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黃河
君不見
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
無論任何時代,任何種族的讀者,只要打開這樣的詩句,都會被一種自天而降的力量所震撼,洗禮。并在它沖激的惝恍迷醉中,似乎青天之乳下垂,黃色的乳液不停傾瀉,哺育著它所觸及的萬物生靈,以及一種一往無前地奔騰著的時間。
李白的詩歌只能來自于李白,如同地球的黃河始終只有一條。那種奔騰的詩意,不可遏止的激情,是神與人共同創造的一種壯麗景觀——它雖屬于人類的手筆,卻又擁有著自然的一切偉大特征。它是一種原初的力量,經許多世紀的孕育后,而突然的爆發。十二世紀的蒙古旋風,僅百萬人的部落,卻席卷了世界,它的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何在?顯然,李白的黃河與其同源。
在對李白的回望中,我們亦有理由把他的生命看著自“天”而來。他的身世至今是一個謎,他出生在比地理上的黃河的源頭巴顏咯拉山還要遙遠的西域——荒涼且滋育著英雄與天才的中亞腹地。因此,李白沒有理由不讓自己的生命與自“天上”而來的“黃河之水”一同奔騰。這就難怪他的朋友賀知章一見之下,就驚呼他為“謫仙人”!
……
黃河萬里觸山動
盤渦轂轉秦地雷
……
現在,這條天上之河開始了大地上的奔騰。但它的一切無不帶著天上的特征:它的速度一瀉千里,仿佛天神的駕馭;它的輪子火焰一般掠過,在大地、山谷發出天庭的雷鳴——實際上,無須任何修飾,我們就可以把這奔騰的速度,看作李白詩歌的速度;把這天庭的雷鳴,看作李白詩歌的音律——只要你打開《李太白集》,就會被這閃電的速度和不間隙的雷鳴席卷而去。
來自天上的一切,一開始就是完美的。你不能說黃河的入海口就比黃河的源頭成熟,它們只是呈現著不同的風度。在世界范圍的大詩人中,我無法尋找到整體的風格、氣質可與李白并論的——李白不僅具有黃河一般的雄莽、壯闊,而且具有黃河一樣的孤獨、桀傲。由一條河的流動、形成,我聯想到斯美塔納的不朽之作《沃爾塔瓦河》——從森林深處涌出兩股清泉:一股溫暖而滔滔不絕;另一股寒冷而平靜安寧——這正象征成長著李白的童年、少年的溫潤的四川盆地,及誕生了李白生命的寒冷的中亞腹地。它們匯到一起,形成沃爾塔瓦河,經過波希米亞的峽谷,變成一條大河。它穿過茂密的森林,牧場,獵人的號角……入夜,居于山林水澤的仙女在它閃光的波浪上作樂。在水面映出要塞,城堡,往昔的業績,過去的勇武時光……它愈來愈壯麗……但我不得不終止對這條河的描述。因為它只是展示了李白的某個側面,它的流動太狹小,太雅致,太抒情了。它只是大地上的一條壯麗的大河,而沒有來自天上的色彩與印記,沒有呈現出李白那自天而降的強大的生命力度,它的河床根本無法容納李白那巨大的使一切的堤岸顫栗的奔騰。由天上的色彩與印記,我又想到了偉大的巴赫。但我隨即又遺憾地發現,巴赫的音樂并非從天上傾瀉而下,而是由廣闊的大地向著天庭蒸發,升華……最終的徒勞之后,我只好這樣說,巴赫天上的色彩,印記,加上貝多芬的雄渾,沖激,莫札特的天然,清澈,剛好合成李白的“黃河”——這種“黃”,并非沖激起的砂土的渾濁,而是指李白的詩歌中所奔騰著的一種生命的廣博,神秘,深邃,復雜的渾融狀態。
……
巨靈咆哮擘兩山
洪波噴流射東海
……
這樣壯偉的詩句,只能產生于黃河,來自于李白。隨著這條大河的繼續奔騰,河段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神靈,一座大山阻擋著他的前行。于是,他以手擘其上,以足踏其下,將其分為河西的華山,河東的首陽山。蓄足了力量的黃河,似乎又尋到了一個新的突破,長虹一般噴射向東海……顯然,這巨靈的神力,是一種上天與大地的共同創造,是這條從天上奔騰而來的黃河,沿途汲足了大地的力量而哺育出的一個神話。這個巨靈具有著沖決一切——包括文化、歷史、時間的力量,但又不是那種我們常見的與一切同歸于毀滅的英雄式的力量。這兩行詩中所具有的雄性的力量及象征,還使你想象著一個民族的鼎盛期,那種不可抑制的偉大的創造力、繁殖力!
完成了《杜甫的象征》一文后,我始終有著一種隱隱的不安。當然,這種不安倒并非因為文中把杜甫推為民族詩人,而落選了李白,觸犯了千百年來李杜并稱的定論——名額只有一個,實是無奈。而是因為在文中將李白與但丁、歌德相比較時,責備其沒有像他們那樣飛升到更為高遠的天空——這只是某個側面的比較,但因措辭的不夠嚴謹,似乎使李白的形象矮了一截。李白怎么會矮于但丁、歌德?至少他們也是同一個級別的大詩人。李白的詩歌本就是天上的傾瀉,何須什么飛升,超越?黃河之水自身的奔騰就是一切,并孕育著一切。
如果說我最敬重的是杜甫,那么,最敬愛的則是李白。李白的詩歌似乎不是來自人的大腦,來自人的思想,而是直接來自人類生命的黃金部分。在李白的詩中,你無須亦無暇尋找什么象征,隱喻,暗示,那只會誤入支流。李白的詩歌就是一種奔騰,由天上向著大地的傾瀉,奔騰,并沖激出一幕幕生命、自然、文化的巨大幻象——而這些幻象,又無不深烙著李白那特有的天才的印記。如同對杜甫的大地的閱讀一般,《李太白集》,你不能把它分解成單篇,不能把黃河分解成一片一片的浪花--然而,我們又不能不留連注目這一片一片的浪花,因為李白壯麗的奔騰是如此的完美,不可思議,即使它的某片浪花濺飛的珠沫,它的水流岸邊石隙間的小憩,都完美得成為一個自足的世界。如果說,宗教在某種意義上起源于人類對大自然的一種敬畏,那么,李白的詩歌就提供了這樣的一種敬畏。或者說,李白的詩歌是人類的一種僭越,在大自然中的延伸,它啟迪著我們一切美好而偉大的情懷。
……
被發之叟狂而癡
清晨徑流欲奚為
旁人不惜妻止之
公無渡河苦渡河
……
當這條大河奔騰到它的中游,終于加入了人的力量,出現了人的身影。然而,這里出現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的不可思議的“狂而癡”,恐怕只能來自于人神的混血。李白本人的血液,無疑有著混血的可能,而這首《公無渡河》的源頭,則完全來自于異族。西晉崔豹《古今注》記:朝鮮津卒霍里子高早晨撐船下水,見一白發狂夫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呼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其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無渡河》:“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曲終,投河而死。現在,這一來自異族的支流,在李白黃河之水的翻騰中,由一凄惻離奇的傳說,化為一首具有古希臘悲劇力量的歌行——這就是魯迅先生所感慨的漢唐魄力。強悍無理的黃河,現在遇到了一個同樣強悍無理的人類,而它們的相擊,相匯,又似乎是為了成就一個更為豐沛的奔騰。
李白投水捉月的著名傳說,無疑與這個“狂而癡”的強渡黃河而死的披發之叟有著某種關系。而且,我進而認為,這個“狂而癡”的強渡黃河而死,將自己的尸骨掛于長鯨雪山般的白齒間,歸向大海的披發之叟,更接近李白那豐沛而奔騰的天性。這個局促的世界,似乎無法容納他那巨大的生命,于是,他下意識地向往著極限的突破,向往著另一個世界——盡管那一邊可能是死亡,也要毅然赴之,在死亡的顛蕩中體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實際上,整個盛唐都是這樣,漢民族是如此一往無前地向往著異域,向往著世界的極限。一個民族的崛起,往往就是由這種“狂而癡”的力量所決定的,既然遲早都將為時間之水淹沒,何不決然投身于一種偉大的激蕩,哪怕是瞬間!
今天,我們之所以很難準確地感受這首詩,實因為我們衰弱的血管里,已失去了祖先那旺盛的血脈,無法想象它的里面曾有著自天上而來的黃河之水的激蕩,奔騰。我們之所以斤斤計較地度過著蒼白的時間,是因為下意識中畏懼著前方的枯竭。
……
黃河落天走東海
萬里寫入胸懷間
……
最終,在黃河奔騰的盡頭,與大海的交匯處,站立起了一位詩人。他有著神祗的莊嚴,寧靜,他從容地將這自天上而來的萬里奔騰及奔騰中哺育的壯麗景觀,一并收入了自己的胸懷,自己的詩篇,以便將它們帶回天上,進入另一輪的沖激,奔騰。
相對于前面咆哮的巨靈,“狂而癡”的披發之叟的混沌生命力,由于大海藍色的沉淀,這位詩人似乎顯得層次分明--他的一部分屬于神祗,從容地將“萬里寫入胸懷間”;另一部分卻又不幸地屬于人的易朽的肉軀,感慨著“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于是,這位詩人舉起了世界上最為著名的酒杯,試圖借助于酒的火焰,將自己的人的肉軀部分燃燒殆盡,燃燒成天空的透明。
酒,一種大地的糧食與水釀成的火焰,與詩所提純的人的生命一樣,它總是翻騰著向上——它亦想回去。火,本就來自于天上,是詩人將它盜竊到人間。然后,又由它來承接自天上奔騰而來的黃河之水的返程——當酒燃燒著藍色的火焰,在人的血管里奔騰的時候,它就是在承接著黃河由大海向著天上返回的奔騰……這樣的路程并不很遠,實際上,當我們閱讀李白詩篇的時候,就感到了自己已被火焰燃燒的透明,一種青天的透明。感到生命的某處冰封的區域,開始松軟,濕潤……又有了由高原向下傾瀉、奔騰的欲望。或者,我們可以這么說,即使那條地理上的黃河真的有了干涸的那一天,然而,只要李白的詩篇存在著,那條自天而來的黃河,就依然會不息地奔騰,向著這個日益干涸的世界不息地傾瀉、奔騰!
……
五花馬
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杜甫的象征
偉大的惠特曼曾斷言:一個民族的最高檢驗是自己所產生的詩歌。當然,這一定義不僅僅是為他個人所準備的,用在與他對稱的地球的另一邊,中國唐朝的一位偉大詩人杜甫身上,同樣合適。實際上,在世界級的大詩人中,他們之間還擁有著最多的相似性:他們都是為人的文學;他們的精神與腳步都從未離開寬廣的大地;他們宏偉的詩歌大廈,都是由短章所構筑,并在其中包容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至今仍處于他們的庇護里——無論我們正經受著如何的苦難與命運的不幸,然而,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在重蹈著杜甫的路,那么,所有的一切就擁有了一種神圣的慰藉。
盡管每位受過教育的中國人對這位偉人的生平再熟悉不過了,但簡單地回顧一下還是必要的,朝圣的路要求著無限的重復。杜甫幸運地生于一個詩的時代——唐朝;又幸運地生在一個詩書之家——祖父杜審言是武后時期的著名詩人,曾有“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這樣的佳句傳誦千古。但他的幼年卻稱不上幸福,很早就失去了母親。雖然早慧,卻體弱多病,寄居在姑母家里——這些征象似乎是為了與他晚年的孤獨、悲劇形成某種對接。公元731年至公元741年,這十年可謂是杜甫一生中最快意的日子,它包含了唐王朝的鼎盛期與他青春期的兩次壯游,由“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這樣的詩句,可見他當時的氣象。但與他困頓的一生相比,這樣金色的時間畢竟太短暫了。仿佛回應著唐王朝天寶年間政治上的走向灰頹,成了婚有了家室的杜甫,亦陷入了生存的奔波、掙扎。“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當然,于他的精神世界來說,金色的時間仍不時地跳躍,閃現:公元744年(天寶三年)孟夏,一個被聞一多先生喻為“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的奇景出現了——杜甫與李白在東都洛陽相會。雖然他們一起漫游的日子不是很多,但以普通的時間觀念來對此計算,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這段時間至今仍在激動著我們的想象。
公元755年,經多年的奔波后,杜甫終于得到了一個官銜: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一個掌握武庫兵器和門禁鑰匙的八品小官。但這樣的微職,連家庭的溫飽都不能保證,幼子在他的任職期間餓死——這于他的才華與青年時期的自許,簡直是一個諷刺。與此諷刺相呼應的,是盛唐亦進入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末期。這一年的十一月,安祿山在范陽兵變,從此,杜甫與他的家庭被拋入了戰亂的漂泊,其經歷的時間之漫長,地域之遼闊,處境之艱辛,是世界大詩人中罕見其匹的。而作為補償,詩人的生命與詩篇亦由此堅實地走向了偉大。雖然晚年成都草堂的數年歲月還算平靜,但詩人仍生活于社會的邊緣與孤獨之中,他完全憑著一種偉大的詩歌信念在支撐著自己——他不可能像今天的詩人作家們這般動輒考慮名聲或市場。公元770年的一個寒冷的冬天,湘江的一條破敗的小舟里,貧病中的杜甫默默地停止了呼吸。以上的敘述對于一個偉大的生命而言,或許過于簡略,而歷史最終為他所冠以的“詩圣”二字,卻是恰如其分道盡了一切。我曾寫有一首十四行詩《杜甫》,但渺小的文字實在不配他的偉大,只是表達了對這位偉人的敬仰:
看群山腳下浮動/倦鳥歸入青靄/而你巖雕般轉身/由盛唐的潰瘍/踏入遍地烽煙/在明月碩大的淚滴下/憂郁焦黑的家園/無數飄泊的亡魂/一杯濁酒中相聚/你從容飲下人間苦難/吟出星瓦鋪排的詩句/成燦爛的天穹/并向時間深處/垂下一座風雨廣廈
在大詩人中,五十八歲的年齡,遠算不得高壽,然而,特殊的時代遭遇,以及他從不間歇的創作,卻給我們以極其漫長的感覺。他為我們留下了一千四百余首詩歌,而他的生命,也就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于這些永恒的詩篇之中。這種生命與詩篇,是人類可遇而不可求的,其超拔的天才,健全的人格,理性的生活,以及在不同的階段,發散著不同光澤的火焰,愈至晚年愈是純粹。杜甫是一個民族身心狀況俱佳時的偉大產物,他的詩篇,與他的詩篇和生命所合成的文化意義上的象征,同樣偉大。如果就此角度對文學史做一番梳理,是頗有挑戰意義的。比如,二十世紀初的法國大詩人瓦雷里,曾被博爾赫斯推為歐洲文化黃昏的象征,與艾略特、里爾克并列。但博爾赫斯同時又承認,瓦雷里的詩篇不及艾略特、里爾克的生動、有力;而幾乎同時代的另一位小說家普魯斯特的《追憶消逝的時間》,被列為二十世紀的巨著之一,但他的弱不禁風、閉居幽室的生活,卻又難以與之對稱。在中國文學史上,南宋大詩人陸游的詩歌成就,無疑不能對稱于他作為一個偉大的愛國詩人的象征;而晚唐李商隱輝煌的詩歌成就,比之于陸游無論多么具有創造性,但它與李商隱的生命所支撐起的一個“夕陽無限好”的詩人象征,卻無法超越陸游。我的文章進展至此,敏感的讀者或許已猜到,我是在試圖選出自己心目中的中國的民族詩人與文學代表。是的,這是一個禁不住的誘惑。英國推出了莎士比亞,德國推出了歌德,俄羅斯推出了普希金,現在,我想為中國推出杜甫。
確實,要在與杜甫并列的幾個偉大的名字,屈原、李白、曹雪芹(一位偉大的小說詩人)之間作如此的選擇,是一件艱難的事。應該說,這幾位偉大詩人輝煌的成就,與杜甫在伯仲之間,有的在某些方面可能還更奪目些。但再三斟酌之后,我之所以選出杜甫,是因為我相信,衡量一個詩人的偉大,不僅僅要看他的純文學成就,還要看他對一個民族的生生不息的強健的影響,并由此形成一個民族的精神主脈。我以為在這一點上,杜甫是無與倫比的,只要這個世界還有苦難存在——實際上是不可能消除的,杜甫就將不可取代地屹立著。無疑,屈原宏大的想象力,以及在詩的運動中構筑另一個世界的能力,古典詩人中無人可及。他的詩境是輝煌的,然而是天空云霞的輝煌,這輝煌,似乎難以承受一個民族巨大的沉重。我們這個民族在天性上是如此的親近土地,只有在枕著泥土時,方能踏實入夢——而杜甫在大地上鋪排的廣廈,顯然更適合它。如果說杜甫具有融化一切的力量,那么,李白則具有沖決一切的力量,要在這兩個千百年來并置的名字之間做出高低比較,歷史已證明是徒勞。但若置于世界文學的范疇,李白那絢麗的想象,不羈的詩才,在更為宏大完整的《神曲》《浮士德》面前,總有些飛不起來的感覺。而杜甫的偉大詩篇,不僅是一部唐王朝的史詩及個人心靈史,它還與杜甫的生命合成了一個人類文化的偉大象征,割據了《神曲》《浮士德》未能把握的大地。毫無疑問,《紅樓夢》是一部空前偉大的小說史詩。在包容一切、融化一切的力量上,曹雪芹堪稱是杜甫的對手。但杜甫的包容,是一種盛年期的翻騰著的海洋的包容,曹雪芹的包容,則是一種趨于靜止的巨大的湖泊的包容,誠如魯迅先生所體味的,《紅樓夢》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是一個民族在一段漫長的時間中的哀歌、挽歌。
寫于安史之亂及杜甫個人苦難深淵之中的偉大詩章《北征》,以對一種時間的堅定信仰而開篇:
皇帝二載秋
閏八月初吉
杜子將北征
蒼茫問家室
或許,你會覺得這四句不太符合心目中的傳統詩境,然而,它所呈現的苦難中的鎮靜,卻是詩骨,是大廈的支柱。它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植入了大地的巖層,所有個人的苦難與民族的憂患,都被從容地梳理成格律的莊嚴與崇高,使你不能不產生著一種皈依--這種皈依,并非宗教意義上的順從,而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的吸附。擁有這樣的詩句與詩人的民族,可以暫時地被擊倒,但你不可能想象它會被擊垮。
嵇康打鐵
這是一幕至今仍極為生動的場景:公元223至262年,洛陽城郊的一株大樹蔭下,一位高傲的男子舉起手中的鐵錘,擊向火紅的鐵砧,火花四濺。叮當叮當的節奏,響徹了鄰近的村莊,使那個寒冷的時代顯得寂靜無聲。人們好奇地趕來,請這位詩人煅打出鋤頭鐵鍬之類不屬于戰爭、屠戮的農具,而他卻拒收酬金,一頓隨意的酒肴即可--然后,他又回到他的叮當叮當的節奏中去。
嵇康打鐵,如今已成為中國詩人的一個不可再生的神話,那借助于一種勞作,將生命與土地鏈接為一體的詩意象征,是多么健康而自然——它使如今的許多所謂的行為藝術,顯得像一幕幕荒唐而滑稽的鬧劇。當然,人們并非一開始就聽懂了這叮當叮當的節奏,或許至今仍沒有聽懂。對于這位魏晉時代的著名詩人、音樂家,如此地迷戀并不灑脫亦不高貴的鐵匠生活,歷來的看法,認為是一種象征姿態,以彰顯詩人亂世的卓犖不群。自然,這符合嵇康特立獨行的叛逆氣質,及悲劇性的結局。但這一傳統看法如今遇到了挑戰,一些頗具新思維的學者將嵇康的打鐵與阮籍的長嘯在本質上連通起來,認為都是語言之外的一種詩性的言說——一個以沒有言詞的節奏,一個以沒有言詞的旋律,表達了一種生命的覺醒,以及對命運的改造、超越。我本人基本同意這一詩性解讀,并進而認為,一種表達方式,如果不能與自己生命中隱秘的脈動合拍,是不能持久的。所以,在嵇康打鐵的過程中,還應深藏著某種樂趣,難以與他人言說。我們且以經驗與想象,繼續深入那鐵與火的一幕:一塊粗糙的礦石,在爐火中通紅,透明,如果不是熾熱的高溫,人們當會禁不住以手撫觸的誘惑。然而,嵇康舉起了鐵錘——這于詩人更為合適。叮當叮當的節奏中,火紅的礦石仿佛珍奇的藝術靈感,被反復地鍛打——在這鍛打中,詩人似乎隱隱看見了那樣的一首終極之詩,澄澈,空明,包容著整個世界——但隨著淬火,冷卻,火紅之物又呈礦物的灰黑,一切遁隱——但仍在那礦物之中。于是,他重新把它送入爐火——通紅——再鍛打……在這不斷的循環中,詩人堅信,他終會抵達那終極之詩、如宇宙之源。
嵇康有沒有得到那一首終極之詩,我們不得而知,但司馬氏的宮闕確是早已灰飛煙滅。或者,嵇康曾經得到過那首終極之詩,但又不幸地遺失了,如他的名曲《廣陵散》。文章進展至此,我突然靈光一閃地感到,\"嵇康打鐵\"與《廣陵散》之間,應存在著某種隱秘而宿命的關聯。
神奇的《廣陵散》的存在,已無庸置疑。人們的討論常集中于它的風格的猜測上,但莫衷一是。而我感興趣的,則是關于《廣陵散》誕生的一個著名傳說,雖然荒誕,卻更有可能接近本質。傳說是這樣的:一天深夜,嵇康正撫琴自娛,空中忽有喝彩聲——原是一被害的古琴愛好者之魂。于是,嵇康與之契談琴理,鬼魂試彈了數曲,其中即有《廣陵散》。這一傳說,不僅隱寓了嵇康本人的命運,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這樣的信息:一,在風格上,《廣陵散》應有著濃郁的煉獄色彩,是兩個靈魂在兩個世界之間的焦灼,掙扎,論辯。至于是以邈遠明麗的意境,抑或慷慨激烈的抒情收尾,則見仁見智;二,可能要引起爭議,我認為《廣陵散》是一種即興創作,是詩的激情與靈感——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鬼魂”,在琴弦上的自由舞蹈。這樣的創作,顯然只有嵇康這樣的天才詩人兼音樂家方能為之。這實際上已解釋了《廣陵散》真正失傳的原因——它無法記錄,它的每一次演奏都是不重復的。現在我們不妨把目光再次切回到《廣陵散》絕唱的那個日子:公元262年的一個夏天,因為一個朋友冤案的牽連——實際上,早在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將利祿比作死鼠的膻腥,將官場隱喻為瘋人院,就已埋下了禍根——嵇康被引往洛陽東市的刑場。他似乎早已準備好了這個日子的來臨,請送行的哥哥取來一張琴,從容坐下,彈了一遍《廣陵散》,然后長嘆一聲:“《廣陵散》于今絕矣!”——這一聲長嘆是意味深長的,難道《廣陵散》只能專屬于嵇康個人的生命?難道送行的三千太學生,以及與他朝夕相處的朋友,就沒有一人有能力將《廣陵散》記錄下來,而任其“于今絕矣”?或者如前所言,《廣陵散》根本就無法記錄,沒有第二人能夠演奏。
我不知道關于《廣陵散》的迷霧是否可以由此廓清。但我可以肯定,嵇康之所以如此癖好打鐵,實因為這是他的另一種彈琴方式:音符是自由的,不固定的,如砧上火花的隨意飛濺;但有著某種穩定而清晰的節奏,如鐵錘在火紅的礦石上的敲擊——在嵇康打鐵的詩意中,還奇妙地隱含著一曲《廣陵散》!
想象張若虛
無疑,那是揚州歷史上最輝煌的一段時光。它不是人們所熟知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鹽商之都,而是屬于云蒸霞蔚、氣象萬千的初唐,一個剛從血腥戰亂中涅槃的民族,正向著世界,向著宇宙,睜開一雙澄明而無限憧憬的眼睛。多少次,我想象著那樣一個美麗的春夜,孤獨的詩人,在寂寞的江流聲里踱步,徘徊,被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蒼茫壅塞胸懷。突然,從蓊郁的花林那邊升起的一片最初的月光擊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軀體開始透明,并隨著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這片廣博而溫馨的大地——一個波光滟滟的夢幻世界。于是,仿佛江水的自然流瀉一般,這樣的詩句從他的胸中汨汨而出: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何等氣象!僅此數句,已足使一個詩人永生。然而,神明天啟的詩句,繼續連袂而至,幾乎使我們屏住了呼吸: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此時,他感到自己易朽的軀體,如同一葉扁舟,被潮水的韻律推涌著,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飄向一個永恒的境界,載著人間的情愛,思念,期待。
在中國文學中,能與西方相抗衡的,惟有詩歌。《春江花月夜》的誕生,于浩瀚的中國詩史,不啻是一個奇跡,那種對時間的從容追問,身心與宇宙融為一體的空茫之境,均惟東方所特有。但對于尚興趣而乏玄思的中國文化傳統,《春江花月夜》又同時是一個異數。如果如梁宗岱先生所言,他曾為中國尋找出一首具有宇宙意識的偉大詩篇——《論語》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那么,我認為還應立即補上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而在純詩的意義上,后者更是空前絕后的。
然而,在漫長的詩史中,張若虛是寂寞的,即使近于同一流派的李白、蘇軾這樣的大詩人,也未對這位前輩詩人表示應有的尊敬,甚至未置一詞。李白的“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杰作,無不是從《春江花月夜》脫胎而出。然而,他們對一些二流詩人表現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如李白對寫下七律《黃鶴樓》崔顥的嘆服,蘇軾對婉約纏綿的秦少游的推崇。這不禁使我想到歌德對三流音樂家澤爾特的完全信任,卻對偉大的貝多芬視而不見。這是一個頗值得玩味的現象。顯然,這幾位偉人所推舉的對象,都不能對他們的天才提出挑戰,動搖他們的位置。無論多么偉大的詩人,都首先是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可以想象,李、蘇的初次接觸《春江花月夜》,一定會有一種被電流擊中的感覺,并發出\"既生亮,何生瑜\"的嘆息。這里,我們必須充分理解“明月”對于中國詩人的特殊意義。在中國詩史中,詩人所詠嘆的對象,以明月為最多,亦最佳,明月實際上已成了大自然,或人類所面對的整個宇宙的象征,“明月詩人”已成了中國詩人所向往的最高桂冠。在這一原則問題上,天才而自負的李、蘇當然都是不會拱手相讓的,最合適的選擇,自然是沉默。但在歷史最終所饋贈給人類的這三大“明月詩人”中,李白的明月最雄奇飄逸,蘇軾的明月最富于情思,而張若虛的明月則是懸掛得最為高遠的。他不僅以自己的“孤篇”蓋全唐,他甚至已成了一種象征:一個詩人,與他在這世界上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最終成就一首偉大的詩篇。
博爾赫斯在他的一篇精彩隨筆《論惠特曼》中曾寫到:一直存在著兩個惠特曼,一個是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構成的凡俗肉軀,另一個則是由詩歌天國所提煉出的偉大象征。而后者在本質上,可能更接近真實。這使得我這篇文章的展開,有了充足的勇氣,甚至產生了更大的野心,試圖同時從形而下和形而上兩方面,勾勒出一個詩歌藝術大師的形象。作為張若虛的同鄉,我有資格這樣要求自己,并進而索要一本完整的《張若虛詩集》。然而,我們所面臨的事實又是如此的令人難以置信,張若虛僅留存下一首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首僅為文史研究者知曉的《代答閨夢還》,這簡直是造化弄人。看過《代答閨夢還》的朋友應有這樣的感覺,全詩艷麗工整,似開啟了溫、李之風,一般詩人作出此等詩來,應頗可自負了。但若與偉大的《春江花月夜》相比,則顯得局促,拘謹,沒有充分的鋪展、放開。這里,歷史又留下一個謎,為什么這首平淡的詩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掛在張若虛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釋,它應是張若虛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機會僥幸留存。如果仔細品味,此詩奏鳴曲式的結構,對時光流逝的悵然詠嘆,都是張若虛的風格,并預示了日后的發展。但不論怎么說,此詩只能充當《張若虛詩集》的底座,在這底座與塔尖的《春江花月夜》之間,按常識推斷,應布滿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這一番風華絕代的詩句。
在“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的古典時代,詩人作品的散佚,應屬正常現象。然而,同為唐朝著名詩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余首流傳,連清心寡淡的山水詩人孟浩然,亦傳下了二百余首詩歌,何以張若虛獨受此重大打擊呢?關于張若虛的生平,《全唐詩》僅有寥寥數語:“張若虛,揚州人,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對于包融,我所知不多,至于賀知章、張旭,當然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們以唐人那特有的飽滿的生命力,蔑視習俗,乖張行為,而名噪一時。張若虛當時能與此輩并提,其性格特征,行為舉止,定有不俗之處。從《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氣質分析,他應與激情迸飛、外向型的賀、張輩相反,以內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人注目。無疑,這一性格特征,在出版業和傳媒方式均不發達的古代,對詩人并非幸事,遑論李白,即使方正拘謹的杜甫,也會懷揣詩章,壯游天下,四方拜謁,以求有助于自己詩篇的流布。因此,許多平庸的詩卷,都能在《全唐詩》中占有醒目的位置。而作為偉大的哲學詩人,張若虛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于向著宇宙,向著時間的發問,傾聽著詩行間那迷人的回響,并且充滿樂趣,但他也必然離世俗的世界愈來愈遠。因此,盡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辭俊秀\",如《代答閨夢還》一類的作品名聞當時,但在同代詩人中,竟尋不到一位與他唱和的詩人,可見他的孤獨。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隱士,完全生活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然而,我幾乎是以一種愉快的心情,想象著那樣一個“清晝猶自眠,山鳥時一囀”的世外生活:只有當晚風吹拂的時候,詩人才款款醒來,與星辰一同睜開眼睛。水井邊洗漱后,他背著手,在屬于自己的庭院獨自徘徊,伴著縹緲如孤鴻的身影。此時,他的心境是滿足的,他已進入中年,已完成了偉大的《春江花月夜》。涼風如水,拂過竹籬,拂動水藻一般的松影,而松隙漏下的銀輝,仿佛星空來訪的故人的視線,與他交換著魚兒一般的語言。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直至夜涼將他喚醒,才發覺庭院的階石,已不知何時落下一層清霜,仿佛遠行的故人的履痕……于是,他匆匆回到房間,他要攫住這時間偶然漏下的清輝。他的案頭的文字在閃亮著,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壘積著,它們的亮度,已欲與窗外的星空并高,與時間抗衡--時間開始嫉妒了,它要收回它曾經慷慨饋贈的一切。終于,由于一個偶然事件,他孤獨的案頭默默壘積的《張若虛詩集》,悲劇性地散佚了。
如同歷史上的許多偉大的作家一般,曹雪芹和張若虛都遵從了命運的安排,將自己的身世隱入了宇宙的迷霧,隱入了自己永恒的作品,仿佛曹雪芹、張若虛這兩個肉軀的人從未存在過,只是某種宇宙的符號,在某個神奇的時刻,啟動了一下嘴唇,又復歸于空茫之中。他們之間所不同的是,《紅樓夢》一直尾隨著影子一般的續書,而《張若虛詩集》的殘缺,則無人能續,或不可能有續。能彌補,或正在彌補那一片千古遺憾的,只能是無邊無際的月華,和不舍晝夜、浩浩東流的江水的韻律,在這一意義上,張若虛又幸運于所有的古典詩人。