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我們一行五人駕車沿平武至九寨溝公路翻山越嶺,抵達距成都230公里的木座鄉木座寨,趕赴一場白馬藏族的新年婚禮。
村寨四周群山重疊,陡崖峭壁。唯一一處窄小的平壩上,有水泥鋪起的一個簡易籃球場。從籃球場爬坡而上,穿過寨中曲折小道。我們來到了25歲白馬姑娘嘎美的家。大門上早已張燈結彩,屋外臨時搭起一個廚房,寨中的姑娘們幾乎傾巢出動了:屋檐下,一群少女在剝著大蒜;不遠處一張大木桌上,三個白馬藏族姑娘在案板上切割著數百斤的豬肉;一群婦女圍坐在一起,一邊曬太陽拉家常。一邊摘選一大籮筐當地野生的“折兒根”。
在木座寨,婚慶時間大多選擇在臘月、正月等農閑時舉行,這其中又以農歷正月春節期間居多。今天,一場盛大而風格獨具的白馬藏族婚禮。十幾個小時后將要亮相籃球場,成為小小村寨正月里最為隆重的節慶。
序曲:嗩吶打破清晨的靜寂
清晨6:00,男家從龍安鎮請來的嗩吶師傅柳定財與王正榮早早起了床。凌晨的木座寨,四處漆黑安靜,冬日的寒氣透過洞開的大門在室內肆意穿梭。新郎的父親往他們身邊的火塘加了些木柴,跪在地上用力吹著柴火堆,不一會兒,熊熊燃燒的大火把昏暗的四壁映得亮光點點。室內溫和了起來,新郎的母親給兩人泡好了茶,然后把一壺水掛在火塘上方。
廚房外的平地上,眾多桌子椅子碼在一起,地上十個大蒸籠高高疊起。廚房內煙霧彌漫,陣陣引人垂涎的香味彌漫開來:兩口湯水翻開的大鍋內共煲了54只雞,紅棗、枸杞、當歸、黨參在鍋中起伏翻騰,若隱若現。爐灶旁幾個碩大的簸箕裝滿了新鮮的豬牛肉與蔬菜。村中廚師木曹嘎身穿白馬藏族傳統的男長衫“春納”,開襟的紫紅色長衫外罩了一條大圍裙,不時用湯勺在鍋中來回攪動。
白馬藏族族群異常稀少,寨子歷來親如一家,族人從遠古遺留下來的帶原始色彩的公有制思想,使得今日的婚慶宴注定會成為全寨人的集體午餐。四五百人的公共食堂,讓遠道而來的親朋好友與族人吃不飽、吃不好,對于主人家可是件丟人的大事。所以男家頭天下午便驅車幾十公里下山去縣城購回了二百多斤豬肉、數百斤的牛肉與蔬菜。
墻上貼著的是今日婚慶的支客單,鮮紅的紙上密密麻麻排出了所有組織者的名單,更像是一張婚慶流程的節目單,當男女老幼依次坐上餐桌時,這張小小的單子將有條不紊地支撐起整個露天公共大食堂的每一個細小環節與制作、運輸再到消化的全套過程。
7:00不到,身著銀色對襟長袍的新郎余珠出現在眾人面前。這位27歲的新郎官沉默寡言,有點著急地在幾個房間中來回亂串。在正房,父親把他叫住,俯下身仔仔細細把他身披的一條大紅布檢查、整理了一番。余珠拿下頭上那頂羊氈“沙干帽”,把插在帽上的那只白雞尾羽緊了又緊。
7:20,火塘邊的柳王二人從口袋中摸出嗩吶的吹嘴,安在了喇叭上,一陣銳利的嗩吶聲,刺破了村寨清晨的寧靜。這等于在通知不遠處的女家:男家一切準備妥當,很快便要上門迎親。
站在自家大門口,一盞灰暗的白熾燈下,余珠一個人站在寒風中。他左手拿著一張紅紙條,右手在紙條上指指點點,仿佛計算著什么。遠方,大山的間隙處,一團白云下,依稀反射出絲絲初升朝陽的光亮。
新娘:從頭到腳精心裝扮
聽到了嗩吶聲,新娘嘎美的父親不放心又屋里屋外四處走了走,看了看。屋內,所有接待來賓的房間火塘都升了取暖用的火堆,親友三三兩兩聚在火塘邊拉家常。嘎美在平武中學上高中的表弟閡強,一位戴著眼鏡英俊斯文的少年。作為今日迎親禮儀中的司儀,正身著漂亮而富麗的白馬藏族傳統服裝,恭敬地向火塘邊的老輩——遞煙。
今天的喜宴先后有兩臺:新娘家的送親宴與新郎家的接親宴。所以,嘎美家屋外,婦女們已在兩口洗碗的大鍋下引燃了柴火,絲絲熱氣漸漸從水面繚繞而出,小坡旁,兩排紅磚臨時搭起的火爐上柴火正旺,并排的大鍋中,翻滾著的蹄花湯和紅蘿卜燒肉香氣撲鼻。
8:00,兩位白馬藏族少女將一副大紅的雙喜剪紙端端正正貼在了大門兩邊。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準時響起。硝煙中,新郎與“迎親團”跨上臺階進入大門。嘎美的閨房內,女伴們仍在從頭到腳為她精心梳妝與打扮。嘎美上身穿白馬藏族傳統女裝“祥馬”,中縫開襟,袖上與兩肩紅、黃、藍、白的條飾絢麗多彩:下身著一裙裝,前面綠、紅兩幅直下略撒開,后面疊為白褶裙,裙上邊緣花飾繁復。女伴們圍著她,有人為她整理“祥馬”,有人為她梳理頭飾。床上,堆放著一個潔白如玉的魚骨牌,一串沉甸甸的銅錢帶。幾頂雪白的“沙干帽”,帽上跟余珠的一樣插入長長而雪白的羽毛,在一堆五顏六色的氣球堆中分外搶眼。
抹胸上戴好長條形的魚骨牌后,女伴們開始為嘎美腰繞沉甸甸的銅錢串,始終一臉微笑的嘎美看來折騰得夠嗆,雖是嚴冬,豆大的汗珠還是流淌而下。不久,新郎也加入了為自己新娘打扮的行列,低頭彎腰為嘎美整理著腰間的銅錢串,而女伴們則把一頂最新的“沙干帽”試戴在她的頭上。
當裝扮一新的嘎美走出閨房,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大門口屋檐下坐著的柳定財與王正榮再次吹響手中的嗩吶,宣告新娘家的“流水席”率先開席。
家家戶戶來吃流水席
嘎美家平壩上能安放桌椅的地方全派上了用場:壩中左右各擺了六席,屋檐下滿了兩席。嗩吶剛響起,每間屋的大人與小孩都用力向屋外擁擠而去——原來白馬藏寨的流水席。并無長幼尊卑、主客先后之分,一張木桌,四條板凳,誰先坐上去算誰的。旁人見了,有的會主動退卻另尋目標,有的干脆一言不發站在飯桌前耐心等候,直到別人吃完最后一口菜,喝完最后一杯酒。吃的人不慌不忙,毫無愧意;等的人耐耐心心,毫無羞色。實在沒有座的,索性掉頭而去,進屋內烤火的烤火。在壩上站立看熱鬧的看熱鬧,聊天的找個話頭重新開侃,幫忙的重入廚房干起雜活。
廚房里,負責看菜的將滿溢美食的菜碗集中運送到此,再由專門負責分發的人系統而集中地統一發給托盤手。托盤手雙手平端一塊木板,木板長一米,寬四十公分,上面裝滿十余盤菜,威風凜凜端至大門前,將板高高舉起,口中拖著冗長的聲音高叫一聲:“下——菜——的!”下菜的便會飛快跑過來,將菜一一送至各席。席前另有分工:看酒的添酒,說些禮貌的客套話,恨不得讓對方痛飲三杯;支客師在每桌來回走動,散煙點火:最有趣莫過于添飯的,清一色的白馬藏族婦女,頭戴“沙干帽”,衣著盛裝,腰圍圍裙,一手端個洗臉盆,盆中滿是雪白的米飯。另一手緊握飯勺,在每張桌子前來回巡視,其“警惕性”很高,食客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勺熱騰松軟的米飯便加到了你的碗中。
有親戚匆忙跑過來告訴廚師,開水不夠了。幾個廚房大聲合計了一下,決定把紅磚搭起的野外灶臺加長,一位青年飛快搬來不少磚頭,廚師們沿著灶臺分兩排把磚頭筆直碼放開去,一米長的灶臺如此加到兩米多,煲菜的四口大鍋與七八個水壺便可以同時加熱燒煮了。
柳定財與王正榮坐在主人家屋檐下的一根圓木上,有些疲倦。每一輪流水席交替時,他們都得吹響手中的嗩吶。這項工作意義如此重大,使他們根本不可能在最后一輪之前心安理得坐在酒席之上。不過按慣例,他們最終將得到30元左右的紅包酬勞。
嘎美家這場流水席一直持續到12:30,其間共有八輪,每輪大約半個小時,共款待寨中村民及各方好友五百余人。
每敬一杯酒代表一次祝愿
12:00,新娘、新郎與新娘方送親的隊伍依次擠入嘎美的閨房。窄小的房間內,白色的羽毛在空中來回蕩漾。母親與嘎美交代了一番,將要離開娘家的孩子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失聲痛哭了起來。一群婦人與姑娘把她們擁圍在房中,唱起了《哭嫁歌》:“新打剪兒新開剪,總說小女不開言,小女開口要陪奩……”唱畢,等候在閨房門口男方迎親的隊伍也吼起了歌謠:“美麗漂亮的姑娘,頭上戴頂白帽子。帽子邊沿十二角,大珠小珠三十顆。”男女對唱幾個回合下來,擠在閨房門口的男人們自覺站成兩排,中間讓出一條通道。閔強舞著寶劍,第一個走出了新娘的閨房,美麗的新娘隨后,其后是新郎、新娘方送親的隊伍、新娘方的親戚和新郎方迎親的隊伍。
走出大門,柳定財與王正榮又吹起了嗩吶,支客師點燃了一串長長的鞭炮。鞭炮響過,稚氣未脫的閡強表情嚴肅,微低著頭,左右來回舞動寶劍,帶著大隊人馬走下水泥臺階。臺階口,新娘方的總管手端一杯酒早已恭候多時,閔強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然后把杯中之酒灑潑在地上。這樣做據說一是祝福新人,二是祭祀地下的先祖。
通往新郎家的山路旁,村中年歲大的婦人們一手拿酒、一手端酒杯,早已守候在甬道的每個拐角與野外的每個歧口,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經過,老人們會為每一個人依次敬一杯酒,受敬者同樣必須輕輕抿一口,然后全灑于地。整個原始而樸素的白馬村寨,都在用一種傳統方式表達對新人的美好祝福。
隊伍到達時,余珠家中早已人聲鼎沸。第一輪流水席的客人不等嗩吶吹響,許多早已在屋前平壩的木桌前就座了。正房中幾張桌子并排在了一起,桌上堆滿了糖果、花生與瓜子。作為新時代的象征,主持人大聲誦讀了二人結婚證上的每一個字,然后用力將糖果拋向人群。眾人手忙腳亂擁擠爭搶著空中的喜糖,余珠則被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抬起,在一陣吆喝聲中拋向了空中。
屋外,木曹嘎烹制的鮮美雞湯正被下萊的幫工一一端上流水席——新一輪熱鬧的婚宴在木座寨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