兒回來的。多少年了,吳霞從來沒這么高興過,吳霞她不曉得自己為什么這樣高興。她哼著快活的茂腔曲兒推開茶莊的門,興奮地喊道,溫大哥,我回來了!話音沒落后屋的門就開了,只是走出來的是毛主任。毛主任面孔板得烏紫,揪心地道,姓溫的走了,小吳。我沒想到你這樣固執!
吳霞手里的東西落到地上,她傻了。
毛主任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拿刀子剜我的心?
吳霞朝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好。今兒我就剜給你看。說完她關上房門,把毛主任拉到后屋,毛主任。你說我剜了你的心。可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剜了我的心。還剜了一個最可愛的人的心?被你轟走的那個人,是溫連起!毛主任道,小吳。你以為你們的話我還會輕信嗎?
吳霞暴發了,她瘋了似的把毛主任推倒在床上,對著他的臉大聲道,毛主任。我是窯姐兒,我是破鞋,我的話一文不值。行了吧?可是姓毛的。我愿意,我舒坦,這么樣掙錢好死個人!你自以為能。能球上天去了,不嫖,不賭,不貪,見了這樣的人還要去拯救,多崇高呵!可是姓毛的,你會焦頭爛額的,你會死的!我得救你,我得讓你嘗嘗雞的滋味。嘗嘗妻子外女人的滋味,否則你一輩子也不會開竅的!
吳霞刷刷幾下把自己脫光了:你給我脫!
毛主任渾身亂抖,吳霞,你怎么這么無恥!
吳霞撲上去,一下就扯掉了毛主任的外套。毛主任把她推出去。跑到門邊去抽插銷。吳霞扳著他的肩把他扳倒在地上,借著勁兒把他的內衣漫頭拉了下來。毛主任跳起來,吼道,再這樣我就揍你了!吳霞說,你就是揍死我。我今兒也要把你干了,讓你嘗嘗漂亮的野女人是啥味!毛主任抬了抬手,一個耳光扇過去,吳霞被打倒在沙發里。她猛地跳起來,一頭把毛主任頂倒在床上。一把抽出了他的腰帶,毛主任掙扎著起來。吳霞又把他推倒,抓住褲筒往下拉,一下就拉掉了。毛主任忍無可忍了,忽地一掌把吳霞推倒在地上。吳霞接著爬起來,毛主任又把她推倒,雙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吳霞一下抱住了他的腰。
韓所長他們就是這當口進屋來的。他們是從后窗上跳下來的,一共跳下四個。韓所長是最后一個。最先跳下的警察端著相機。吳霞和毛主任也是傻了,那鎂光燈一閃一滅了好多回。他們還原樣呆在地上。韓所長都難為情了,擺著手說好了好了,快把衣服穿上!
毛主任望望韓所長,然后,又把目光定在了吳霞臉上。
吳霞說,不是我。
韓所長打發走手下人。朝吳霞擺擺下巴:你先出去一下。
吳霞依然望著毛主任:不是我!
韓所長說,你什么意思?出去吧。我要跟毛主任單獨說話。
吳霞的眼里流出淚水。她抽泣著走了出去。
韓所長對毛主任道,吳霞說得對。不是她,當然,也不是我,不是那三個警察,老毛,怨只怨你撞到槍口上了!
毛主任說,韓所長,你們窩窗口那里多長時間了?
韓所長說。不多。也不少,從爬上去到跳下來正好五秒鐘吧!
毛主任說。想不想聽我解釋幾句?
韓所長說。想。怎么不想!但不是在這里。在這里你解釋不清。你想呵。兩個光身子粘一堆。又照下了相來。怎能解釋得清呢?老毛,我給你三天時間。去辦公室。還是去我家,隨你選擇。我要跟你說的私房話也就這些。當然,三天后我也不會聲張,我得替你的前程負責呀!
毛主任說。我可以走了嗎?
韓所長說,回吧。不要心焦。記住。咱老韓是講義氣的人。
毛主任起身往外走去。外屋里,吳霞木呆呆地坐在柜臺邊。看到毛主任出來她抬臉望望他,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毛主任也沒說話,掃了她一眼,嘴角泛起一絲笑紋,然后跨開大步走了出去。
韓所長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什么事也不會發生。
吳霞抬起淚臉,為什么毀他?
韓所長嘆口氣,他被人舉報了。毛主任朋友太稠了!
吳霞說,剛才的事是我逼迫他做的。
韓所長說,這個你說了不算。他說了不算,只有我們說了才算,明白了吧?韓所長關上房門,扶吳霞站起來。走,進屋,公事公辦,我也得同你談談。案子嘛。吳霞木木地走進去。韓所長把這道門也栓上了。霞兒,機會難得,脫衣服。咱們玩一會。說著他摘下大盞帽擱在床頭柜上。吳霞沒有動。韓所長說,脫呀。沒事,現在更沒事,我在執行公務呢。吳霞說。我沒心情。韓所長笑了,我有呀,今晚我韓所太有心情了,不然也不會在這時刻要你,今晚我太有心情了。脫呀,咱好好玩玩,今晚咱們玩他個不亦樂乎。吳霞說,你,是因捉了毛主任?韓所長忒兒笑了一下,為這干嘛呀,他是毛大主任呢,誰澉怎么著他呀!
吳霞說,韓所。你不要難為毛主任。他是好人。
韓所長道。你這是在跟我談條件了?好吧。今兒破個例,我答應你。
這次韓所長真是太興奮,繁文縟節的序曲一概免了,一上來就忘乎所以地動作起來。只是他沒有想到,他剛動作了幾下后窗就無聲地開了。照相機的燈光閃電一樣刺向他們倆,緊接著又亮了一道。
吳霞的身子登時木了。韓所長沒有驚慌。對著后窗冷笑道,伙計,我知道你是誰。這個機會你已等了很久了。過來吧,咱們談談。不就是想多分點兒什么嘛。但你應該知道。靠這點小雜耍是玩不倒我的。聽著伙計,理解你韓老弟的話,就請你關上窗再走。怎么,走了嗎?
過了幾秒鐘,兩扇窗門啪地合上了。
9
韓所長離去,吳霞突然覺得屋子空曠起來,空曠得沒邊沒沿兒。吳霞感到壓抑。胸口透不過氣來。她逃也似地跑出門去。
夜很深了。路燈闐無聲息地散發著黃乎乎的光。涼瓦瓦的北風下,法桐闊大的葉片不時地掉落下來,斜斜地落向烏黑的柏油路面。海水的漲潮聲和船舶的相互撞擊聲時強時弱,使得秋夜愈發深沉。
吳霞漫無目的的只管向前走,好久之后她才想到了溫連起。想到溫連起時她就不那么空慌壓抑了。她這才知道溫連起始終呆在她的心底下,她走出門來是為了尋找溫連起的。她撒開大步往碼頭上跑去。
碼頭上沒有人的影子。吳霞慢慢地躑嗣著,想象著溫連起突然從船甲板跳上碼頭,就像他們初次相會的夜晚那樣。可是沒有。吳霞走到了碼頭盡頭。也沒有發現那個熟悉的影子。吳霞往回走來,依然是一步一步的。仔細傾聽著。留意著。有好多次。她撲捉到了異樣的響動,胸口立時激跳起來,可是轉過身子去看時,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灰白色的長長的碼頭。和密密麻麻相互碰撞著的船只。
吳霞走了十多個來回,這才離開碼頭走人街里。她知道碼頭上找不到溫連起就找不到了,這個時候溫連起不會在城區內找人的,溫連起多半找地方宿下了。可吳霞不住腳。又在街里邊尋覓起來。
吳霞找到天明。吳霞沒有找到溫連起。天明了溫連起該出來了。吳霞接著尋找。沒有,吳霞的這一天又白搭了。
吳霞累了,她想睡,她氣息懨懨地說。溫連起,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吳霞找到溫連起時是在第六天的上午。
溫連起做起了叫花子,他在一邊乞討。一邊打問王金葉的下落。
溫連起的那一千塊錢。在離開吳霞的第二天早上就搞丟了。具體說來,那錢是在吃早飯的時候發現搞丟的。那天溫連起挨了悶棍敲似的離開溫柔茶莊。瘟頭瘟腦地在大街上胡走。走了好久才記起找尋王金葉的事。是的。那個毛主任的話真的如同悶棍。一下子把溫連起敲懵了。敲暈了。溫連起心里肚里說不出的難受。
溫連起尋王金葉尋到三星西斜。便找家旅店住下了。天還不亮他就離開旅店,出門尋找王金葉。街上沒有行人。這個時辰不能去敲人家的門,溫連起就直奔了碼頭去,走完碼頭又進了街里,走到肚子里咕咕亂叫時才想到吃早飯。他便走到一個油條攤前打算吃飯。油條攤前有十來個等著吃飯的人。排到溫連起時他說要一碗豆漿八兩油條,跟即就去褂子口袋里掏錢。溫連起一把掏了個空。他也沒在意,以為記錯了,錢揣在另一只口袋里。溫連起又掏了個空。他有點慌了,接著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掏去,又抖摟抖摟上衣,連褲腰也解開翻看了,他沒有找到那一千塊錢。溫連起瞅瞅地上,沒有,在十幾雙異樣目光的注視下他離開油條攤,沿著來路往前找去,找完街道找碼頭。找完碼頭又返回街道,他一直找到那家旅店。沒有發現那裹著一千塊錢的藍布包。
溫連起這才知道那錢怕是找不到了,他想那錢要是讓人撿去就好了,早早晚晚,撿錢的人會找到他溫連起的。就像他尋找王金葉,早早晚晚。王金葉會被他找到的。怕就怕讓貓叼了去。那塊包錢的藍布他用了多少年了,魚腥味很重,貓很可能把它當成魚叼走,那樣一千塊錢就白瞎了。
溫連起只好改變了計劃,借路費回家。回家借到錢再回來找王金葉。龍灣去青島的車費是七十八塊,從青島搭漁船去魚臺島頂少五十塊,從魚臺島回鴨島不用花錢,這樣、他得借到一百五十塊錢才能回家。
溫連起知道跟陌生人借錢是很難出口的,人家也不可能一下子借給他這么多,他就想分三次借,一人借五十元。這個上午溫連起進出了三十多家鋪子。溫連起明白,開鋪子的人有錢,有錢人更好說話些,又不會使人家犯難為。溫連起沒有想到他一分錢也沒有借到。三十多家鋪子主人的答復基本相同。他們問溫連起借錢干啥用,溫連起說回家。為讓人家更加信服,他順便又把尋找王金葉的事說了。鋪子的主人們笑笑,說道,這年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鉆天拱地鬧錢的主兒。不過你這辦法也太高明了,想在這方面成事兒,拜個高師學習幾年去吧。溫連起感到傷心,聽他們的意思,他們不肯借錢。還不相信他找王金葉這塊事。這塊事明擺眼前,他都尋找了好多天了,怎么會是假的呢?他大老遠的跑海外來,不為尋找王金葉,他跑這里來干嘛呢。
當溫連起到車站借車票也沒能如愿時。他只得又改變了計劃:在那家旅店住下。住宿錢和飯錢先賒著,等尋找到王金葉再回家,尋找到王金葉,借錢的事就不用愁了。溫連起心里踏實起來,從車站開始,一邊打問著王金葉的下落,一邊往那家旅店走去。回到旅店,那位管記帳的姑娘對他說道,對不起。我們這里概不欠帳,干部群眾都一樣。
溫連起就做起了叫花子。不管白天和黑夜,溫連起不住腿地走,不住嘴地問,餓了就向人家討吃的。有時三五戶就討飽了,有時得七八戶,不是人家給得少,是溫連起能吃,那段時間溫連起特別能吃,看著那么多邊邊角角的飯吃進肚里,溫連起自己也感到吃驚。討飽了肚子。溫連起就開始干正事。不住腿地走。不住嘴地問。問人家見沒見過王金葉。瞌睡了,不管是睡覺的時辰不是,溫連起就尋個背風的地方躺下。有時是墻旮旯,有時是花樹叢里,風太大的話就去廁所里。他穿著衣裳躺下來,蓋上幾層塑料布和一床爛棉被,只露著喘氣的鼻子和嘴巴兒。這床爛棉被和幾塊塑料布是他從碼頭上撿來的。他蓋著這些東西遠了看是一堆垃圾,走近了看也是一堆垃圾。睡醒一覺,不管是起床的時辰不是,溫連起就把鋪蓋打成卷兒背在身上,一門一戶地走。一人一人地問。時至深夜。街上沒人。房門也不能再敲的時候,溫連起就只管往前走。有時候好久好久碰不見一個人。但溫連起知道不能停下,事情就是這樣,你問過了一百一千個人,不一定能問到那個事。可有時候一個人就問到了,所以他不能住腳。不能錯過一點機會。
10
吳霞碰到溫連起的時候,溫連起已經邋遢得不成人樣子了。他的頭發像一堆亂草,臉上臟污不堪。胡子老長,雜亂無章,褂子和褲子像爛抹布一樣。扣在后背上的鋪蓋卷兒滴里當郎。比垃圾還垃圾。要不是趕巧了從他身邊走。趕巧了聽到他說話。吳霞根本就認不出他了。
溫連起正在一個油餅攤前討吃的,老板娘把平底鍋里的餅渣兒用鏟子劃拉了幾下,鏟起來磕打在溫連起的手里。溫連起把油餅渣兒拍進嘴里,邊吃邊問人家聽說過王金葉這個人沒,人家翻了一眼說沒。他便一邊咀嚼著食物一邊往另一個飯攤前走去。
吳霞哭了。吳霞說死人呀,就沖向前去抓住了溫連起的手。你這個死人呀!她把他拉進人行道,拉著他往前走去,你這個死人呀!
溫連起掙脫出手來。你要拉我去哪?
吳霞又抓住他的手,回家呀!
溫連起又把手抽出來,我不去。不去。
吳霞說,你別怕,毛主任錯怪了你,我已經跟他說好了。
溫連起說。我不怕。我沒做錯事。我怕什么。
吳霞說,那你為啥不去家里?
溫連起說,那不是俺的家。
吳霞說,我知道,你是嫌那家不干凈。可是溫大哥,我是沒辦法的,但有一線之路,誰愿意干那下作事。走吧,家去再跟你細說。吳霞又要去抓溫連起的手,溫連起避開了。俺不去。真的不去。
吳霞急了:溫大哥,說什么我也不能眼瞅著你討飯呀!
溫連起頓了頓,說,討飯不丟人。
吳霞張大了嘴。吳霞的淚水唰地順向了雙頰。
溫連起緊了緊背上的鋪蓋卷兒,離開人行道向那一溜飯攤走去。吳霞呆呆地站著。看他走到一個小籠包兒飯攤前,溫連起說著什么,小籠包兒的男攤主朝他揮了揮手。溫連起咽下口唾沫向前走去。停在了一個炸餡餅的攤子跟前。這個攤子的主人是個胖姑娘,溫連起向胖姑娘說了些什么,胖姑娘喝斥了他一聲。抓起個餡餅甩過去。溫連起雙手接住,咬了一口吃著,說了一句什么才又向前走去。
吳霞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追上溫連起,把錢塞進他的衣袋。吳霞什么話也沒說,塞完錢就轉身走去,走了沒幾步就奔跑起來。
溫連起追上了吳霞,抓起她的手把錢放進去。低聲說,俺不要。俺用不著。俺找到王金葉后。王金葉會借給俺錢的。
吳霞哭聲道,溫大哥。你就收下吧。溫連起搖頭,別叫俺大哥,這樣叫不好。錢,俺真的用不著。
吳霞看了看他的眼睛,把錢揣進他的口袋。
溫連起掏出來,擱在地上,你的這錢。俺不能花。
溫連起沿著飯攤走去,走走停停地朝前走去。
吳霞望著他,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人流中。
吳霞就這么站在那里望著街上的人流直到太陽西斜。
11
吳霞就知道她得正經八百尋找王金葉了。只有找到王金葉,溫連起才能夠恢復理智。停止乞討,吳霞的心才能夠平靜下來。這些日子。由于毛主任的摻和,由于韓所長鄭指導員的摻和,她尋找王金葉的心淡遠了。這六天,她的心給了溫連起,竄里竄外地只想找到溫連起,她沒有想到,尋找王金葉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站在大街上的吳霞意識到這一點之后便車轉身往管委會走去。她知道毛主任因她而擔了干系,這個時候去找毛主任不好,但這事跟尋找王金葉的事兒比起來,就輕得多了,可以說簡直就不算什么事情。
管委辦公室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矮壯丑陋的馮文書,一個是大學生模樣的小伙子。管委里吳霞極少有不認識的人,這個學生模樣的小伙子她就不認識。馮文書坐在毛主任的位子上。小伙子坐在馮文書位子上,吳霞進門的時候他們在看報紙,對于門的響動充耳不聞。吳霞皺了皺眉頭。見了馮文書吳霞沒法兒不皺眉頭。
吳霞盡力和藹地問馮文書,請問,毛主任哪去了?
馮文書沒有聽到,把報紙嘩嘩地翻到另一面。
吳霞又問。請問,毛主任哪去了?
馮文書大聲道,無名無姓的,你在跟誰說呀?
吳霞說,你。馮文書。
馮文書道,什么事?
吳霞說,請問,毛主任哪去了?
馮文書的嗓門又抬高了些。道,哪個毛主任呀?
吳霞說。毛懷祥主任。
馮文書說,不知道。
吳霞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吳霞產生了揍這個丑八怪一拳的沖動。
小伙子說,你到水電辦看看,毛主任調離了,管電。
吳霞有些發懵。吳霞站在那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小伙子說,馮文書是主任。
馮主任翻了翻眼睛,昂了昂頭。
小伙子的話吳霞似乎沒有聽到。她的心已被毛主任占據。她同時也記起了韓所長。那晚他不是答應得好好的,答應得好好的嗎?
吳霞來到水電辦的時候,電工毛懷祥正提著一大嘟嚕電工用具往外走。吳霞說,毛主任,我想跟你說句話。總而言之,是我害了你。
毛懷祥說。就這話?那我走了。
吳霞說,毛大哥。我還想問問王金葉的事。
毛懷祥說,你們打算把我騙到什么地步?
說完這話,毛懷祥就丟下吳霞大步走出門去。吳霞喘開了粗氣。吳霞就像一口氣跋涉了千里萬里,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她站在那里喘了好久才走出門。走出大樓后她跑起來,越跑越快。街道旁邊高高的路燈桿上,腳穿釘子鞋的電工毛懷祥正趴在頂端換燈泡。或許他有恐高癥,或許業務不熟練,毛懷祥趴在那里一個勁兒地抖。眼撲撲就要掉下來的樣子。吳霞似乎沒有看到他。只管沒命地奔跑著。
吳霞一口氣跑到派出所。問看門老頭韓所長在不在。看門老頭說不在。問鄭指導員在不在,看門老頭說也不在。吳霞摸出手機找到了韓所長。吳霞說韓所。你不是說過不會難為毛主任的嗎。韓所長說你是誰呵。吳霞說我是吳霞呀。韓所長說噢,你還知道你是誰。我以為你不知道你是誰呢。韓所長的手機吧唧一聲關掉了。吳霞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接著涌起了黑霧,黑霧無限地膨脹開來。吳霞知道身子要支持不住了。忙趔趄到墻邊倚住。她抖抖索索地再次端起手機。撥通了鄭指導員的手機,他氣息奄奄地說鄭指導我想見你。鄭指導員說你是吳霞吧。我正跟我們韓所談你,我們真擔心你不知道自己是誰啊,再見。
吳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派出所的。更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的溫柔茶莊。怎么樣躺到床上去的。吳霞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屋子里漆黑一團。睜開眼睛的吳霞誰都不記得了。管委電工毛懷祥,派出所里姓韓的和姓鄭的,她誰誰也不記得了。她只記得溫連起。她一睜開眼就記起了溫連起,她對著黑夜說溫連起,你找到王金葉了嗎,你不會找到她的,我不幫你的話你找不到王金葉的。吳霞不知道現在是夜里幾點鐘,她沒有開燈,沒有想到去看時間。她摸黑走出后屋,走出茶莊,沿著大街往東走去。她知道此時的溫連起一準在碼頭上,她現在要找的不是溫連起,她找的是王金葉,他們兩人不能去一個地方尋找,所以她沒有往南去碼頭。而是沿著大街往東去,在城區里邊尋找起來。
吳霞真正地想找到王金葉是從這天晚上開始的。吳霞不像溫連起那樣瞎撞,吳霞是半個龍灣人,熟人很多,她明白要想找到王金葉。就得把熟人們都調動起來,就像她經營茶莊一樣,得依靠熟人,沒熟人開茶莊賠本,有熟人開茶莊一本萬利。這是個沒有熟人寸步難行的地方,個人是魚,熟人是水,有了水魚兒才能夠活著。水域越廣活得越自在。其它時間。吳霞也像溫連起那樣一戶一戶地尋,一人一人地問,累了餓了時,吳霞就走回茶莊去,邊休息邊吃飯邊打電話,她請她的熟人托熟人,熟人的熟人托熟人,盡全力無限量地托下去。
龍灣總之地盤不是很大,流動人口不是多得要命,吳霞在尋找王金葉的時候。時不常的碰上溫連起,有時一天碰一回。有時一天三五回,碰面最稠的一天是十八回。溫連起已經不像個討飯的了。溫連起的模樣和神態像個瘋子。溫連起的鞋像垃圾,下衣像垃圾,上衣像垃圾。溫連起的頭發像垃圾,面目像垃圾,雙手像垃圾。溫連起整個的成了一嘟嚕垃圾。溫連起還背著那個垃圾鋪蓋卷,跟他人比起來,他人還不如垃圾鋪蓋卷整潔順眼。吳霞有時碰到他在伸著老長的垃圾手討飯吃,有時候是仰著垃圾臉打問王金葉的事。他們碰了面像沒碰到一樣,他做他的。她做她的。慢慢地拉開距離。愈拉愈遠,直到相互消失。
12
溫連起病倒了。那天夜里起了北風。過會兒又下起了麻桿子雨。天氣冷得受不了,溫連起只好去廁所里過夜。他找了一個比較小的廁所。身子蜷縮著才能夠躺下來。但小廁所保溫。溫連起躺下后漸漸感到了溫暖,不久便舒舒坦坦地睡了過去。不料睜開眼睛后,他一下子就覺出自己得病了,身子軟軟的,腦袋重重的,鼻子不透氣。皮膚熱乎乎的,身上卻感覺瓦涼的冷。他明白這是感冒,他記起來,感冒病也有拖拉的,一兩個月不能下炕,要是把尋找王金葉的事再拖上一二個月,那還不把那位遇難的二哥急死了,把王金葉給坑死了!溫連起便動手治療起來。他也想到了去醫院賒些藥吃。他知道。治病的藥是賒得出來的,但先前借路費的事還在心里疙瘩著,他不愿意再去求人了。治感冒他有法子,躺在熱炕上,蒙上被子捂汗,只要把汗水捂出來就沒事了。但那是在家里,在這里沒這條件。溫連起去了海邊,從鋪蓋卷上撕下些東西來,蘸足冰涼的海水。緊緊壓在額頭上,額頭上的熱度果然漸漸遠去了。溫連起一陣興奮,接連著冰鎮起來,直到凍得受不了時才走上岸來。溫連起覺得感冒好了。高興得咧嘴直笑。考慮到感冒治了半天,誤工不少,他加緊了步伐,要把這半天工夫給找補回來。
他高興得過早了。這天夜里他躺下來。睡醒后竟要命爬不起來了。身子像著了火似的。感覺卻像掉冰窟里一樣冷,頭疼得就要炸裂開來。胸膛里火燒火燎般難受。溫連起想莫非要出人命?溫連起不敢馬虎了。溫連起又記起來。感冒也可能送命的。他們鴨島就有那么一個人。感冒帶起了別的毛病。結果年紀輕輕就死掉了。
溫連起使出吃奶的勁兒扶著墻站起來。鋪蓋帶不動了,只得丟下,他扶著墻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蹭去。龍灣有七家醫院。有公家的,有個人的,溫連起要去公家的醫院,他治病的錢得醫院墊上。公家的醫院毛厚些,吃得住勁。溫連起知道。離這里最近的公家醫院叫作人民醫院,溫連起就是朝著這家醫院去的。這家醫院離這里有幾百步路。溫連起從三星落山直走到太陽掛上中天。因為溫連起走得實在是太慢了,有時候根本不是走,是爬。溫連起的身子軟得像水。腳下有個小石子兒就把他絆倒了,有塊小瓦片就把他硌倒了,倒了就無法再站起來,就爬,身子鋪在地上,一手一手地往前爬,爬到一棵樹底下。這樹他能夠抱過來,他就抱著它一點一點地立起身子,再扶著墻往前走。
溫連起來到人民醫院大門口,他是一絲力氣也沒有了。他想喊人家把他架進去,抬進去。他便喊叫起來:俺不行了,病得太重了,請你們過來搭把手吧。他使出了所有的力氣喊叫。可是那聲音他自己剛能聽到。溫連起嘆了口氣。扶著墻慢慢把身子放倒,躺在地上歇息起來。
溫連起從太陽正頂歇息到太陽西斜。他覺得可以走動了,就往前爬了一會,爬到一株花樹底下。抱著樹一點一點地立起身子,扶著院墻往院里走去。眼下他不是走。也不是蹭,而是蟲子樣緩緩慢慢地移了。他從院門口移到樓門口,花去了幾十袋煙的工夫。移動到樓門那邊的拐角上時。一位女醫生跑過來架著他快走了幾步,把他送到了一個小窗口外邊,敲了敲窗玻璃說,小黃,有重病號。小窗戶咔地開了,一位漂亮姑娘出現在窗子那邊,看到溫連起這個重病號后便接連地問起來,叫什么。年齡,哪里人。溫連起一一作答,記起扶他過來的那位女醫生,轉臉看時,人家早已走了,溫連起感激地四處找了幾眼才轉回頭來。別看人家就扶了幾步路,可那幾步路讓他走起來,得幾袋煙的工夫哩。
這時候漂亮姑娘又遞出話來:喂,十二塊八。
溫連起說,啥?
漂亮姑娘說,錢。十二塊八。
溫連起說,姑娘,俺沒有錢。
漂亮姑娘說。沒錢你來干什么,神經病!
姑娘的話音還沒落下。窗子就咔地關上了。
溫連起驚呆了:怎么還有見死不救的呢?
溫連起敲敲窗子,說,姑娘,你行行好。
溫連起敲敲窗子。又說。姑娘,俺病得不輕呵。
溫連起敲敲窗子,再說。姑娘,俺的病。不治怕是就要死了。
小窗戶沒動靜,毛玻璃冷冰冰地看著他。
溫連起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溫連起扶著墻慢慢往外移去。因為心情不好,沒移幾下溫連起就倒下了。溫連起蝸牛那樣爬著一點一點移出了人民醫院。在醫院門口他停止移動喘息了一會。他不能死。他才四十多歲,他還想繼續活下去。死了就不能再活了。那不行。他運了運勁兒。伸出手去扒住水泥地往前移去。他要再去康樂醫院。康樂醫院離這里有五六百步路。他知道,這五六百步路對他來說是山長水遠的,他得拼命爬。溫連起聚集起所有力氣,爬行出去二百步左右時就再也爬不動了。他想這下毀了,就要死了,不死不行了。
溫連起開始考慮后事。爹娘已經歸天。兄弟姐妹早已成家立業。借下的那兩千塊錢饑荒,三間瓦房可以頂賬。算來只有王金葉這一塊心事了。溫連起跪起了身子。溫連起要托付后事了。
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過來。
溫連起的頭一磕到地:二哥,俺就要死了,你行行好,幫俺尋找王金葉。你找到了王金葉,就說她使船的親人沒了,讓她不要再等了。
男人嘆息著走了過去。
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走了過來。
溫連起的頭一磕到地:大姐,俺就要死了。你行行好。幫俺尋找王金葉。你找到了王金葉。就說她使船的親人沒了,讓她不要再等了。
女人驚恐地跑了過去。
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走了過來。
溫連起的頭一磕到地:小二哥。俺就要死了,你行行好,幫俺尋找王金葉。你找到了王金葉,就說她使船的親人沒了,讓她不要再等了。
小伙子斜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走過去。 溫連起見一人托付一次,見一人托付一次。直到他說不出話,立不住身,咕咚倒在地上。成為一堆垃圾。
13
溫連起沒想到他還能活過來。溫連起睜開眼睛。發現他不是垃圾樣躺在地上,是躺在床上,蓋在身上的被子是白的,墻壁是白的,天蓬是白的。白得晃眼,干凈得出奇。接著他又發現自己的右手腕上插著針頭。一根連接著針頭的皮管子升到半空,跟吊瓶連在一起。黃乎乎的藥水正一滴一滴默無聲息地漏下來。當溫連起看到站在床頭那邊的吳霞時。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溫連起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吳霞。
吳霞原本是坐在溫連起臉前的。三天里她一直坐在溫連起臉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時不時的,把臉貼在他的臉上輕柔地蹭動著。方才她看到他的眼睛動了幾下,一下子高興得哭起來,剛哭了沒幾聲又突地頓住了。忙忙地抽出自己的手,遠遠地退到床那頭去。懼怵地望著溫連起的眼睛,那神情就像一只等候發落的羔羊。
溫連起沒有說話,依然那么直直地望著吳霞。
吳霞怯生生地走過來,道。溫大哥,吳霞是個好人。
溫連起還是不說話,依舊直愣愣地望著她。
吳霞說,溫大哥,你說,吳霞是個好人。
溫連起還是那么樣直直地望著她。
吳霞說,溫大哥,你說不出口,就點個頭。
溫連起點了頭。
吳霞哭了。
溫連起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