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生,背簍里背著兩個日子。爬山。
兩個日子。一個太陽。一個天上。一個沉甸甸金燦燦,一個明晃晃亮汪汪。
兩個日子是兩把梭子,一把金梭一把銀梭,日月輪回日夜穿梭。
那山,被母親那支畫筆抹了一層濕濕的水煙。遠遠的,山影朦朧而混沌。山里盛產風雨和五谷,可招來旦夕禍福能引來金鳥鳳凰。村口古柏腳下的暮鼓晨鐘,常常震得沉雄的山林嘩嘩聲響。
母親輪流背起兩個日子爬上高高的山崗,一覽眾山小。故鄉的風光盡收眼底。那山再雄再高,也比不過母親那顆心的堅強。
母親的小屋,是結在山巔高枝上的一個鳥窩,一個民族開出的一樹花朵。這窩是筑了破,破了筑。筑了又破。破了再筑。山腳。有炊煙裊裊升起。那是母親被纖拉的臍帶,繞來繞去,怎么也繞不出那個山灣。
母親那本黃歷。撕下的是一頁頁窮苦的日子。翻開的是一山山鮮亮的色彩。山里的日子像苞谷粒被母親粗礪而靈巧的雙手一顆顆輕巧地掰了下來,那些苞谷像鄉親的黃牙,攏成把扎成花在吊腳樓前站成一排排,笑得燦然。美麗而莊重。
母親是一位沉默的詩人。青山綠水間,云里霧里,時常活動著兩個佝僂的身影,一個黃牛,一個母親。我便如那首唐詩里一個天真無邪憨態可掬的“松下童子”。呆在屋檐下。我的目光看不清遠山中的母親,兩個身影一前一后默默地蠕動耕耘,此刻我不知道,究竟是母親趕著黃牛?還是黃牛牽著母親?母親與黃牛為伴在風雨中穿行。將魯迅的《俯首甘為孺子牛》和李紳的《鋤禾》犁得滾瓜爛熟。母親臉上綻開田園詩情一般的笑容,醉美了山鄉醉紅了夕陽醉醒了大地母親的夢幻與沉默。母親的抒情詩發表了。大地飛歌。
在山間地頭。母親總是反復孕育著兩種歷程:種子一花期—果實;果實—花期一種子。這兩種歷程。是希望的歷程;是苦難的歷程;是豐收的歷程;是尋根念祖的歷程。當播種的窮酸日子熟透甜香時,一把鐮刀比母親還興奮,笑彎了掛在樹梢的小月兒,等待為母親效力去收割歲月,就像收割當年母親與父親的愛情。
那山的形狀與姿式,代表了母親緊握鋤鐮的拳頭和在山崗地垅匍匐前進的方向,時刻捏著一把汗。清孱的母親常與穩健的父親和山民如影隨形如蟻爬行,鉆進深山伐木砍樵采集春天枝頭的雨露陽光。那山上的一枝一葉,是我兒時在課本中啃吃的一行行一句句唐詩宋詞。肉眼看不見的鋒利鋸齒,常常劃破母親柔軟的手心手背,刺穿母親堅硬厚實的腳板,滲出殷紅的傷口,被一群春風搖曳的“鋤禾兒”拭了又拭,舔了又舔,亦痛,亦癢。一日。我驚異的發現。母親干旱皸裂的膚色間竟然生出了男人一般的胡須,那胡須枯燥的葉尖上。似乎還遺留著蜂蝶路過時載歌載舞的映像和花粉的淡香,晶瑩閃亮。那胡須的顏色,父親一樣的顏色。一樣的感覺。
那條小溪流,是母親流向我嘴邊的那支歌,春秋冬夏一年四季,在山溝溝里婉轉悠揚。母親的歌聲總是那樣的優美悅耳。母親老了。母親的歌聲依然年青。
那彎彎的山道。大地的阡陌,如慈母手中線,這長長的線是從母親的心上抽出。縫進月夜與星光,縫進樹影與蟬鳴。縫進游子的心靈。燈前月下,常聽母親講那過去的事情。漸漸隱去了,母親飛針走線縫補的心路,一節一節。漸被一片濃蔭掩映在遙遠的山村一叢叢荒蕪的歲月里。
大山里的一土一石一樹一木一花一草,是從母體分離播撒的一顆顆鮮活靈動的生命細胞,春風一拂秋風一揚,便滿坡滿嶺地滴翠流金淌銀。母親的細胞。細胞的生命,母親的兒女,長出的石頭也生財。長出的黃土也成金,長出的山林也能在山外樹碑立傳,長出的山歌山里人唱起來音質脆生生地清亮,長出的花朵亦如世間的女子飄逸動人,比城里的姑娘還亮麗鮮艷。還有,在山尖尖山界界走動溫情的一風一霧,那是母親遺落的紗巾與嫁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大山壯了高了大了。山長青水常綠。母親卻日漸地瘦了矮了小了。身子輕飄飄的,頭上的季節落葉般一層一層,有雪白在山頂靜靜紛紛飄落。
藍天下最美最耀眼的女人是母親。母親愛美是她一生唯一的嗜好。永不會改變。那些年輕時用過。舊得不能再舊的“化妝品”還舍不得扔掉。山風是那把老掉牙的木梳,眉筆是鋤。鐮是眉頁,晚霞為她抹了一層胭脂紅,歲月給扎了一頭潔白霜花藍天當鏡土地為梳妝臺。三月的春光一落座。母親便如春姑娘一般桃花粉面,嫵媚靚麗了。淡妝索抹也嬌艷。一朵山花向陽開。在兒女心中,母親永遠這么光彩照人。
太陽和月亮,如一對壯如山美如水的兒女,緊緊圍繞團結在母親身邊周圍。一直要陪母親讀完那部農人的名著——大山里的人生。
這便是生活在湘西的,我的母親。
山一樣的母親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