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姨說著。用那只索玉般的手。撫過我年輕得沒有一絲紋路的額頭。每個纖秀薄涼的手指。都留下愛惜的痕跡。“鳳姨……”這個大出我意外的原因,讓我百感交集地呼叫了一聲鳳姨。同時“唰”地把心酸的目光投向鳳姨。我的目光。在觸到鳳姨梳理得紋絲不亂的鬢邊的幾絲白發時,被刺痛了。那幾絲白發,在她當年時常別著玉蘭花的地方。冷靜地提示著歲月的急遽流逝。
鳳姨當然不是我的親姨。她只是我外婆的鄰居。不過,她早已過世了的爺爺。倒是和我的外曾祖父是親戚,我們兩家因此便有些沾親帶故,因此,外婆便要我叫她鳳姨。
第一次見鳳姨,大概是她剛搬來外婆的隔壁住吧。那是一個下了一夜雨,到天亮才放晴的濕漉漉的早晨。第一次見鳳姨的情景,我至今歷歷在目。我和外婆踩著街上石板路面和鳳姨院子里的積水。一路走到鳳姨的廳堂門口。我們在跨進鳳姨廳堂的門檻前,都沒有忘記先在鳳姨門檻前的一塊方形的粗實的編織物上,反復踩干凈我們粘著泥水的鞋子。因為,鳳姨的家實在太整潔了,比街上任何一戶人家都干凈得多。
我低著頭跨過鳳姨家的門檻。再抬起頭來,正好看到坐著做活的鳳姨。站起身來招呼我們。我的七歲孩童無邪的視線,正好落在她穿著寶藍斜襟盤扣綢子衣服的腰部。隨著她那豐腴纖柔的腰肢的扭動,寶藍綢子上片片淺藍的葉子。依次發出熠熠藍光。使她那有著優美弧度的腰身,如晴空下一彎波光粼粼的蔚藍海灣,如畫般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立即被眼前旖旎的風光迷離了雙眼。我的意識在那一刻迅疾地飛離我的身體,淹沒在那些奪目跳躍的光芒里。
鳳姨開口和外婆說話時,我才猛然驚醒。目光跳躍到她的臉上。那是一張瓜子形的臉,象牙色光滑的皮膚上,蛾眉淡掃,鳳眼嫵媚。那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臉!只是,那雙鳳眼不看人時,不經意地。會有一種冷嗖嗖的光,秋霜一般地落下來。仿佛她的心里,藏滿了冰雪。這和她粲然的笑容不大相稱。
外婆帶了我的毛衣到鳳姨這來。是要鳳姨在我的毛衣上繡上圖案。
鳳姨每天幫人在打好的毛衣上繡圖案。賺錢養家。鳳姨的針法精巧細致,配色大膽,別具一格,因此所繡上的花鳥魚蟲各種圖案,栩栩如生。富有神韻。一件不起眼的毛衣。經鳳姨繡上圖案,會變得十分出彩。鳳姨給小女孩紅色的毛衣上,繡上的是“白雪公主”;白色毛衣上繡上的是紅亮亮的“寶蓮燈”;而靈秀淡雅的“馬蘭花”,則開放在文靜清俊的女孩兒身上……一副圖樣,就是一個美輪美奐的童話世界,給人無盡的遐想。鳳姨因此遠近聞名,尤其受到有小女孩的家長們的青睞,所以。她的家搬到哪里,主顧們便像一群蜜蜂跟著花朵一般地跟到哪里。長大后看《紅樓夢》“勇晴雯病補雀金裘”那一節,眼前出現的總是鳳姨往毛衣上繡花樣的手。
不過,鳳姨有眾多女性主顧卻少有女性朋友,因為她媚惑過別人的男人,因為一般的男人太容易對她著迷。為此姑娘媳婦們都有些嫉恨她,因此她的名聲一直不大好。這是我從女人們閑談的不屑和輕篾中聽出來的。
鳳姨邊跟外婆講究著毛衣上要繡上的花樣。邊微微笑著,拿她修長細膩的手指。輕巧地掐了掐站在一邊探頭探腦的我的臉頰。她的手指上有尖尖的指甲。手指頭細巧冰涼。不是我見慣的女人們粗糙溫暖的手指。難怪她能繡出那樣精美絕倫的花樣,而別的女人們不能。我心下暗想。
跟著外婆走出鳳姨家的院子,我無限留念地回頭看鳳姨的房子。我知道我已經對鳳姨著迷。只是說不出著迷的原因,更不明白,為什么鳳姨這樣的女人會“名聲不好”。
那之后的一天,我趁著大人們睡午覺的時候,偷偷地從家里溜出來,走到鳳姨的院子門口往里張望。我必須是偷溜,因為鳳姨名聲不好。大人不愛我們小孩子家,自己隨意往她家亂跑。我的目光穿過鳳姨院子的門縫。再透過對著院門開著的后窗,看到鳳姨正坐在屋子里低頭做活。我大著膽子,悄悄地打開鳳姨虛掩著的院門,徑直走進去,再進入鳳姨廳堂敞開的后門。一直走到坐在后窗下的鳳姨面前,站在鳳姨跟前,呆呆地看著她。
在這個過程中。鳳姨一直低著頭做活。仿佛不知道她的家來了不速之客。我悄悄地站了一會兒后。鳳姨突然開口了,說:“我正在給你的毛衣繡花呢。”風姨說著。把她手里的毛衣,推到我面前給我看。一切自然得仿佛我們早已約好,她早就看到我走進來,早就看到我站在她面前。可真實的情況,卻是鳳姨始終沒有抬一下頭。眼睛一直在她手里的活計上。鳳姨的平靜。讓我怯怯的心放了下來。并讓我在著迷之外頓生親切和好感。我很平淡地看了一眼我的毛衣,我對鳳姨及與她有關的一切的興趣和好奇,遠遠超過繡在我的毛衣上面的花朵。鳳姨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她很快便把毛衣收回到她跟前,繼續她的活計。她無聲地做活。我無聲地在她跟前站著看她,我們之間似乎很陌生,又好像有著某種默契。鳳姨細長白皙的手指在毛衣上巧妙地翻動著。像變幻的蘭花。我幾乎看呆了。
鳳姨此時窗外的院子里。是一架碧綠的葡萄。接近夏天的太陽,有些熱了,照在葡萄的葉子上。浮起一片片耀眼的白光。仿佛一只只盛放著銀子的騎翠玉盤。白光的下面。墜著一串串青綠的葡萄。果實累累。院子的地面上。是葡萄藤、葉和果實清涼寂靜秀美的影子。午間的風,突然起自葡萄樹那里。穿過窗戶,直吹過來。鳳姨耳邊的幾絲頭發被風吹向前,輕輕地撩撥著她的臉頰,一股幽幽的清香,隨之而來。我側頭細看鳳姨的頭發,原來,鳳姨的鬢發邊用發夾夾著兩朵芬芳的白玉蘭哩。
這些,都是我生活以外的雅致和美麗。這樣雅致和美麗的女人,怎么會是壞女人呢?壞女人都是這樣雅致和美麗的嗎?如果是這樣,那就做個壞女人好了!我很傻地想。
這時,我的視野的邊沿,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從臥房的門里出來。慢慢走到廳堂的中間,定定地杵在那里。我吃驚地轉過頭去看他。這個粗短的人影,正對著我瞪著一雙牛一樣突起的大眼。我一見那樣怪異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悄悄向門后驚懼地退去。
這個粗短的身影站了好一會兒。終于掉轉頭。向大門口大步走去。當他消失在大門口的時候,我才又悄悄地走回鳳姨身邊,一面看著鳳姨沒事一般地在毛衣上舞動她好看的蘭花指,一面不時轉頭不安地看著大門。生怕那粗短可怕的身影,突然又轉回來。這時,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粗短的身影,那是個小女孩,不知從哪里走來,不聲不響地站在剛才那個粗短男人的位子上。這個女孩,和他一樣是粗短的身子。卻長著一雙和鳳姨一模一樣的鳳眼。看著那樣美麗的鳳眼和粗短的身子結合在一起,我詫異而哀傷。鳳姨在一邊。淡然地說:“她是小風。”鳳姨這樣說時,依舊沒有抬頭,像是自說自話,但我知道,鳳姨是在說給我聽。
鳳姨說完,換上一支小針。穿了線,繼續低頭做活,默然無語。表情平靜。我的心中卻充滿了哀傷,在哀傷幾乎到了不能承受的時候,我似乎要為我沉重的哀傷找個瀉口一般,小心翼翼地和鳳姨搭話,我說:“鳳姨,你每天都這樣繡著嗎?”“是啊。這樣才能夠把許多憂傷忘掉。”鳳姨這時停住手。微微側著頭。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只有這樣繡著。繡著,才能遠離自己的處境。走進另一個境界,才能忘記自己的煩惱。哎,我說這些。你能懂嗎?”我凝視著鳳姨那雙此時不再像蝴蝶的翅膀那樣,扇出嫵媚風采的風眼。認真地點了點頭。
再到風姨家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人人睡午覺的安靜的中午。只是那時,太陽更熱了些,因此,街上也更安靜了。
鳳姨依然一個人,坐在廳堂的后窗下做著活計。午間的風,不時地從院子里的葡萄樹那里過來,穿過后窗,吹向鳳姨。使得她鬢邊垂下來的一縷頭發,一下一下地撩撥著她光滑細膩的臉龐。鳳姨這樣光滑細膩的皮膚。是我們這條街上這樣年齡,甚至年輕好些的女人臉上絕無僅有的。
鳳姨抬起頭,注視著我從后門走進來。微微地笑了。鳳姨微笑的臉頰上是緋紅的,丹鳳眼里也有些兒紅,濕漉漉的。鳳姨簡直像一朵帶著露水盛開的木芙蓉。我一見這樣的鳳姨,忍不住驚訝地小叫了一聲:“鳳姨!”我邊叫,邊疑惑地看了一下鳳姨面前的一個白瓷小杯子,再走近探頭往杯子里細瞧,里面殘存著一點兒紫紅的液體,一絲酒的氣味沖鼻而來,我不禁打了個激靈。鳳姨“撲哧”小笑了一聲。說:“那是葡萄酒!”鳳姨停了停,又說:“我把外面院子里的青葡萄,采下來,曬干,加上冰糖和白酒,腌在壇子里。就變成紅葡萄酒了。喏,就是那個壇子!”風姨指給我看柜子上一個白地青花老壇子。“你為什么喝酒,鳳姨?”我怯怯而又按耐不住好奇地問,因為我敬佩的女性長輩里,從沒人像男人那樣喝酒的。“為什么?”鳳姨用那潮濕的鳳眼,直直地盯著我,頭微微一歪。眼神迷離地嬌嗔地笑著說,“喜歡唄!”鳳姨說完,指著面前桌上的一封信,詭異而興奮地又說:“他來信了,他離婚了,要我去找他了哩!”鳳姨說著,眼里放著水水的紅光,一邊拿起桌上的一根筷子,粘了杯子里殘存的液體,一邊命我伸出舌頭來,然后把一滴紅色的酒。輕輕地點在我的舌尖上。那滴酒,在我從未接觸過酒精的舌頭上,燦然開出一朵嫣紅的小花。我渾身的毛孔,在這朵嫣紅小花所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醇香中。激烈收縮。又迅疾地在每個毛孔的末梢,結出細細密密的小果實。
鳳姨說的那個“他”是誰呢?我心有余悸地想起那粗短的身影。又在心中迅速地把他否定掉。那個“他”。仿佛與那粗短的身影絕對無關,又仿佛有著某種關聯。
最后一次見鳳姨,已是大熱的天。我照樣在家人午睡的時候,偷著從家里溜出來,看到街上除了趴在門口熱得吐著舌頭的狗以外,幾乎沒有行人。
鳳姨依然坐在緊鄰著后院的窗下,在毛衣上繡圖案。
我剛從鳳姨的后門進入她陰涼的廳堂,就有彌漫在房子四處的淡淡的焦香,霧氣般地涌過來。我深吸了一口氣,驚奇地問:“是什么這么香呀,鳳姨?!”風姨露出她那不是很齊整。卻顆顆閃爍著光澤的牙齒,安靜地笑了笑,說:“茶香。我把去年的舊茶,拿來炒了。”鳳姨說著,放下手里的活計,起身走到茶桌旁。鳳姨的腰很柔,每走一步。纖美圓潤的腰,便會抖落出或綽約或妖嬈的風情,這使我的眼睛,像追逐盛開鮮花的蜜蜂,著迷地緊隨她的背影,一路移到茶桌旁。
茶桌很低,鳳姨彎著腰,從茶桌上一個小罐子里拿茶葉。這一彎。讓我看到了她異常豐盈的臀部。像一朵鮮花一樣,“嘩”地盛開在我的眼前。我吃驚地想,原來,這才是我追逐的盛開的鮮花。她的纖細的腰肢,還只是托起這花朵的青翠的花枝。
鳳姨把一些兒黑黑的茶葉,放到茶壺里,注入開水,停了一小會兒后,斟在一個小茶盅里。鳳姨用前面三個細長的手指。輕巧地端著茶杯。后面的兩個細巧的手指,好看地翹著。亦步亦趨地走過來,把茶杯送至我的唇邊,要我就著她的手里喝下。我喝了一口,又緊接著喝一口。“香吧?”鳳姨笑著說,“炒過的茶。就是比沒有炒的香!”“我就要走了,他喜歡喝我炒的茶哩。”鳳姨說這話時眼睛并不看我,往門外看著遼遠的天空。又叮囑說,“不許把這話告訴別人去。”我懵懂地聽著。不太明白,卻知道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因此很認真地點了頭。我知道那個“他”,絕不是長著牛眼的“他”,我暗地里希望風姨能快快離開,去尋找另外那個他。但不知鳳姨會帶著小鳳走嗎?我正想著。鳳姨緩緩地蹲下來,抓著我細小的胳膊。愁愁地看著我的眼睛。許久,說:“我走了以后,你要常和小風玩,把她當親妹妹待!”鳳姨說著說著,那雙嫵媚動人的丹鳳眼里。聚滿了淚水,變成兩個幽深的小潭子。
一天大早。從鳳姨家傳來他婆婆和她牛眼男人歇斯底里的叫罵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在他們的咒罵聲中明白了。鳳姨真的走了。并且鳳姨的出走,在他們家掀起了軒然大波。
我焦灼不安地聽著鳳姨婆婆和她男人的叫罵聲,邊暗自希望鳳姨能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在后來風姨婆婆和她男人逐漸稀疏下來的咒罵聲里。有一天。我聽到外婆對母親說:“咳,可憐的鳳妹子,那樣風流靈巧的人,被她繼母逼著,嫁來替她死去的父親還債時,還不到十六歲,連結婚登記的年齡都不到。花骨朵一樣的閨女。壓根不知道要過一輩子的男人,是個有病的人。”外婆頓了頓,又無限憐惜地說:“可憐新婚的那一夜。被人硬推進新房,又從外面反鎖了門。我們在外面喝喜酒,后來又幫著收拾刷洗宴席后的屋子。她男人進去后,她嚇得大叫起來。后來,就只聽到她在里面哭。直哭了一夜。我們在外面都聽不下去了,跟著不住地落淚。可是。人家的家事。我們又能怎樣呢?”外婆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接著又說:“不到一年,還是生了小鳳。” “她做女孩兒時。和我們一個班讀書。那時她父親還沒生病。教我們語文,全班沒有一個書讀得像她那么好。所有的老師都說她是上大學的料子,他父親所有的希望和理想都寄托在她身上。”母親無限惋惜地說起鳳姨曾經有過的好時光,又嘆著氣說,“但愿她這一去,能找回她失去的幸福。那時候,他們倆。一個是我們班的班長,一個是團支書。一樣學習好,長得好,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
秋天來了,我到了上學的年齡。
我跟著老師同學走進教室的時候。驚訝地看到,小鳳也在教室里。我怎么也沒想到,她竟和我一樣,已經七歲了。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
小鳳身材粗短矮小,比我們最矮的同學還矮大半個頭。因此沉默寡言的她。很自卑地自己站在一邊。老師安排座位的時候,沒有人愿意跟她一桌。老師毫無辦法地愣住了的時候,我站了出來,說:“老師。我和小鳳一桌吧。”老師如釋重負般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拉著小鳳走向老師給我們指定的座位。
小鳳每天自己一個人上學。自己一個人回家,下課也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座位上。上體育課時。她站在同學中間,由于身材粗短矮小。簡直就是只很不招人喜歡的丑小鴨。不過,要是小風坐著,專心地看著黑板的時候,她那雙酷似鳳姨的丹鳳眼。便會使她在教室里濟濟一堂的同學中。成為一個亮點。這是我在一次被數學老師叫到黑板上做題目。轉身走回座位時發現的。那雙傳承了她母親的慧根,匯聚了她身上所有聰穎的風眼,像兩顆閃亮的星星,此后總在我心中發著奪目的光彩。
上小學后第一次上音樂課的那個下午,西斜的太陽。把暖融融的金光。照在教室門口那排小樹的葉子上,又從后門和窗戶,低低地照進教室。把我們樸素的衣服鍍上華麗的金色。同時把樹上的小葉子,淡墨般地繪在我們的衣服上,風一來,吹動樹葉。這些畫便在我們背上歡樂地舞動。講臺上,音樂老師邊彈著風琴,邊教我們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第一次上音樂課,同學們都格外激動,很快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跟著歌聲走進另外一個奇妙的世界。不知什么時候,小鳳悄悄地打開鉛筆盒。獨自出神地看著。我偶然往她那邊瞥了一眼,驚訝地看到她的鉛筆盒里。藏著一張鳳姨的黑白照片,一向面無表情的小鳳。正對著鳳姨那張美麗非凡的臉。在同學們清亮悅耳的歌聲中。潸然落淚。這使我猛地想起鳳姨臨走前,滿眼是淚地要我“常和小鳳玩,把她當親妹妹待!”的情景;使我強烈地懷念起鳳姨——不知她在哪里?不知她找到了她丟失的幸福沒有?
即使是看到小風流淚的可憐的樣子,我也沒有希望過鳳姨回來。鳳姨太不幸了,她應該找到她的幸福。可是。有一天的黃昏,我和小女伴們在街上玩耍正要回家去,突然看到街的那頭。波瀾不驚地走來一個人。這人頭發有些凌亂。臉色蒼白。神情疲憊。提著的大旅行包鼓鼓的,拉鏈壞了一處,露出里面的一些衣物。但即使是這副模樣,她細腰豐臀的姣好身材以娉婷的步態。從暮色蒼茫的街上走過來,還是一路灑落出別樣的風情,使我們這條尋常街巷。立時變得富有韻味。
鳳姨,是鳳姨!
我驚訝得睜圓眼睛。張大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鳳姨從我身邊經過時,看到我,對我笑了一笑,就徑直打開她家后院虛掩著的門。走進去。自然得仿佛她是做了一次長途旅行回來。
我們街坊鄰居的議論鋪天蓋地而來,對鳳姨的出走說什么的都有。比較可靠的一種說法,是鳳姨的那男同學,那青梅竹馬初戀情人,直到鳳姨去投奔他時。還沒能離婚成功。鳳姨一邊打短工,一邊等了大半年,等不下去了,就只好回來。而鳳姨當年被推人洞房還沒有到結婚年齡,沒有登記,此后也一直沒有補辦這道手續。因此鳳姨沒有結婚,也就沒有離婚。沒有離婚,就可以再回來。
我以為鳳姨會很難在我們街上立足,可風姨不。鳳姨對所有的議論置若罔聞。她沒日沒夜地忙碌,把臨街后院里的葡萄砍掉。蓋起了房子,做成店面。招來幾個心靈手巧的年輕女孩,教她們在毛衣上繡花樣。那個風流靈巧柔媚哀怨的鳳姨,變成了男人般果敢決斷的另一個鳳姨。
鳳姨的牛眼男人幾年后得病去世時。鳳姨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企業家了。我們街上那些白天上班。晚上閑下來的姑娘媳婦女人們——當然包括那些曾經對鳳姨的人品嗤之以鼻的人,幾乎都有從鳳姨的加工廠里。領毛衣回家來繡花,再按時交回去,賺些錢貼補家用的經歷。此時的鳳姨是老板,大家心悅誠服地爭相給她打工。
鳳姨有不少條件很好且儀表堂堂的追求者,但鳳姨總是說,她已把全部愛情繡在毛衣上了。沒有愛能再給別人。這些求婚者中。還有一個研究中國民間藝術的老外,聽了鳳姨這么說。便把鳳姨廠里繡的毛衣全部包銷到國外。說是要帶走鳳姨全部的愛。
我和小鳳考上大學臨離開家的那個晚上。我去鳳姨那辭行,鳳姨拉著我的手,久久地端詳著我青春煥發的臉龐。對我說:“知道那一年我為什么又回來嗎?”“鳳姨遇人不淑。”我低著頭說,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不。”鳳姨輕輕地搖頭說,“有一陣子。我每天都夢見小鳳拿著我的相片,躲在角落里哭。那一陣。我幾乎每天晚上做這樣的夢。夢到小鳳哭時,我就從夢中驚醒,再也睡不著了。后來就演變成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我知道要治好我的神經衰弱。就只有回來了。”鳳姨說著。用手撫過我年輕得沒有一絲紋路的額頭,每個纖秀薄涼的手指,都留下愛惜的痕跡。“鳳姨……”這個大出我意外的原因。讓我百感交集地呼喚了一聲鳳姨。同時“唰”地把心酸的目光投向鳳姨。我的目光,在觸到鳳姨梳理得紋絲不亂的鬢邊的幾絲白發時,被刺痛了。那幾絲白發,在她當年時常別著玉蘭花的地方。冷靜地提示著歲月的急遽流逝。
我和小風上大二的時候。那個買走鳳姨“全部愛”的老外人贅到鳳姨家。這件事,在我們這條街上,和鳳姨當初出走一樣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