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慶小說二題

謝謝小偷

近幾個月以來，他住的這棟樓被小偷鬧騰得人心惶惶。他是幾年前在城里買的這套房子，一般周末的時候帶上老婆孩子來住兩天，更多的時候不住在這里。住在距城里二十華里的一個礦區上。因為這屋里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也為了省錢，前后窗子連防盜網都沒做。

他的樓上。在一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有個小偷弄開廚房窗子的防盜網，拿著手電筒就進來了。可他樓上的男人睜開惺忪朦朧的眼睛，還以為是老婆下地上廁所呢，根本就沒往小偷身上想，翻了個身接著又睡。結果，小偷把他和他老婆的手機、錢包、還有新買的一條金利來皮帶一并順順當當地偷走。

他的樓下，住的是他的同事。就在上個星期，他的同事花三千多塊錢買了一款多功能諾基亞牌手機。買回來之后還特意給他看看，他當時羨慕得不得了，能聽音樂、拍照、傳網上電視……結果，就在當天晚上十二點多鐘。他的同事剛剛睡著，手機就放在枕頭邊兒上，第二天醒來一看，手機沒了。等走到客廳再一看。對著樓梯的外門就像一張饑餓的嘴巴。大敞四開。也不知道這門是自己昨夜沒關哪，還是關了沒門。反正小偷拿了手機就揚長而去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他的同事感慨道，花了三千多元錢，就昨天給朋友打了一個電話。

還有在他的左鄰右舍也都在這幾個月里遭此劫難。要是屋里沒人，小偷就到處給你翻個遍。東西扔得到處都是；要是翻不著錢。小偷就氣急敗壞地進行破壞：有的，把好好的被單給撕得粉碎；有的，把鍋砸了，暖瓶踹碎了；還有的，在屋子里雪白的墻上亂寫亂畫，譬如爺爺到此一游、施主咋如我一樣兩袖清風、如此寒酸什么的……完全都是破壞性的。那紛亂的場景令人驚訝、氣憤，但又無可奈何。開始人們被盜之后，也都懂得怎樣保留現場，打110叫警察過來勘察現場，拍照、作記錄。可是到后來被盜的那些人家都被白盜了。一家的案子都沒有破。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人們索性就不報案了，因為報了也沒有用?？吹侥切┥碇品木?，衣冠楚楚，威嚴有加的樣子，真令人敬畏啊，頓生自己不是小偷的慶幸，可遺憾的是你一生也等不來破案的通知書。

現在，就只有他的家沒被盜了。他分析來分析去，心里也納悶，他還不經常住在這。這小偷怎么就不偷他家的呢?后來。他想來想去，事沒想明白反而自己卻有了一種壓力了，他就懷疑大家可別懷疑他什么，比如說，懷疑那小偷也許是他的親戚啦，或是什么朋友啦。要么和他的親戚的親戚有啥關系啦……他越是這樣想心里就越虛幻。腦袋里總像鬧鬼似的，再從樓道上碰上這些被盜的人們打招呼、微笑就不那么自然了，那種尷尬使他心里特別難為情，就像他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情；特別是大家在樓下茶余飯后聚在一起議論這事的時候，大伙都說他很幸運，但他卻高興不起來，內心反而略感緊張，仿佛在別人的表情里似乎也看出了人們在想他什么了。于是。在苦惱之中，他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還是給小偷寫一封信吧，于是他操起筆來，正襟危坐。認認真真地寫道：

我親愛的小偷朋友，您好，我把窗子已經打開，陽臺的門里面沒有上閂，茶幾上面還給你放了兩百塊錢，我衷心地希望你能破門，或破窗來一趟，我只希望你能把錢拿走，但不希望你把屋子里的秩序搞亂嘍，傷害這些無辜的東西，因為滿屋子里就只有這兩百元錢。要是你有可能、方便的話，也可以抱走電視機，運走電冰箱……

最后署名：敬畏你的施主。然后，就是年月日。

可是，他連續等了幾周也沒人進來，那兩百元錢和那封信依然躺在茶幾上，只是蒙上了一層灰塵。他看到后“嗨”了一聲，這使他非常失望。

后來。他由對小偷的失望變成了仇恨，說，該死的小偷啊我讓你進來你不來，這回我他媽的讓你永生都別想進來，就算你有猴哥兒的本領也別想登堂入室，我日你媽的——你個敗家的小偷!

第二天。他就把單層的防盜門換成了雙層防盜門，把前后陽臺和廚房廁所所有的窗子都加固上了不銹鋼的防盜網。

他裝好后在屋里數了一下防盜網，然后和防盜門放在一起攏了一下賬，這一氣之下竟然花掉家里積蓄七八千元。心里頓感有些可惜，但轉念一想也值，該花的就是要花啊，把錢花了買回了一個安心。這回就算你插翅、變成了一只蚊子也難以飛進來了，于是又厲聲罵道，我日你媽的——你個敗家的小偷!

至此，他余憤未消。于是他就像有一種報復小偷似的興奮沖下樓去。站在樓下外面的甬道上挨家挨戶地看防盜網，最后覺得只有他家的防盜網裝得最豪華、最漂亮、最標致，一眼就能看到那對著太陽的防盜網熠熠生輝光芒四射，就好像一把把泛著寒光的利劍，它們威嚴美麗而令人敬畏。此刻他想到。此房定準無憂!

他想到這。就大步流星上樓回到屋里。把他前些時給小偷準備好的錢從茶幾上收了起來。同時把寫好的信咬牙切齒撕得粉碎，然后丟進廁所便池里自言自語狠狠地罵道，去你媽的吧。小偷!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兩個月又過去了……不管別人家被盜成什么樣，他根本就不再去想自家挨盜的事了，因為他裝的防盜網是這棟樓里價錢最貴質量最好的防盜網。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帶著孩子老婆再回來時還沒等上樓，就發現廚房的窗子和窗外防盜網被搞開了，原來的豪華、漂亮、標致、價錢最貴、質量最好的防盜網亦如一張黑洞洞的大嘴，它吞進來的不僅僅是空氣，還有小屋里的大小柜子、床上床下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原本掛在墻上的壁畫也被取下敲成了碎片。還在客廳正面墻壁上囂張地寫道：

我的主人先生，您實在是太愚蠢了，居然花那么多的錢換雙層門又裝防盜網，這。太可惜了，我不得不批評你幾句。

你以為你加固了漂亮結實的防盜網就安全了嗎?我的回答是“NO”，就算你把家做成了監獄也無法擋住我們的雙手及出入，如果我們不能技高一籌的話。那我們這個職業不就早斷種了嗎?記取教訓吧，先生，我想，像你這樣做最終得不償失的也是你，只能浪費更多，損失更大……

下面落款寫道：再見了，窮鬼一個，即日凌晨三時一刻，字雖說寫得歪歪扭扭。但話說得十分流暢。內容還頗有些職業特點。

他讀完了小偷的留言頓生掐死或撕碎小偷的恨，但還是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一直仔細琢磨著“窮鬼一個”這句話覺得自己很委屈，它指的到底是誰呢?是他還是我?我他媽的曾經給你準備了兩百塊錢你不來，如今老子收了攤兒你又說老子窮鬼一個，世上還有這樣欺侮人的嗎，這是一群什么東西!氣得他渾身發抖無以言表——假如有一天我能抓住你，我將你如何如何；假如有一天我能碰上你，我迎面將你如何如何……他恨。他恨啊!

但是。當他再走下樓來，面對同病相憐的鄰居們的時候，心里沒有了絲毫的緊張。一下子就變得十分坦然了，輕松了。當人們也同情地問他，怎么搞的您家咋也挨盜了呢?這時他根本就體會不到被憐憫被同情的快樂感和幸福感?？尚睦镆恢币詠碛幸痪湎胝f又不能明說的一句話，那句話就是：

還是謝謝小偷吧。

一個乞丐的請求

街上有個乞丐，他經常帶著一只花狗。躺在大街花園朝陽的那個角落里，身邊有個破包。包里裝的也都是破破爛爛；要是天下雨他就躲在花園右邊的廁所里。廁所的外間是小便池，小便池對著門口是一小塊兒空地，地上鋪有地板磚，雖有點味但很干凈。他就睡在那里面。

一次我內急，就刻不容緩地沖了進去，差一點沒踩著他。他看我跑進來也嚇了一跳。急忙用他那個破衣袖遮住了頭。我說，你他媽嚇我一跳，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他另一只手緊緊抱著那只花狗瑟縮著。哼哼嘰嘰地說，我——我冷。啊，我明白了。這天下起了雨。又是深秋。

我說，狗跟你都遭罪。你把這條狗給我吧，你連自己都養活不了，還哪有什么資格養狗啊?他搖著頭結結巴巴地說。不……不行啊，我還靠它暖和身子呢。

這狗真講義氣啊。我長這么大，只聽說過人世間的相依為命。自然界動植物的相互依存，還沒聽說過人狗相依為命的。有錢人養狗，除了消遣時光和快樂還有用狗幫著自己消費，展示自己的身架地位；獵人養狗。完全是獵人拿狗當搶使，把殘渣剩飯變成了火藥子彈和武器；牧羊人養狗或者什么藏獒，是利用狗來解除自己那種風吹日曬枯燥乏味的勞動；平常人家養狗。雖說家里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財富，但因家里至少還有些剩飯吃……而這個乞丐呢?嗨。我感嘆著——看著這只狗。這時它絲毫不嫌主人臟，就像個懂事的孩子。用溫熱鮮紅的舌頭舔舐他的饑寒，這著實讓人感動啊。

我有些不解地說，你都這個熊樣了它還跟著你，你他媽還不如一條狗干凈。我說完剛要走。他仰起臉看著我。蓬頭穢面，只有那倆眼珠兒是干凈的。他哀求說，你要狗可以。但得……得把我一起搭上。說完那兩只眼睛仿佛泛著綠光。瞪得像豆包那么大，似乎因缺少潤滑而滯住了一般。

我說你年紀也不大就懶惰成這個樣子。就是擦鞋、撿破爛也不至于流落到此啊。他聽我這樣說就把手伸出來給我看，我一看驚呆了——原來有一只手只有手心而沒有手指。于是，我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你是個殘疾人啊。他點點頭。

我說好吧，你帶上狗。跟我走。

于是他挎起那個破爛包站了起來。我指著包說你把它扔嘍吧，不要了?？此且馑?。還有點舍不得。但是他迫于我的要求，最后還是無奈地把包扔了，然后亦步亦趨三回頭地離開了廁所和那個包。我心想，這個虎玩意兒還有什么值得心疼舍不得的呀。看你那熊樣，都埋汰到家了。這哪還像人啊?

我把他和那條狗直接領到了澡堂子。我就像趕狗一樣把他弄進了澡堂子里面，把他那一身破爛衣服扒了下來，推向水龍頭的下面。我說，你也太埋汰了，都不如那條狗干凈。這時，已在澡堂子里洗澡的人們也都裸著身子過來看他，他就事把那張臟得無比的臉用手捂了起來。

我想這個虎玩意兒是真傻，跟掩而盜鈴一樣愚蠢。于是，我沖著這些看熱鬧的人說?？瓷堆?把他洗干凈了和你們不一個鳥樣嗎?

于是，大伙兒都捏著鼻子嘖嘖地散去了。他聽我罵他們還呲牙沖我笑呢?我思忖著。這個虎玩囈還沒傻透腔。

洗完了澡，我就把我曾穿過的衣服鞋子給他換上了。再看他，就不像什么要飯的乞丐了。他倒很像從前的我了。于是，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辛酸起來。

我也曾是衣衫襤樓吃百家飯長大的。因為餓得慌偷了一根紅蘿卜差一點兒沒把屎讓人打在褲兜子里，但我從來還沒有睡在大街上，或是廁所里，當然也沒有像這樣一只患難與共的狗兄弟。后來，我為了活出點人樣來也吃盡了苦頭啊。我在北京拾過荒當過狗販子，在上海擺過地攤賣過雞蛋，在廣州打過工。還被人毒打禁閉過一一那一次。是因向老板討工資被他們打斷了腿。直到今個兒我的右腿還有點兒點腳(瘸)呢。

……現在呢，這個家伙沒有像我為了站立起來受過那樣的罪。可他必得忍受站不起來的另外一種痛苦，那就是沿街乞討，露宿街頭。

我帶著他和花狗到鎮上的小餐館吃了飯，他高興地跪到地上管我叫爹。我說。我要是有你這大一個四十來歲的兒子，我至少得有我爺爺的歲數啦，你快點起來吧。我心想，自己還沒媳婦呢?

他注視著我，好像找到了人生溫飽的一種自信和滿足，癡癡地傻笑。但一滴感動的眼淚都沒有。

我說。我不是看中了你。我是看中了這個花狗——你就帶著它給我的廠子看看門兒吧。

他像似猶豫了一下有些不滿，但是，最后還是高興地說，中，中。

這一年來，自從有了這條狗看門。廠子里面的廢銅爛鐵和木材還真就沒像以往那樣丟過。有時我就蹲下來摩挲這條花狗。自言目語說你真是一條知恩圖報的好狗啊!他看我這樣喜歡花狗。就充滿自信大搖大擺湊到我跟前說，老……老板啊我有個請求。我看他說話結結巴巴的費勁兒，就問，你有啥事?

你給我吃。也給我喝，我……我感謝你?？伞墒?，我如今還……還沒有媳婦哪，你看老板……我一聽非常氣憤，就沒讓他把話說完，頓時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他媽的老子當老板還沒娶媳婦兒呢，你個狗日的也想吃天鵝肉啦?

他傻傻地瞪著眼睛看著我癡癡地笑，那神情就像飄呼在云霧里的半個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